湖水迅速张开怀抱,一个冰冷而幽深的,一个温暖而宽敞的母亲的怀抱。

    苏郁的身体向着湖底不停地坠落,她的长发和裙摆由于阻力,如飘摇水草一样地向水面伸出手。她的耳朵里充盈着湖水骨碌碌暗涌的声音,身型庞大的鲸鱼从她正上方低鸣着游过,仿佛一大片乌云遮盖了从水面撒射下的光束。

    她眼角的泪水被气泡代替,唇边,耳边,孵出后就迅速剥离她的皮肤,她的身体,向高远处飞升去。

    这是母亲最后的所见吗?此时也现在她的眼中。她出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与母亲这样地紧密相系,仿佛回到羊水中去,母亲的声音隔膜着,不甚清晰地被她所捕获,她着了迷,放弃了呼吸的能力。

    隐约何处传来乐声,苏郁才被窒息感惊醒,摸到了头顶的耳机,确定了一切声音,一切幻觉的来源。

    她未敢开口,电话那边乐声渐渐响了起来,断断续续,听起来是口琴的醇厚感,吹的非常慢,非常慢,应是初学者,曲调幽怨哀愁,苏郁觉得非常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曲名,索性放下一切思索,完全将心脏托付于乐声之中,毫无保留地与电话那头的陌生人相连。

    一曲吹罢,苏郁未来得及追问曲名,就听见电话挂断后的嘟声。她摘下耳机,忍不住从椅子上倏地站起来,久久地站着,夜风吹着钴蓝色窗帘布,如蝶翅振振欲飞。

    她恰好能从窗口望见一盏路灯,她窗里唯一的月亮,照亮一小块漆黑幕布中的细密雨线,在她看见落雨的那刻,雨声才清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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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褪下风衣,热了几天,数场大雨刷啦啦洗将下来,天又转凉了。

    苏郁蹲在鱼缸前快盯成了对眼,水缸中的小鱼照常无忧无虑地在那方小天地来回巡游,只是那半月型的尾展不再美丽如初。

    起初她发觉鱼尾上隐隐出现条裂缝,提心吊胆观察了几日,并未有好转,反而像秋树凋落叶子那般,鱼尾慢慢凋落成了碎布边样子,显得多可怜。

    “烧尾了。”

    肖远际瞥了一眼苏郁带回来的小鱼,简要定论,就走向柜台后拿榄仁叶和亚甲基蓝。

    她第一次养斗鱼,心里非常珍视,在网上到处搜索治疗方式,无奈说什么的都有,不敢自己随便听信,因而就带回水族店求助。

    “要把它尾巴剪掉吗?烧尾是什么原因啊?是不是因为最近突然降温了?”苏郁像个宝贝孩子,却又无能为力的家长一样,追在肖大夫身边忧心忡忡地一直问个不停。

    肖大夫反而感觉自己像个木讷的学生,不论如何都追不上老师的思路,做不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他搬出一只新鱼缸搁到桌上后,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把脸转向苏郁。

    苏郁莫名接收到他的视线,不由愣住了,当大夫一脸严肃地看着你,任谁心里恐怕都要直打鼓,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词,蹙起眉尖来,用圆而黑的眼瞳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是小鱼......治不好了?会不会死掉?”

    肖远际刚做好回答问题的准备,猝不及防又砸来两个,他生怕她这个样子,下一秒就要掉泪了,才急急忙忙开了口:

    “不,不会,不会死。”

    他拖来柜台后角落里的一把转椅,若明若暗的灯光下勉强能看清这是把破旧的转椅,即将剥落的黑色漆皮张牙舞爪。苏郁一坐上去,老椅子就不堪重负地刺耳呻吟了两声。

    她未在意,处理小鱼的肖远际却窘地红了两耳,借着治疗小鱼为由把头又低了低。

    肖远际将斗鱼的尾巴剪了一小圈,将其泡进了亚甲基蓝水中,才将方才字斟句酌过的说辞吐出来:

    “鱼已经消过毒剪尾了,烧尾是经常会有的现象,可能是,可能是水质的原因,要记得两三天换一次水。也有可能和温度有关......养尾巴这段时间水温可以稍微调高一点......”

    他讲一大串话,像小机器人背书一样。苏郁一一将他的嘱咐输入到手机备忘录上,边听边连连点头。

    “好!我知道了,我把钱付给你,多少呀?”

    “不用了。”这时他倒是反应迅速,整个手掌盖住了桌上贴着的付款码,低下眼睛说:“售后服务。”

    苏郁见他执意如此,也便不再客气,道谢后正准备抱起鱼缸向门外走,忽得想起什么迅速转身:

    “对了。”

    柜台后的肖远际猛地直起身来,明亮的眼睛里含着鱼缸倒映的水蓝。

    “加个联系方式吧?小鱼有什么问题我可以手机上问你。”

    他沉吟了许久,应当是不愿意的,苏郁也就作罢,正离开之际又听他道:

    “我扫你。”

    两人加上微信好友,他的微信id很乖地写着自己的大名,头像是似乎就是水族店的某只水缸,永远带着那样迷幻的色彩。居然应当是私人微信,苏郁以为现在商家大多会有一个工作微信,用来作宣传和联系客户,这才大咧咧地问他要联系方式。

    她展出一个尴尬的笑,弥补式地问道:“不会打扰你吧?”

    他摇摇头,额前的碎发轻轻盖下来,垂在眉心,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得大门被推开,重重的小跑声一路伴着叮当撞响,苏郁未及回头,就听得一声大喊:

    “叔叔!”

    来者正是余潇,一如初见背着一只垂坠的巨大书包,窄额头上汗津津地黏着弯曲的碎发,两边脸颊跑的红扑扑的,掐着腰气喘吁吁地问:

    “叔叔,叔叔,求你了,你再帮一下我吧。”

    “余潇?”苏郁讶然,伸手把她揽到自己身边,从手包里翻出一包纸巾要帮她拭汗。

    “你......那个姐姐?!”余潇吓得差点当场弹开:“你你你!你不会是我妈派来埋伏我的吧。”

    苏郁哭笑不得,这母女俩倒是一个个都会给她安排身份,她扬了扬手中纸巾,递给小朋友,转问肖远际:

    “余潇是你侄女?之前怎么说不认识。”

    “不是。不认识。”

    “我在人民医院碰见过你们。”苏郁挑眉。

    他好像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脸色阴郁地瞧着余潇:

    “你回家吧。帮不了。”

    “叔叔!!求你了!我朋友爸妈回来了不让我继续住,我要回家的话我妈会逼疯我的!叔叔你就让我住在店里吧!”余潇趴在柜台边,竖起三指对天起誓:“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我还能给你在店里帮忙。”

    一来一回,搞得苏郁更加一头雾水,许久才逼问着余潇,将来龙去脉理清。

    肖远际倒是的确不知道这孩子的姓名,不是有意隐瞒。

    余潇每每放学在后街包括水族店逗留闲逛,时常钻进店中躲避母亲追捕和老师巡查,旁的店铺老板总会把她赶出去,供出去,唯有在水族店里,肖远际算是默许。

    一来二去,余潇就打准了这人面冷心软,缠上了他。

    余潇坐上了肖远际那把破转椅,红色书包扔在地上,又冲苏郁嚎啕哭诉起来:

    “姐姐!真的我不能回家,我我我,我现在每天感觉都浑浑噩噩的,晚上怎么都睡不着,一上课就想吐,一回家就想哭,我想去医院看看,可我妈她根本不在乎我到底开不开心,不在乎我能不能活着离开这所学校.....她只在乎成绩,在乎我能为她带来的脸面。所以,我才求叔叔带我去看病!”

    肖远际一旁冷声继续逐客道:“你怎么不提拿着诊断书去办休学的事。”

    “我不可能帮你签字,你另求高明吧。”

    余潇瘪起嘴来,努力瞪大水汪汪的眼睛转望苏郁。

    苏郁躲不开脸,无奈地抬手摸了摸她头顶:

    “叔叔说的没错,休学这件大事我们没法替你家人插手做决定。”

    她沉吟很久也最终说不出让余潇回家的狠心话。那些什么父母是为了你好,母女之间哪有隔夜仇,那些轻飘飘的,只有外人才敢肆意开口的话。不成为余潇,没有人能知道真相,能切身体会她的痛感,因此苏郁不会说这些话。

    余潇低下脸来,破罐子破摔地晃荡着脚,百无聊赖,一下一下踢着地上的书包,眼泪来的很快,哗啦啦从眼角滚烫地掉下来。

    苏郁叹了口气,把那块巨石一样重的书包提起来搁在一边,掰起了余潇的脑袋,看着她眼睛,郑重说:

    “你今晚先跟我回家去。”

    余潇先是愣了愣,紧接着眼中像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喜出望外地抓住了苏郁的手腕,连连问真的吗真的吗,像只摇尾小狗一样,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

    肖远际斜靠在柜台边,置身事外似的远观着二人,脸上表情虽然无波无澜,拇指却不自觉地一下一下压摁着圆珠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触痛着什么伤口般突然又垂下眼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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