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依旧飘着淡淡的荔枝香,使得乳白色的座椅也像起荔枝肉来,是周伯言向来爱的车载香氛。大雨哗啦啦冲洗着玻璃,水帘瀑布一样挂下来,苏郁携风带雨地坐进来,咔哒一声收伞,崩了自己一脸的水。

    周伯言同样不怎么样,他常把头发捋成蓬松的三七分,此时都滑坡塌了方,水淋淋地贴在额头上,他没说话,低下头拧动车钥匙,于是发梢落下的水滴在他卡其色的裤子上画了一个深色的圆点。

    雨刷器吱扭扭作响,一左一右规律地为他们刮开一片清明,可又因着过大的雨势很快就恢复如初,外面的灯光在这里朦朦晕开,融成一只五光十色的调色盘。周伯言为着安全开的很慢,车内暖和得使两旁窗玻璃上升起了雾,打开冷风空调一点点舔食着那朦胧。

    周伯言忙里偷闲地觑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笑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没有你在副驾,我很不适应。”

    苏郁为他过分肉麻的开场白略略有些吃惊,对他罔顾目前各退一步的身份说出未经许可的情话而感到冒犯。她直直望着前窗外,车灯在暗夜里伸出长长的手臂,所及之处照出连绵不绝的金色雨丝。

    因着没有将话语打的一来一回,他不得不俯身捡球,狠狠挥拍,像要激怒球网对面束手就立的对手。

    “我一直在给你发消息,但是你没有回复。”方向盘缓缓回正,磨着他半悬的手心,“所以我最近一闲下来就在想,这段感情里你是不是一直没有爱过我?”

    她真的很怕男人说爱不爱,男人讲起来爱来比女人还恐怖,仿佛顾影自怜的哲学大师。

    “你既然这样问,那我无话可说。”她不欲争辩,但心里为这一句发问而落了伤。

    “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要责怪你。”周伯言继续道,“我只是觉得,小时候总是觉得爱情是大人的东西,等年纪大了自然就懂了。可现在,好像年纪越大,我越不知道爱是什么。”

    她沉声不语,而暴雨哗哗作响,潮湿在这封闭车厢中,从脚底渐渐爬升上来。

    “如果爱是付出,那我觉得我真的爱你。可如果爱是成全...”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好像就不够格。”

    “如果爱是想要永远在一起,那么你有想过吗?你爱过我吗?”他艰涩问。

    驶进小区后不远,周伯言踩下了刹车,将冗长的自言自语终止,他的手掌久久栖留在手刹上,用另一只手使劲儿摩挲着脸颊,单手将眼镜摘了下来搁在中控台上。

    苏郁忽然解开安全带,越过身来将雨刷器拨了上去。两只雨刷偃旗息鼓躲进缝隙里,任由大雨完全将一切隔绝。

    然后她单腿跪上了扶手箱,一手扶着他肩膀,另只手掰过他的脸,吻了上去。

    他吃了一惊,心脏狂跳不止,看她移开脸,唇瓣嫣红,满眼失望地问他:

    “吻,拥抱,性,都不是爱。在你那里,我是永远的加害者,对吗?”

    未及他反应,苏郁便迅速退开身子回到副驾驶,抓起手提包推门下车,连伞都未来得及撑开便走入了雨幕之中。

    周伯言连忙下车举起伞去追,她踩着小高跟,不知道怎么走的这么快,哒哒哒哒,他追的很狼狈,雨水斜扫进眼睛里,耳朵中,包括他不停说着什么的口中,但苏郁没听进去。

    他们走进了楼梯间,周伯言将伞随手摔在门边,追着她上了电梯,梯箱壁清亮如镜,如实照映着他们的样子。周伯言垂手而立,鼻尖下巴上都挂着雨珠,苏郁面无表情,摁亮了楼层按钮,目不斜视。

    他慢慢靠近来,一只夜雨里落败的丧家之犬,努力摇起因湿淋淋而变得沉重的尾巴。车中遗留下的火引并未浇熄,而是一触即发。

    电梯忽然震颤了一下。他们像两颗吸铁石,模仿着热恋时的样子,亲吻无数次吻过的嘴唇,触摸了如指掌的对方的背脊,腰线,如同摹画故土的山河。

    电梯门开了,两个人量子纠缠般地一前一后走了出去,没来得及踩亮声控灯,就重新吻在一起,醉了酒一样路线曲折地向家门边移动。

    情欲正盛,苏郁心里却蒙上些凄迷,让原本大方分开的两人重又回到藕断丝连的状态,她知道结局只会更难看,

    明知不该却还是听之任之。

    她轻喘着将两只手挂在他肩膀上,他在她手臂上挂着的包包里胡乱摸索着形状熟悉的家门钥匙,直到苏郁脚下踩着了什么软和和的东西,惊叫一声,声控灯乍亮,所有人登时清醒过来。

    苏郁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脚边,竟然是余潇,落汤鸡一样地缩在大门边墙角里,仿佛刚刚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打量了他们这对奸夫淫|妇一番,然后又昏睡过去。

    苏郁蹲下身子唤她不醒,一摸额头,原来是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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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伯言帮着苏郁把烂泥一样的余潇抱回了房间中,清醒后的两人相敬如宾,互不敢对视地告别了,她忍着尴尬垂脸将他送到门外,然后立即把家门啪地一声带上了,长吁一口气。

    待她给余潇换好衣服,喂她吃过药喝了水,掖好被子拿湿毛巾擦过额头,已经夜深。她又搬了张椅子来守着余潇,不停变换姿势寻找着相对舒服的状态。连着两夜睡在椅子上,她浑身上下都隐隐作痛,加上淋了雨,索性去快速洗了个澡。

    回来时,余潇不知怎么醒了,正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躺过的地方几乎像烤炉一样灼烫,苏郁连忙将她重新压回了被子里,她拿滚烫的手握住了苏郁的手,可怜巴巴,字句不清黏黏糊糊地说:

    “姐姐,我睡不着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苏郁怜惜地拨开她额边汗湿的发,拿毛巾又仔细擦拭过,柔声问:

    “今天早上不是还在电话里说,会回家和妈妈谈谈吗,怎么又跑来北城了?”

    她将毛巾搁回水盆中:“再者,你给我打个电话让我来接你,也不至于淋雨了。”

    余潇笑了笑,断断续续地讲:“姐姐我真的听话......我回家了,但是妈妈大闹一场......所以我又跑出来了,手机留在家里。”

    “姐姐,”她讲着讲着,似乎想忍住泪,努力瘪起嘴巴,声音却又避无可避地颤抖起来,“我无处可去了,姐姐。”

    余潇还是向泪水投了降,在床上啜泣着,连抬起手拭泪的力气都没有了,苏郁拿纸巾慌张地去擦,也挡不住她泪水汹涌,比体温更滚烫地顺着脸颊,流进鬓角,耳廓和脖间。

    “怎么会无处可去呢?潇潇。”苏郁见此也酸了鼻子,努力挤出笑来对她,“你看,你这不是在姐姐家里好好睡着呢,是不是?”

    余潇又笑了起来,咳了一会,声音沙哑地说:“妈妈...都很少叫我潇潇......”

    她故作坚强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这里是姐姐你的家,我不能一直住,我会找到住的地方的,我今天是不是妨碍姐姐...和男朋友谈恋爱了?”

    苏郁登时窘迫起来,颇为无力地分辩道:

    “没有哦,他现在不是我男朋友了。你这小孩想那么多干嘛!姐姐说了可以在我家住,就是可以住!”

    余潇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角,已经累得上下眼皮打架,还在半梦半醒地说:

    “姐姐。你带我去开的药,我有好好在吃,但是吃了总会想吐......嗯......老师对我很生气......他以为我是装的。但是我还在吃...不然我怕姐姐有一天也会不要我了......”

    苏郁眼角流星一般地不自觉划下一颗泪,一下一下拍着她哄睡道:

    “不会不要你,姐姐一直在这儿啊,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想到这个才认识没多久的女孩子,因着生活孤立无援,就对她一介无亲无故之人,袒露心扉依赖至极,苏郁不住慨叹,又听得余潇小声念叨着:

    “在认识姐姐之前,我常常只能去临州河边呆着......一呆一晚......嗯对......我有在打热线哦......”

    苏郁陡然惊觉了什么似的,忙问:“那个奇怪电话是你打来的?”

    但不得回应,余潇已经不知不觉地完全闭上了眼睛,少女稚气未脱的圆润脸庞上隐约带着英气,眉头紧紧地攥着,连着鼻子也皱了起来。

    苏郁叹了口气,又以手背探了探余潇额头,已然好多了,便轻轻揉开她眉心,抚平她乌黑恣意的乱发。

    在心病上,她认为难有药到病除一说,还需将病因细究来,斩草除根。

    而有关余潇,这一夜已经深深将她的心与这个女孩子牵系在一起,即是有缘,便当作自己的妹妹来爱护,再不会让她再如此苦苦地,叩问冰冷世界能不能予她小小一方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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