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郁本以为余潇会愿意在她家中多休息些时间,不料第二天下午一露出些好转的样子,体温降落下来。余潇就提出要回学校,苏郁还没有劝人不学的道理,只得把她送到一中去。

    苏郁伏身叩着执勤保安的窗子,对着午觉被惊醒的保安大爷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来:

    “您好,我把孩子送进去。”

    “来这么晚,都下午三点半了...”保安嘟囔着,“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给班主任打电话来领。”

    余潇的脸白了白,很为难地看向自己的脚尖,她早上并未请假,算是无故翘课。苏郁了然向她道:

    “不要紧,我帮你解释。”

    于是她们两人坐在学校铁质电动门门前,将余潇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才在一本陈旧笔记本上好歹寻着了刚入学时余潇记下的班主任电话。

    过了没一会,电动门就缓缓挪开了,一个看似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正肃立其后,反着光的眼镜片下表情难辨,穿着一身颜色暗淡而显得灰扑扑的连衣裙,向余潇摆了摆头,示意她抓紧进教室去,就向着苏郁走过来。

    之前作宣讲时,苏郁曾和这位班主任有过一面之缘,不确定她是否会被认出来。再者,她从小也最怕这种不苟言笑的中年女老师,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手指悄悄不安地揉捏着衣角。苏郁不明所以不欲开口,强装镇定地等她先说明来意。

    “你是?”班主任立定在她身前,狐疑的问出口,她声音像是一把锯,沙哑而难听地割磨着木头,“余潇妈妈好像没有这么年轻吧。”

    “我是余潇表姐。”苏郁知道这位老师没认出来她是之前心理援助中心的人,立马挂上国际标准笑容,信誓旦旦地接道,“您不看着我面熟吗?之前家长会我也来过一次。”

    班主任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个颇为合理的说法,立马批评起她来:

    “余潇还是没把工夫用在学习上,你们做家长的,不能只知道养活孩子,宠着孩子!她想不来就不来?要在学习上多敦促。”

    苏郁连连点头,作出一副颇以为然的样子:

    “张老师说的是!这不是余潇妈妈最近忙,疏忽了她嘛,叫我来帮忙。余潇就生了病,我没大照顾过人,就慌了,竟忘记请假,都是我的不是,身体一好点,余潇就吵着闹着要来,我们这才过来了。”

    张老师闻言点点头,据脸上那面具般不变化的神色,并看不出来是否有接受这个说法,又嘱咐了一些无非是学习重要的废话,加上了苏郁的联系方式,好能和她继续沟通余潇情况。

    “余潇妈妈就是不大活跃,很少愿意和我们学校,老师沟通,现在都讲究家校联合,只有咱们家长和老师两方同心,一并使力,学生的情况才能好得起来......”

    张老师不厌其烦地将老套的话砸过来,但苏郁一计忽上心头,壮着胆子问:“老师,您现在方不方便?我们现在搬了家,余潇之前写过的家庭住址可能得更改一下,顺便,咱们再谈谈余潇这个月考成绩的事。”

    余潇对她家庭的真实状况闭口不谈,而苏郁意欲铲除她心病,想来和她家庭脱不了关系,这才动了在班主任这里搞到她家庭住址的心思。

    “嗯......家庭住址那倒也不重要,若是学校要家访,会提前和你们联系的。”张老师沉吟一会道。

    苏郁的心沉下来,正准备向老师道别另择手段,就听见张老师道:

    “但是余潇这个月考的实在是不理想,正好我之前让她请家长,她一直给我打哈哈,您来了就好说了。”

    于是苏郁顺利跟在这个雷厉风行的女老师身后一路长驱直入,在老师办公室那些红木办公桌前穿梭,一路看见桌子上雪白纸张落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满是随意的鲜红批改,她在办公桌对面坐下,那种从久远的学生时代遗留的畏惧感让她登时后悔了自己的提议。

    张老师掀起几摞卷子,熟练地将写着余潇大名的六张,啪啪啪全部抽出来猛地拍在苏郁跟前,吓得苏郁忍不住向后仰了仰身子。她很快怀疑张老师完全忘记了家庭住址这回事,口若悬河地向苏郁分析起来余潇的学习情况和试卷成绩。

    苏郁的魂儿已然飘远了,一会听着隔壁办公桌有个挨批的学生哼哼唧唧啜泣起来,一会听着前面一堆学生拿着书围在办公桌前问着题目,一会又偷留了半个耳朵给左后方那两个聊八卦的老师,除了尊重一点注意力都没给张老师留下,隔一会就愤愤点头表示认同。

    “余潇姐姐?”突然被叫,她陡然打了个哆嗦,回神瞧着张老师,见其面色不善,挑着眉毛说:

    “您这点和余潇倒是如出一辙,爱走神。”

    苏郁不禁尬笑起来,连连道歉,就差举着手发誓自己一定会狠狠管教余潇,把余潇培养成那种天上有地上无的乖学生。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张老师点了点头道:

    “这就对了。”她从文件夹里翻出了余潇的那张信息表,递给苏郁,“您改过就直接放在这个夹子里,等下我还有一场会要开,家长您慢慢写,我先走了。”

    苏郁如获至宝,真心地笑了起来:“老师慢走!”

    张老师走出了办公室,她立即掏出手机将余潇的家庭住址拍下来,忽然注意到家庭成员一栏上只写了一人,是余潇母亲的名字,叫做“余雪仙”。

    -------------------------------------

    凌晨四点的风湿沉沉的,露水的沁凉沾在苏郁皮肤上,她打着哈欠举起钥匙寻找着自己的车子,远处一辆车前灯迅速闪烁了两下。

    拿到余潇家住址已经有一周多的时间了,她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何时去拜访,实在是那个疯女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狂野,她都害怕自己单刀赴会,栽在余潇母亲手中,连能救她的人都没有。

    苏郁正钝钝地思索着,走到驾驶位旁边,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倚靠在车门边瞧着她的周伯言吓了一跳。周伯言最近致力于出现在她生活的各个时刻,仿佛学生恋爱一样送早餐请午餐约晚餐,黏着她求复合。

    她抚着胸口差点没缓过来,惊魂未定而不耐烦道:

    “这是凌晨四点诶!你在这里干嘛?吓死我了。”

    “接你下班咯。”周伯言微笑着提起手中的塑料袋,借着路灯光透出几听啤酒锡罐的形状,以及一只装关东煮的便利店圆纸杯。苏郁将眼睛从袋子上移开,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余怒未消地瞪着他。

    “苏小姐有没有兴趣放下汽车,和我去兜风喝酒?”

    “你管蹬自行叫兜风?”当周伯言把他那辆上世纪的银色单车推过来,苏郁无语问。

    虽然这样说,听人电话抱怨哭诉了一晚的苏郁,还是对那几罐啤酒眼馋了。

    她斜坐在他自行车后座,对屁股底下那几条硌人的铁丝勾成的座椅显然还有些不满,用手指虚虚地抓着他衣服后摆保持平衡,身上披着他带来的银行工作装西服外套,感觉自己愚蠢得像在拍什么年代爱情片。

    那袋子酒挂在车把上,前后来回晃荡,他的浅蓝色衬衣被风吹鼓,一下一下蹬着脚蹬子,西装裤就因为稍短而褪上去,露出他筋骨分明的脚踝。

    周伯言显然不常蹬自行车,车技不太好,晃晃悠悠地反复左右偏离正轨,使苏郁不得不真真切切地环抱住他的腰才能不被甩下去,还好这个点路上没什么车。

    前方并无车或行人,他还是故意拨动车铃发出一阵脆响,叮叮玲玲,仿佛是告知这寂落凌晨的街道他们来过。

    他停在了临州跨河大桥上,将车子随意靠在桥栏上,从袋子里取出罐啤酒,咔哒一声撬开拉环递给她,不料白色泡沫迅速膨出,繁殖一样滋啦啦全都冒出来,苏郁只得慌慌张张拿嘴巴去吮。

    脱离“危险”后,苏郁才得空愤愤地瞥了他一眼,趴伏到铁栏杆上吹风,心情并不太美妙。

    “我从前不太带你来这里。”周伯言背靠栏杆,随意向后撑着两只手臂,“因为阿姨的缘故。我觉得你会讨厌这里,但是我发现我从来没问过你,万一你要是并不反感呢?”

    “但是你若是想走我们就离开。”他很快补充道。

    苏郁并不说话,仰起脸喝了口啤酒,苦而香地冲进口中,渗入味蕾,忍不住皱了皱眉。江风将她长发向后飒飒吹起,身上那件他的黑西服和白色的柔软半身裙也不甘示弱地猎猎飘舞。

    她俯瞰河面,不再是漆黑一团,天边渐亮,将平如镜的江面染着若有若无的橘色,隐隐有些波光。月亮已经远去,不知道躲在靠近地平线的哪一朵云后面。

    周伯言将一根甜不辣喂到她嘴边,静静瞧着她说:

    “我不想离开你,苏郁。除了你在我身边,我别无所求了。”他仰起脖子将酒饮尽,一使劲捏扁了易拉罐,丢进袋子里,“什么工作,什么婚姻,什么房子都统统滚蛋吧,我们就这么一直为现在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苏郁转过脸看向他,风将发丝吹到她唇边口中,天边橙色渐浓,整条河就成了橘子河,河两岸的楼房变作昏黑的影子,高高低低静默不言,他们大胆目视着融融的太阳从河面上孵出来,颤颤巍巍地在水面留下一长条火红的影,长而延伸到两人身前,它精小的分身在楼房那一方方原本重复无趣的窗上快乐地跃动去。

    “阿姨!”周伯言转过身面向临州河,伏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大喊,“你的女儿现在活的很好!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她见此大恸,一时竟哽咽难语。

章节目录

湖底来电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造雨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造雨人并收藏湖底来电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