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以前认识我阿翁吗?”

    “不认识。”

    “那是对我阿翁生前的立身行事有所了解?”

    “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女郎如此笃定我阿翁不用寒食散的依据是什么?”

    罗娘子提高了声音,语气很坚定,但是她的眼睛没有直视她,只是看着她的上方,然后躲躲闪闪地窥视般看向前方,顿时让力道弱了五分。显而易见,她的否决只是强撑。檀梵童从她的脸上和微微颤抖的手,看得出来她抗拒的原因不是不信任,而是因为恐慌。出于反感,也出于惧怕。

    “很简单,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檀梵童说,面无表情地看着罗娘子轻轻向前耸动的肩膀,感觉自己正在破坏一件精美脆弱的琉璃器,她为自己的咄咄逼人和不留余地感到些许自责和可耻,但另一方面,又想把她彻底伤害。

    “寒食散的药性燥热,服用之后全身会快速发热,需要食冷薄衣来发散,因此得名寒食散。但是尊祖父的书斋内却在伸手可得的位置,放着小炉以便使用。服散的人喜欢喝酒,但尊祖父备下的却是茶饮。服散之后一定要行散,娘子却说尊祖父连续几日怕冷不出。服散后人的皮肤会变得很薄,会被浆洗过的衣衫磨破,尊祖父现在身上盖着的那件非衣却是浆洗过的,难不成那不是他的衣服,那你们在招谁的魂?”

    “女郎这是什么意思……”

    罗娘子终于表现出无法忍受的样子,攥着衣角的手越发用力,然后垂下眼睛看着它。檀梵童被她发间银簪的光芒晃了一下眼,想让它停下来,于是盯着她,紧追不舍,“说到这里,娘子应该明白,我不是在无故和你纠缠。”

    “娘子问我有什么依据笃定尊祖父不用寒食散,我反而更想问娘子为什么坚持尊祖父一定死于寒食散?娘子找我是想打开尊祖父的匣子,还是想找个人说出你想要听的真相?”罗娘子咬了咬牙,作势要反驳,但既然已经开了口,不如让她说完。“所以尊祖父是否被人杀害,那个凶手是否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对娘子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

    檀梵童向前一步,逼到罗娘子面前,仍在继续说着,“娘子明明也心有疑虑才想找人让自己安心,现在为什么视而不见,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难道你以为,掩耳盗铃就可以当作事情没有发生过吗?”

    “不知道,”罗娘子先是抬起头看着她,满眼惊惧,然后痛苦难耐地别过头,看起来虚弱无比,毫无自觉地重复着,“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能知道什么?”

    “娘子是怎么察觉到不对劲的?”檀梵童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往下说。“是知道尊祖父不服用寒食散,还是发现书斋里出现了不是他的东西,或者是意识到尊祖父并不是死在家门外的树林?”

    如同檀梵童所预料,罗娘子垮掉了。她仿佛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膝盖一软摇晃着连退几步,直到找到能给她支撑的墙壁。她颤动着啜泣着,双手捂住脸,她看见她的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听见她从喉咙挤出的声音。“……坐席。”

    “什么?”

    “有天厨娘抱怨大厨房的灶台坏了,排不出烟特别呛人。应该就是在阿翁离世那天。不是什么要紧的大问题,仆人修后发现是回烟道被堵了。我看了那东西没被烧完,剩下的部分不多,但是看得出原本是两块坐席。”

    “是尊祖父用的坐席?”

    “都是。”

    “娘子确定?”

    “确定。我家的卧房、书房、厅堂所布置的坐席纹样各有不同,阿翁书斋的用的是回纹。”

    “现在那里的坐席是本来在书斋的吗?”

    “不是,那张坐席毛边了,看起来像卧房用的云雷纹。”

    “怪不得书斋摆了一套茶具,但是只有主席没有客席。原来是把本来的扔了,用旧的顶上,又怕自己房内坐席少太多引人注意。”

    罗娘子总算抬起头,定定地朝檀梵童看了一会儿,慢慢的几乎又要流下眼泪。她再次垂下头,轻声喃喃道,“原来女郎早已发现不对……”

    “不如你早。我是在刚刚才确定尊祖父的死亡地点有问题。”

    “为什么?”

    “一看就知道啊。尸体的手太干净了,如果真是在外面遇难,摔倒时手碰到地面不可能不受伤。和尚可以把泥沙洗掉,但死人的伤口没办法长好。”

    “陶公说的不错,女郎果然十分聪敏。”罗娘子一脸疲态和沉滞,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朦胧地看着前方,可眼睛里只剩下一片大火过后的灰烬,她的心情平复得过了头,情绪变得很淡。

    “过誉了,只是正好看见罢了。”檀梵童说,也许是感到抱歉,她的嗓音突然变了,松弛了许多,满是温情和包容,这是罗娘子——一个被人用言辞击穿自卫防线的人——所急需的抚慰、体谅。“我会尽力帮娘子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弄清楚尊祖父为什么被什么人杀害。”

    -

    崔怀真拿到记录地址的字条和六把钥匙,转身走进雨里。探风司的人装成卖伞的商贩,和他闲聊般对完约好的暗号,将这些东西藏进伞里递给他。除了他在这里等了两刻有余以外,整个过程非常顺利,简单又轻巧。所以,他让那位假装卖伞的在雨里淋了不到半刻,应该也无关紧要。

    以免在需要动刀的时候影响手感,他没把东西放进袖袋,而是全部揣进怀里。他加快了行动,在巷弄和狭缝之间穿行,没多久就进了一条便是四分五裂的舢板、帆布和船桨的巷子。两排房子像仓库似的伫立在路边,朝外一看能看见专供货运的码头和进出拉货的车列。往来这里的人有衣衫褴褛卖力气的帮工,也有锦衣玉带来盘货的富商。陈二也住在这里,或者说他为人所知的住所在这里。

    探风司的人也在这里找到了目击者,有码头的货郎、乞讨的乞儿、休息的纤夫,都说在十九日见过陈二。据他们所说那天夜晚有雨,他们在巷子不同的位置见到陈二路过。他披头散发,喝醉了似的左摇右摆,几次差点踩到上衫的袖子摔倒。几人彼此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串供的可能性较低。可捞起陈二的尸体后,崔怀真一下意识到有件事不太可能发生。

    一个为了方便,下衣穿裤褶的跑南跑北的商人,哪怕是随时下流行,他会穿着那么不方便的上衣吗?

    崔怀真拿出钥匙打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去。这是一栋十分单薄的房子,即使只供一个人居住,也太冷清,厅里没有任何看得出房主喜好的装饰、摆件,坐席、桌案新得像买来凑手的,唯独地毯相当讲究,厚度足以把脚步声吸得一干二净。十分利于藏身,更加便于逃遁。

    如此谨慎的人,发生什么事会喝得酩酊大醉到走不稳?崔怀真揭开蒙了一层灰的茶壶盖子,茶水早已干透,内壁只剩茶渣,旁边发霉长毛的是吃剩的饼子和水果。看得出来,至少在放下这些东西出门的时候,陈二没有想到自己回不来。

    卧房理所当然看起来很整洁,只有一张铺盖平整的卧榻和一个衣柜,着实没有凌乱的余地。崔怀真打开衣柜,一件一件翻开,款式有南有北,有汉有胡,最宽的袖子拱手不过腰。他一一检查,仅有的收获是沾在一件上衫上的一段绿莹莹的丝线,柔软纤细且顺滑有光,和朴素褶皱的衣裳并不般配。

    最后是书房。崔怀真直奔书架,逐一打开《毛诗》书盒,果然找到一张信纸,抄着几个谜语。

    他认得这种曲折的通讯方式。把写成谜语谜底的《诗经》句子破开,找到句子在《毛诗》里的卷次、页次和行次,以相同数字翻开《周易注疏》,用句中一字成句。很麻烦,崔怀真不情不愿地拿下《毛诗》和《周易注疏》,写写看看了一会儿后解开信息,内容是十九日酉时三刻归身舫相见。崔怀真总算知道为什么许含章一无所获。

    陈二他们的举止太正确了。探风司就是这样东躲西藏,相关的一切都要藏好,人群是最安全的藏身处。约他出去的人显然很了解探风司这一套,淮水边宾客如云的酒楼足够满足他们的要求,以至于连死也藏得很好。那么多人,一个藏在水面之下的机构,怎么做得到逐一排查,一一问询。

    如果是想要杀死陈二的人是他,也会选择从这里介入,崔怀真心想,这些细心慎重的探子会主动把绳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需要做的只是勒紧绳索。

    这根绳子被其他人握在手里了吗?

    他关上门,锁上,踏上路面,撑伞。没必要去想,他只需要去做,崔怀真心想。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苦恼,而是因为一块飞到他的伞上的手帕,它缓缓滑落到地面。崔怀真捡起时,手指擦过帕子上几片绿莹莹的叶子,触感柔软而且顺滑有光,和布料粗糙的手帕并不般配。

章节目录

猛兽与修罗(探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红油九宫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红油九宫格并收藏猛兽与修罗(探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