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敦二十六年。

    太子与小医女的秘密爱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皇帝。

    在柳先生最后一次进宫问诊后,他单独留下了璎珞。

    “离开他。”

    皇帝缓步行至膝跪的弱小女孩面前,让她感受到比平时更甚几倍的由压迫和威严,冷嗤道,“倒是有几分颜色。”

    “朕不在乎他燃放烟火,也不责怪他铺张奢靡点灯三里,但他不该全心全意为了你。”太子的眉眼与他肖似,但此时他双眼里却全是讥讽和不屑,“只为你。”

    “你们已经错了一次,念你们年轻无知,朕不追究,但朕不能给你们第二次犯错的机会。”

    “三日之内,朕要一个结果。否则……”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璎珞才知道,人与人是有等级高低之分的。在一国之君眼里,芸芸众生大多如蝼蚁一般渺小。

    离开长安那天,她双手抱膝缩成小小一团,坐在马车角落一言不发,全无平日的活泼好奇。

    柳先生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便开口道,“璎珞,你可知,如今大湛国土有多大?皇上后宫之中有多少妃嫔?太子有多少兄弟姐妹?”

    她不解师父话中之意,依然垂头丧气,置若罔闻。

    “八位皇子,十一位公主。母妃虽有不同,但都是他父皇嘉显皇帝的子嗣。总有一天,殿下也会继承皇位,统治万里江山,拥有千百位妃嫔……璎珞,现在你离开他或许是幸运的。你要知道,他终究不是你的良人。”

    璎珞这才开口答话,看着柳先生委屈道,“可我是真心喜欢他啊。”

    “一见钟情只是个开始,但你们以后还有更长的人生路要走。”

    “他发誓说会永远喜欢我、会保护我……”女孩把小脸埋在衣袖之中小声地啜泣。

    “慢慢地你会明白,人啊,不是每一句誓言都能践行到底的。殿下或许真心诚意,但是身居其位,他早晚会遇上一个困境叫做身不由己。”

    “如果是一国之君,不是更应该明白什么叫一诺千金吗!他只要真心诚意想做到的事情,有何之难!”

    “那么璎珞为何答应陛下离开太子?”

    “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他对柳先生做出什么……”

    “好孩子,这就是身不由己啊。”

    柳先生看得明白。如若皇帝亲自插手,这事只怕会适得其反。而他要的结果是太子自斩情丝,这样即使日后再做任何理论,也怪不得旁人。这招借刀杀人用得漂亮,只是要用她自己的刀。

    帝室天家,最是无情。

    道理她能懂,但是忘记他需要时间。璎珞因此借口给自己治病,向柳先生辞行,独自行走江湖。

    他的玄色镶金滚边披风陪着她走南闯北,可是走过的地方多了,终于不知把它遗落在了何处。

    ————————————————————————————————————

    太安宫。

    璎珞自己的病痛刚刚平复,就主动要求为太上皇诊疗。

    命运玄妙。多年之前她随柳先生进宫时所见的嘉显皇帝是何等气吞山河、叱咤风云,如今却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垂垂老态。常年穷兵黩武耗心废神,如今上了年纪,各种老毛病日益严重,头风旧疾一犯便再也不能勉力支撑。

    她不恨他。

    更何况医者仁心,看到他此时的憔悴形容,她亦知道生死边缘的痛苦,将心比己,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是你。”太上皇一下子认出了她。眼前的女子如鲜花盛放,依然美得弹眼落睛。

    “为师已经过世多年,承蒙太上皇还记得我。”

    “倒是比当年更有当红颜祸水的资本。现在他是皇帝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了……”

    璎珞略微笑了笑,“我是医女,不是妃嫔。如若可能,只求太上皇为我也说几句好话,求陛下放我回家。”

    她这么说显然出乎他之所料,便饶有兴味地看了她好半天。

    她却神色如常地为他诊脉,又查看当年柳先生留下的药方,仔细比对了宫中御医开出的各种补药食疗方子,沉吟着给旧方换了几味药,“药并不是越贵越好、越猛越好。太上皇如今虚不受补,应该以温补慢慢调理为主。人参、鹿茸这几味大补我先去了,平时可再辅以针灸……”

    “听说你中了南蛮蛊术?”

    璎珞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果然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这个老狐狸。

    “听说是。”

    “可有得解?”

    “尚未可知。有苗人说,我中的可能是噬心蛊,但据他所知所见,中了这种蛊的人都活不过十年。我能苟且至今,已是极为难得。”

    “你可得罪过什么人?”

    像是听到事不关己的笑话一般,璎珞弯了弯眉眼,“打出生就带着的毛病,也不认得什么苗疆人士,得罪过……很多人吧。”

    “难怪柳先生也拿着束手无策。”

    “听天由命。”

    不知为何,太上皇沉吟了一会儿,却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齐家三代为将,随我出生入死,从西北边关到这长安禁内,到处都有他家子弟和党羽盘根错节。就算军权在我秦家手中握着,我如何放心得下。”

    “所以皇后之位必然是齐家小女的。将来如若诞下龙子,也算是给齐家一个交代。太上皇想必才能睡个安稳觉。”

    “他以后会有后宫嫔妃,会有子孙万代,朕的整个江山也都是他的。但他唯独不能去爱一个人,他必须爱天下、爱社稷、爱黎民百姓……你也不希望他被冠上美色误国、遗臭万年的恶名吧。”

    她纤白的长指拈起三寸银针,精准地一一刺入他身上的相应穴位,手法娴熟。

    “我只是担心自己变成史官笔下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罢了。”

    她的眼睛总是慵懒地半阖着,内勾的眼角含着三分笑意,所有心事和情绪都被她鸦羽般密黑的长睫笼罩,难以窥视半分。

    但此时此刻她的聪慧比美貌更令他刮目相看,原来当年太子对她如厮迷恋,也不全是草包行为。

    许是因为她的医术高明,许是因为今日心情不错,太上皇忽然觉得身子轻松很多,不由得想跟她继续聊一聊。

    “你可曾想过,你承受的是上一辈人的恩怨呢。”

    认出蛊术的人只是个普通苗族男子,这一种不似寻常巫蛊,即使在边疆谢蛮之地内如今也极为罕见,他只是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们讲过一些。因为苗族的蛊术只传女不传男,尤其是现在连种蛊人都未知,所以就算认出来了他也力有不逮无法将其破除。

    秦彻二话不说,立刻差人快马加鞭去请南边苗部蛊母过来。

    只是山高路远,也不知要花多久,她又能否等得到。

    只能如笼中囚鸟一般被困在秦彻的紫宸殿内,别处哪里也去不得。

    每天锦衣华服,所用药材都是万金难求的皇家贡品;千金一两的龙涎整日燃着,只因她喜欢这香气;即便在酷暑天里,也有冰镇的燕窝喝;时时刻刻都有仆人跟随,连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不少大内高手暗中保护……

    唯有药浴的时候能屏退左右,难得自在享受一点独处的时间,不觉轻叹一气。

    秦彻低醇的声音却在纱帘后响起,“为何叹气?”

    璎珞慵懒笑答,“一国之君,原来宠起人来也是一等一的大手笔。绫罗绸缎,锦衣玉食,方方面面都极尽奢华。”听他不语,又道,“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陛下只是爱民如子。”

    她一向最会气他,从不如其它女子一般温柔驯服,小小的忤逆总是令他又爱又恨。

    “今日见过父皇了?可有为难你?”

    “太上皇慈眉善目蔼然可亲,何来为难一说。”

    这个评价倒新鲜,这说的是他父皇?那个浴血沙场、杀伐决断的嘉显皇帝?

    灯影朦胧,绕过香风撩动的垂纱,秦彻一反平日齐整严肃的样子,只松松披一件玄色锦袍,胸口衣襟大敞,玉带斜挎。整个人慵懒闲适,长身玉立,站在汉白玉砌成的浴池边,压低了一双剑眉细细凝神打量泡在池中的女人。

    水面洒满的各种药材和花瓣遮住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对他来说却是无上的诱惑。她比当年更添了几分成熟和妩媚,总是撩拨得他心猿意马。

    “你变了。更会利用你的优势了。”

    她笑,不动声色地把身子缩入更深的水面之下,“只准你们男人恃才傲物,不准我一个小女子恃靓行凶?”

    他的霸道和骄傲与生俱来,侵略性极强,像是一阵飓风,所过之处飞砂走石寸草不生。

    见他眸色深沉,璎珞知是危险将近。

    这是他的寝宫,而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但她却不甘心束手就擒,无奈地伸出一只粉白的小脚,灵活地勾住挂在池边的纱巾,意欲扯下遮盖自己,却不防被他更快出手一把握住。

    倒是一如记忆中那般骨骼纤细,却比及笄那年多长了一圈肉。脚背上青色的血管衬得她雪白泛红的皮肤更加吹弹可破,晶莹玉润的五颗小脚趾格外可爱,令他危险地眯起眼,似猛兽伏猎,几乎已经用犀利的目光将那块掉入浴池的纱巾撕碎。

    “璎珞……”他低哑地唤她,深深凝视她的目光中有浓厚热烈的情愫,熠熠生辉一如黑夜繁星。

    她愣了一秒,少见地僵硬了动作,想把脚丫抽回,却被他握得紧。而他已经单手解开玄袍露出结实的身躯,缓缓地弯折了她的腿,走下池来。

    璎珞感受到了危险,再次往水下缩了缩,不由懊恼自己当初没好好学功夫,那种三脚猫的花拳绣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干脆露出苦恼的表情。

    “知道怕了?你不该招我。”

    他欺身向前,正欲吻住她饱满水润的红唇时,她的小脚直接踩在他□□的胸膛之上,意欲阻止他的欺近,“我有一个条件。”

    他是天家帝王,而她一介弱女,不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讲,她终究不是他的对手。不若早些理智地认清时局讨价还价,趁自己还被没有被拆吃入腹失去谈判的筹码。

    “什么。”

    “放我走吧。”

    “这个免谈,说别的。”

    “那……把初七带进宫来陪我。”

    “初七?”

    “那个回鹘男孩。”

    男孩?即使看起来比她略小几岁,明明也是个成年的男人了!他早已忘记他的相貌,却仍记得带走她那天,那个男人的眼神——金色的瞳仁里满是质疑和嫉妒,恨不得把自己撕碎。他不会看错的,因为同样的眼神,当年在看见璎珞和弘月在樱花树下说笑时也曾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把思绪从不快的回忆中收回,秦彻压抑着怒火放开了她,好好的气氛被这个女人破坏得一干二净,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危险,“你变笨了。”

    她却一点也不惧怕他这样的表情,毕竟在生死边缘折返多次,连死都不怕的人,似乎再没有什么可怕之事。多年前,她就曾独自面对过他的父皇,但那时她怕,怕自己会失去他,怕自己的存在会给他造成伤害,也怕师父被卷入其中安危难保……所以她低头了,用一种最蠢最绝的办法让他亲手斩断了与她之间的情丝。可是到了今天,她早已孑然一身,无可失也无可不失,她有什么好再怕的?

    “怎么,一朝被绳咬,十年怕井蛇?”

    还来不及琢磨她话里的信息量,就被她的身姿吸引了目光。璎珞身手极快,借助池中纱巾遮住身子倏然起立,又从池边的檀木架上抓了长袍,一个旋身便将玲珑春光严严遮住。

    得意地拿取旁边的鎏金酒壶仰头潇洒对饮,并不在乎他的目光。

    不再如十五岁时那般不谙世事,她的美比那时不染纤尘的灵动天真更多了一种神秘狡黠,带着浑然天成的妩媚和嚣艳。像淬过毒的匕首,平日收在华美的刀鞘里,只能见到她外表的风情万种,一旦出鞘才会展示出锋利危险的那面,并裹挟着不留情面的冷酷和致命的毒素。

    媚欺桃李色,香夺绮罗风。

    被蛊惑的男人不动声色地用拇指擦掉她半湿的长发甩在他脸上的水珠,再用舌尖舔过,仿佛还能尝到她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香气。

    秦彻一个跨步便从池中也踏上岸来,一把将她拉入怀中,酒液倾倒在两人身上,和他身上的水气一起将她的纱衣浸得半透明。酒香四溢,又和她身上的香味混在一起,令他深深迷醉。他一下子用力吻在了她的脖颈上,亲吻逐渐变成狂肆的啃咬,在品酒,又在品她。

    “疼……”她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她的一颦一笑都依然牵动着他的心。

    想到与她初尝禁果的那天,她就是这样娇娇弱弱地在他身下落泪,勾得他心疼。

    回忆与现实交错,让他极度渴求她。秦彻紧紧贴着她,凝神望着她水润柔嫩的红唇。却不曾想,她竟会在他靠近欲吻的瞬间转开小脸。

    一再被她拒绝亲近,秦彻凤眸中幽火怒涨,大手捏住她的下巴扳回她的小脸,再度俯首重重地含住她不听话的小嘴,薄唇大口嘬尝着她娇嫩的唇瓣,狠狠吮吸的力道大得令她发疼。他宽大的舌头强硬撬开她的齿关,侵入她湿润的口腔,狂风暴雨般扫过里面每一个角落,裹着她的小舌头用力吸吮,像是噬人的猛兽粗暴地肆虐。

    她的呼吸被夺走,这般强硬索求的深吻太过亲密,叫她不知所措,心乱如麻。

    幸好在这尴尬之时贵禧公公的声音在纱账外恭敬响起,“陛下,皇后已经起驾从承欢殿正往此处来,说话间……应该就要到了。”

    秦彻停下了动作,看着被他亲吻到红肿的诱人唇瓣,满腹邪火烧得他几乎失去理智,但又不得不黑着一张俊脸放开了她,一甩袖子大步走出浴堂殿,一路上发泄似地踢倒物件无数。

    璎珞却庆幸齐皇后来得正是时候,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只是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她咬着唇也几乎笑出声来。

    原来男人啊,都不过如此。或位高权重,或平平无奇,都不过是嘴上说着非她不可,却又转头去安抚身边的结发妻子。当朝天子尚且如此,世上还有谁能例外。什么情啊爱啊的甜言蜜语,不过是痴男怨女打发寂寞用的无聊词句。谁当真,谁便输了。

    她再次仰头意欲痛饮,却发现酒壶已经空空如也。

    扫兴。

    这个时候初七的脸又浮现心头。他总是不许她痛快豪饮,却又总是被她缠着作陪,还在她醉后不厌其烦地收拾残局。七啊……连璎珞自己也没发现,每次想到他就会不自觉地嘴角带笑,还怪自己最近想他太多。

    她意兴阑珊地放下酒壶,拢了拢披散的头发。这次皇后的到来绝非寻常,秦彻同她的这场闹剧,恐怕是时候收场了。

章节目录

醉笑痴人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喵一声就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喵一声就呼并收藏醉笑痴人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