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和四年,初夏。

    迫于各方压力,秦彻只得将璎珞送出宫去。

    原来贵为一国之君,只会更加不自由。

    桩桩件件大事小情都有诸多顾忌、无数挈肘,还要平衡多方利益,顾全大局。深宫内外,明堂之上,一切看似昌平,实则暗潮汹涌。

    秦彻不是权谋漩涡中唯一身不由己的人,却是最任性不得的那个。

    北方大旱、南方洪灾,边境蛮夷蠢蠢欲动。父皇母后劝他远离璎珞,皇后对着他声泪俱下软硬兼施,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齐家三朝元老战功赫赫,他若得罪了她便是得罪了整个齐家。

    他只得命亲信在大明宫外暗中收拾了一处僻静宅院,院外白墙青瓦遍植杨柳,与寻常百姓一般低调普通。屋内所有陈设用度却皆是按照宫内标准置办,又亲自挑选了许多婢女暗卫,无不是细心妥帖、武功高强之辈,这才略略放心让她走。

    而璎珞出宫那天,他明明记挂得紧,却连送也不敢送,只能一遍一遍地问贵禧公公一切安置妥当否。只因他怕离开了他的地盘,她的快乐会刺痛他的心。虽然明知她的心灵在这深宫之中比她的身体衰败得还要快,他却倔强地不肯承认,他不过是倚仗自己天子的身份强迫她留在自己身边。

    我该拿你怎么办,璎珞,我该拿什么把你留住。全世界都让我放弃你,而你,竟是最先想要推开我的那个人。

    秦彻疲惫地阖上布满血丝的双眼。

    当他第一次看见琳琅的时候本欣喜若狂,可是只用一句话就觉察出了她们的不同——即使她们的面貌几乎一模一样。琳琅恭敬而顺从,看向他的眼神里有陌生的恐惧,他立刻就明白,她不是她。等真正再次看到璎珞时他才明白,原来人和人的差别竟是这样的大,明明是这样相似的外表,内在却如此不同。

    这些年他虽有过很多女人,却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纯粹又热烈。真正令他着迷的,是她身上那种桀骜不驯的骨气和他永远也把控不住的危险感,这种架势,他再没在第二个女人身上见过。

    当时他们的感情虽开始得轰轰烈烈,却短短几天就草草结束。他想不通为何她能对感情如此收放自如,竟能说断就断、薄情寡义更甚男子。

    离开他之后,她成了江湖上人人忌惮的小妖女,善用奇毒、放逸洒脱,似裹着毒素的艳丽美女蛇。如若听说她嫁做人妇,或许他也能死心作罢。可是她没有,甚至从未听说她再钟情于谁,不免让他抱着一丝旧梦重温的期盼。

    只是秦彻想要与她重新开始,她却总是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距离。不像再当年那样,总是向他袒露心事,缠着他索取关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他时,里面有崇拜、有藏不住的爱意和笑意。而她现在总是淡淡地看着,像个冷静的旁观者。即使与她近在咫尺,也觉得触碰不到她的真心,而她捉摸不透的笑容也让他感觉很陌生。

    她明明有颗七窍玲珑心,却不愿再做他的解语花。

    他终究是不懂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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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之后又再见到最记挂的那个人,初七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实际上他从收到她的书信那日起就心情激动,一路日夜兼程,几乎不曾停歇,短短两日便从高陵来到长安地界。

    到了她房门口,怀里的雪奴儿显然已经认出了旧主,挣扎着跳出初七的怀抱,先他一步快速向璎珞跑去。半年未见,这乖猫还认得她,令璎珞好生感动。鞋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就跳下榻来将它抱入怀中。

    初七见她虽然是瘦了些,但精神尚可,也便略略放下心来。只将满腹的疑惑都吞了下去,不知从何说起。

    一人一猫就这么开心地玩闹了半天,直到雪奴儿在璎珞怀中呼呼睡去,她才伸出长指点了点在一旁不语的初七,笑靥如花,“傻愣着干什么,莫不是你已经把我忘了?”

    “怎么会。我只是、见到姑娘一时太开心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这屋内陈设具是各种奇珍异宝、金银交错,而她身上的衣裙也是绫罗绸缎极尽华丽,其奢靡夸张程度令他大开眼界,还有不见其人却能感受到内力气息的影卫,就连为他上茶的侍女都举止不凡,知尊卑,懂进退……凡此种种都令他明白——那个男人依旧如影随行,这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看出他的在意,璎珞便抱着猫往他身边靠了靠,亲昵地安抚,“谁知道这些人被他留在这里是添乱还是监视,只是不用理睬就好,你只管陪着我。”

    初七点了点头,最终还是决定开口询问他最关心的问题,“姑娘身上的病……”

    “这是一种罕见的苗疆蛊毒。”她便将目前所知之事无论巨细都说与他听,“陛下派人去南疆接蛊母了,算来出发已有月余。”

    听到此处,初七脸上的表情才渐渐从忧转喜。

    “这些日子我都惦记着七做的红烧鱼呢!快给我露一手解解馋!”

    “好。”他别别扭扭地笑,但只要知道她心里仍有他,他就很满足了。况且他不能比她更加脆弱悲观,他坚信她会好起来的。

    与她分别的日子里,初七几乎没有一天晚上不梦到她,只要他能睡着的话。

    时而是噩梦,时而是美梦。它们的共同点是,醒来都只余他独自在黑暗中怅然若失。

    但现在不同了,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想着与她仅一墙之隔,终于睡了几个囫囵觉。

    只是回忆又来梦里作祟。

    采药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刚下了山她便撒娇说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要初七背她。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却又一刻也不肯安分,两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还对着他敏感的耳朵吹气。

    “七、七七……”她故意叫得亲热,用她甜蜜黏腻的嗓音。

    初七很是受用,却不由得提高戒备,只是故做镇定地“嗯”了一声。

    “你喜欢我什么呀?”

    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他极不擅长,“都、都喜欢。”

    果然,她不满地撅嘴,轻柔的呼吸擦过他的耳侧,让他心里也痒痒的。

    “哼,敷衍。”

    “才不是。”他极力辩解,“就是……都喜欢。姑娘什么都好。”

    “嘻嘻,那让我猜猜看……你喜欢、我欺负你?”

    这什么破问题,他却耐着性子哄笑,“喜欢。”

    “喜欢、我医术高?”

    “嗯,喜欢。”

    “喜欢我长得美?”

    “喜欢。”

    她抿嘴一笑,两手收紧,趴在他耳边小小声说了一句话,就见七的脸腾地就红了,从耳朵尖一直爆红到脖子根,但还是认真地回答她,“喜欢。”

    “臭小孩,就知道你个色鬼。”她得意地笑,又复转为低落,“但是我万一不好看了怎么办。等我老了头发会变白、会掉光,皮肤会有皱纹……”

    “那也喜欢。初七永远都会喜欢璎珞。”

    没想到一语成讖。

    璎珞被噬心蛊折磨得愈加虚弱,整个人逐渐消瘦苍白下去,大把大把的青丝脱落。曾经勾魂摄魄的一双桃花眼,光芒也暗淡不少。整个人不复昔日光彩。

    尽管她自己从来不提,总是装作无所谓,他却明白她心里不好受。她的变化初七看在眼里,知道她素来要强,所以即使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忧虑。

    以往的她不施粉黛,也不甚在意妆容,光靠天然风韵就能美得夺人心魄。尤其是两弯眉毛,细长柔美,浓淡相宜,衬得整张脸生动明媚。然而现在却不比以前,他便自告奋勇照顾她的起居。每天梳头时需用鲜艳的丝巾衬在发间,与她剩下的头发一同挽起,方不显得发量稀少;然后把胭脂粉放在手心细细晕开,轻轻扫上她的两颊,添上芙蓉春色;再用黛粉为她描画柳眉,再剪出时下流行的花钿样式贴在眉心;最后再用小指尖沾上口脂为她点上一抹绛唇……

    一开始当然画得很丑,不免遭她嫌弃。他就勤加观察她身边的小婢女们,直到把人家都看得脸红心跳纷纷躲开了,又每日勤加练习,终于才能绘得她昔日的五分神韵。

    “倒也不必这么在意这身皮囊了。当丑到我自己都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她手中拿了一个小小的瓷瓶摩挲,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却唬得初七魂飞魄散,立刻飞身过去就要硬抢。

    璎珞将其往身后一藏,他身子一压下来一点点重量,她就大呼小叫说弄疼她了,他只得作罢。

    又趁着深夜来偷,得手之后正要带出去扔得远远的,却见她一双明眸在黑暗中闪着狡黠的光,“喂,小色鬼,你想偷了一夜八次金枪不倒的药去祸害哪家姑娘?”

    初七被她问得懵了,这不是她打算在最后关头给自己留的毒药吗?

    “啧啧,年纪轻轻就不行了,真是造孽哟,幸好有我的神药……唔唔!”

    初七大窘,又被她戏耍了一道!这女人的嘴真是,什么吓人话都敢往外嘣,简直不堪入耳……

    想着房间周围还有影卫暗中保护,他生怕这些话被外人听了去,不由得更加紧张。

    她却吃吃笑着,用小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手心,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她。于是她,又舔了一下。

    初七一下子把手收回来,“你……你别……”

    管他想说什么呢,璎珞只伸手往他下腹一探。呀,年轻真好。

    “七,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我?”璎珞的脸上带着笑,眼角柔婉到近乎缥缈,一颗小痣像涓涓细流里飘荡的落花。

    “有。”

    “有多想?”

    “每天都想,白天黑夜。想着你有没有好一点,有没有痊愈了,想你……会不会也想我。”

    黑暗里璎珞沉默了一下,便凑近了亲吻他。

    他深情回应,眸色沉沉。

    他的瞳孔色浅,夜视能力很强。看到她背上一对突出的肩胛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瘦削的身体让他心疼不已,却又不敢表露出任何异样。

    她的身体就是他的圣殿,他虔诚地亲吻了每一寸肌肤,一遍又一遍。温柔又克制,极尽痴缠眷恋。

    直到她沉醉其中,又忽然想到,“你不是说有这宅子里有暗卫?”

    “嗯。”初七愣了一下,犹豫间还是如实回答她。“怕被他们听到?”

    “听到就听到好了。”

    “他们,会去禀告皇帝吧?”

    “你怕他?”她笑。

    “我不怕他对我怎样,只怕他为难你。”他执起她的手,细细亲吻她的指尖,“我可以为姑娘去死,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傻七。这种时候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好煞风景。”她笑嗔一句,侧过脸去,眼里似有一闪而过的水光。

    “那便不去管他。只要姑娘愿意……”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细嫩的皮肤,是单薄了不少,好像他只要一用力就会折断般脆弱,初七在她耳边轻轻问,“在宫里……可受了什么委屈?”

    其实他想问的是,秦彻有没有碰你,你们是否如现在这样亲密。他并不知道他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这次进宫他们又发生了什么,他只想要她的心——怕她不是他的,怕她会忘了他。

    “没有。”知他的在意,璎珞又补充道,“我跟他……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后不会再有纠缠。”

    得了她的这句话,初七才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用唇舌耐心地一次一次将她捧至山巅云端。他的心在颤抖,只因不知还能有多少日子与她相守,所以顾不得自己,只想竭尽所能让她快乐。

    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在他耳畔轻声央求,“七七……”

    她的语气慵懒撩人,风情万种,总是带着笑容的尾音,就像带着勾子一般,将他撩拨得溃不成军。

    “姑娘要我如何?”他蜜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如日光穿透的琥珀,闪着细碎的光芒,盛满欲望和疼惜,“璎珞,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你说,我便会去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阿七,你要如何挽留一朵鲜花?

    用笔墨丹青?用心记住?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内心害怕残忍的真相,只好故作不知。

    呵呵,花开堪折直须折,今朝有酒今朝醉。况且哪有永不凋落的鲜花呢?一切生死都有注定。吾生也有涯,切莫以有涯之生随无涯之事。

    “要你爱我……深深爱我……”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只贴在彼此耳边用气声呢喃。

    “璎珞,我好想你……我好喜欢你……”

    他寻了她的一双小手十指紧紧交缠,将她锁在自己怀中,直逼得她两排贝齿将那锦被也几乎咬碎,仍漏出些破碎的声音,出了一身又一身香喷喷的汗。

    释放过后初七竟然有点想哭。他不是没想过,如果秦彻真的能治好璎珞,他或许可以将她拱手相让,只求她能活下来。

    “姑娘,我是不是很没用。你喜欢的男子,自当如那个男人一样,顶天立地、万人景仰。”他的声音自她身后闷闷地传来,带着少见的低落。“或者至少像魏怀玉那样,家财万贯,能文能武……他们能给你的,我一样都没有。我、一无所有。”

    “好好的提他们做什么。如若世间心动都以好或者不好来衡量,那我是不是该担心你有天看见更美的女子便会离开我?”璎珞眼睛都懒得睁,像一只餍足的猫,懒洋洋地回答。

    “初七不会的。在我眼中,姑娘便是世间最好最美的女子。”

    “那就对了。你就是你自己,我也觉得你很好,这便够了。其它的,不过身外之物。”

    “可是我要如何才能配得上你……初七原本就不多求,只要能在姑娘身边就好,可是这些年我也想通了,其实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快乐幸福地活着,哪怕你的幸福里没有我……”

    他忐忑地表露内心,声音越来越小,却发现怀中的人并不回答,似是睡着了,只好轻叹一口气,从身后亲了亲她的发丝。

    “七,我可以相信你的,对吗?”她却忽然开口道,声音很轻,像风的呓语,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自己的命,或许没多少时日。也想过要赶你走,我却做不到,怪我贪心,是我误了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做不到。

    请原谅这样自私又软弱的我。

    “嗯。”他坚定地回答,从身后紧紧地抱她,是不会让她难受的力度。

    知道自己的凶蛊难医,璎珞本不想连累他,现在却不得不承认,是她离不开他。

    尽管她自己想要改变,但好像自己又不知不觉变回之前那个笑着指使初七干这干那的柳璎珞。而且无论自己怎么懒惫任性,初七总会迁就她,而且为她考虑周到,耐心善后。

    她又沉默了,在这个夏天的夜晚,第一次没有嫌弃他热,反而往他怀里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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