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问完那句“该不该算账”后,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空气就此安静下来。

    明明是觥筹交错的晚宴现场,可这小小一隅却仿佛有了无形壁垒,隔绝了一切热闹喧哗。

    只有清浅规律的呼吸交错着清晰可闻。

    薄野神色依旧冷淡,只是静静注视着虞乔,视线却专注得像是有重量般,压得人心中发沉。

    虞乔心虚愧疚,在这样的眼神下,总觉得自己好像无所遁形,被他盯得神经发紧,最终也只能没出息地垂下眸当个逃兵,避开他的目光。

    她在心中暗自发誓,倘使时间能倒流,在今宵开口同御迟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她一定掉头就走!

    于是沉默,还是沉默。

    就在薄野以为虞乔不会作出回答的时候。

    她却忽然抬起头,定定地望向他,眼神逐渐坚硬,一反先前一直以来避之不及的态度,唤他名字:“薄野。”

    乍一听,她语气轻柔,吐字也带着股莫名的缱绻。令薄野不合时宜地出了神。

    分不清是期待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没有出声,只是面色稍缓,静静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可没等那份暧昧情绪生长起来,下一秒——

    虞乔就蓦地收了笑容,声音依旧很轻,只是内容却比夜风还要凉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还没翻篇呢?”

    字里行间全是没心没肺的漠不在意,眼角眉梢更是没有半分勉强痕迹。

    就好像真如她所说,那些过往在她这里早已不值一提。

    念念不忘的,耿耿于怀的只有他一个人。

    “想翻篇?”薄野回过神,撩起眼冷睨她,唇边的笑意彻底淡了下来,冷声道,“有问过我么?”

    这出乎意料的拖泥带水到显得有些暧昧不明的反问令虞乔微微一怔。

    不过也仅仅只一瞬间的失神罢了,她扯开唇:“有这个必要吗,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的事,何必纠缠不休?这样真的很难看。”

    她冷漠的眼神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再次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薄野便收起了所有表情,只剩泛红的眼底死死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

    六年前,她说分手那天。

    在电话里,她就像现在一样,平静又决绝地通知他“分手”。

    不是商量,更不是恶作剧,她自顾自的单方面下了决定,只是通知他一声,仅此而已。

    甚至为了躲他,她休学回了老家。

    他连夜追到怀城,在雪夜固执地等在楼下,期待着她的心软,可她只给了一句“别纠缠不休”,连再见一面都不肯。

    直到他病重,在异国他乡,在冰冷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等待命运的审判,她都没有再出现过。

    绝情到连一丝挽留的余地都不曾给他。

    ——别纠缠不休,这样真的很难看。

    -

    即便已经时隔六年,可再次听到这句话时,薄野仍是难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虞乔,你还真是没变。”

    他怒极反笑,咬牙挤出一句,残存的理智令他压下了质问的冲动,不再自取其辱。

    “好说。”虞乔眼皮子都没动一下,不痛不痒地接过这句讽刺,“不过,你倒是也不必摆出这副表情,搞得我差点都要以为咱俩是昨天刚分手而不是分手六年了……”

    她话未说完,薄野面色就沉到了谷底,既有被内涵难忘旧情的难堪,也有多年积怨的愤懑,然而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归于平静,藏进了那双幽深的眼底。

    虞乔脸上不动声色,却心知肚明,她已经这样不留情面,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以薄野的骄傲,必然不会继续纠缠。

    也正如她所料,这回他没有丝毫犹豫,冷着一张脸扭头便走。

    一旁御迟欲言又止地看了虞乔一眼,见她这副冷硬模样,皱了下眉,随即也跟着离开。

    直到二人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也无人注意到虞乔背在身后扶着桌缘的那只手指尖细微的颤抖。

    其实她向来不善于隐藏情绪,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幸运,为数不多的几次谎言,却都成功骗过了想要骗到的对象。

    这次,也同样没有例外。

    到这时,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的今宵才消化完巨量信息,震惊之余却也觉得虞乔对薄野说的那些话有些太过了。

    她有些不确定地想:就薄野刚刚那样子,该不会被气出什么好歹来吧?

    然而,她偏头看了看从薄野离开后就沉默得像雕塑般的虞乔,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小乔……”余光注意到虞乔扶在桌上的那只手,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隐隐有个念头,也许虞乔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动于衷。

    今宵还在组织语言,虞乔却已经压下情绪,眄过去一眼:“有话直说。”

    今宵抿了下唇:“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我当然很好。”虞乔几乎是下意识回答道。

    可说完似乎连自己都觉得假,又沉默下来。

    于是便冷场了一会儿。

    直到一阵喧哗声传来,虞乔循声望去,微微皱了下眉。

    随即率先抬步往晚会中心的人群方向走,也没再同今宵解释什么:“走吧,拉投资要紧。”语气已然听不出什么波动。

    今宵愣了下,赶忙追上去,见虞乔面上情绪已经收得干净利落,虽然早知道自己闺蜜情绪稳定,却也不禁大为震撼:“你还要去找张总他们啊?”

    虞乔步子微顿,侧头反问道:“不然?”

    公司都要倒闭了还不上点心?她又不想流落街头!

    “……”今宵语塞,讷讷憋出一句,“不愧是你。”

    旧情人相见还能这么快冷静下来,佩服,佩服。

    -

    这段插曲暂且不提。

    这晚虞乔二人拉投资的进展并不顺利。

    合资人兼创始人跑路先不说,光是被惠信被其封杀,以其在帝都金融圈的能量之大,足以令他们处处碰壁。

    凭良心说,虞乔承认,那天打何明则确实是她冲动行事,可后悔无用,如今只能想办法尽力挽救。

    这一晚,她跟今宵游说了帝都大大小小十几家银行,直到宴会结束,硬是没一家肯松口给出明确答复。

    就在他们都以为今晚注定要无功而返时,却意外从那位泰民银行的张总口中收获了两条宝贵消息。

    ——国内知名芯片公司,亿家,正有进军智能领域的打算,计划于月底将在峄川为他们新项目进行招标。

    不仅如此,薄氏似乎也有重启清水湾项目的意图。

    按虞乔原本的意思,是想做两手准备,鸡蛋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最好是一边让小柯先带队去怀城,一边自己留在帝都关注清水湾的竞标。

    这样一来,无论两边能拿下哪一个项目,只要能有一段喘息的时间,她就有信心盘活鲸屿。

    可警局的一通电话令她改了留在帝都打探清水湾项目的主意。

    -

    两天后的傍晚。

    动车提示的声音将虞乔投向车窗外的注意力拉回——

    “列车前方到站,怀城东站,下一站,终点站,句安站。”

    马上要到句安了。

    虞乔看了眼手表,一时间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心情。

    悦城集团晚宴那晚,刚回到家中不久,元熹就联系到她,说是在乌乡追踪到了岑书的踪迹。

    在虞乔去薄氏心脑血管医院那天,将有关何莉做心脏移植手术的疑点,包括“教授”这个可疑人物的存在告知警方后。

    顺着她给的线索,警方追查数日,总算有了些许突破。

    作为计算机高手,岑书在网络上展现了相当的专业素养,一度令警方束手无策。

    最后发现,原来岑书跟“教授”一直是通过一个叠加了多重ip的国外私域网站进行联络,在他们的聊天记录中,还曾数次提起乌乡。

    二人的对话内容平平无奇,乍一看并没有任何疑点,只是两个互相欣赏的网友关于乌乡自然风光的交流。

    可对话的最后,是“教授”突兀地提及自己最近正在乌乡进行调研,问岑书是否有兴趣加入他的项目。

    而乌乡,恰巧就在虞乔老家句安临县,距峄川不足二十公里。

    而这一切又一切的巧合令虞乔在今天踏上了前往怀城的旅途。

    -

    句安县是怀城最西靠近边境的一个小县城,本就偏僻,动车站也才落成不到三年,到站时,整节车厢里只剩零星乘客。

    因出行计划突如其来,今宵还留在鲸屿交代工作,明日才到。

    踏出车厢的瞬间,南方独有的湿热,骤时让虞乔身上的羽绒服显得不合时宜起来。

    三月的怀城已经春暖花开。

    连空气里都是樱花的淡淡芬芳,一阵风过,便是一场花雨。

    夕阳下,她逆着光推着行李箱往临时停车区走去,打开手机翻了一圈都想不起老家这边还有谁可以联系。

    他们家在句安其实已经没什么亲近的亲朋。

    她父亲少年失怙,在街坊邻居的救济下读书成人,后来当了刑警,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她母亲乔伶,算是半入赘到了乔家。

    外公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书画家,外婆是中学教师,夫妻俩都是早年下乡到句安的知青,后来留在句安没有回城。

    家里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温饱无忧。起码父母恩爱,亲人和睦,温馨热闹。

    只是随着她父亲升职,一家三口搬迁到帝都后,一切都变了。

    那年冬天,虞晟楠在执行一次秘密任务的过程中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自那之后,团圆二字好像就永远地留在了句安,留在了她幼时的记忆中。

    再后来,外公意外去世,母亲病情反复,她又正在创业初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照管,外婆也离开句安来到帝都,陪她母亲住进了疗养院。除了小姨偶尔还会回句安来,再没其他人了。

    亿家招标要到月底才举行,还得在怀城待上大半个月,想到老屋许久未打理,大概不能立刻住人。

    又日近黄昏,虞乔最终还是决定先找个酒店落脚,等明早再回去。

    思索间,她已经坐上了计程车。

    车辆穿过寂寞宁静的边缘地带,驶向繁华热闹的县城中心。

    也带虞乔重新回顾了一遍这座将近六年未归的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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