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少华没料到对方竟比他还显得慌张,一张俊秀的面庞在月色下苍白惊惶。他无意多想,只当因自己连日出走而满身脏污,对方又是个文弱白净的书生,故被自己的无礼莽撞之举惊吓到了。

    他忙俯身行礼道:“兄台,在下并非匪徒,请勿担心。只因见兄台半夜三更泪洒皇甫府门前,心中不解,莫非你与皇甫元帅一家相熟?”

    “并非如此。”

    “哦?”皇甫少华心中疑惑难消,此人实在可疑。

    郦明堂见对方不肯相让,恐不好脱身,只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思索间,耳边又传来声声——

    “兄台?”

    真是有如遁袖之虫!

    郦明堂忍无可忍,后撤一步,抬眼直视眼前,却见烦人精竟满身落魄,身上脸上尽是黑灰脏污,身着纯黑衣衫,头戴草笠,行走间如孤魂野鬼飘荡人间。敏锐如郦生,还是在惊慌中瞥见了藏匿于此人衣衫间的寒芒。

    “兄台要问我,我倒要先问问兄台——你又是为何在此落泪?”

    皇甫少华闻言一愣,登时无计可施,脱口而出:“胡说!”看着对方戳破自己后戏谑的神情,皇甫少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竟对着一个书生出口咆哮,真是有辱斯文!思及此,他羞愧地偏过头去。

    “你脸上泪痕尚未干透,还以为能瞒住旁人吗?”

    皇甫少华自知难以强辩,抬袖抹了一把脸,缓缓道:

    “在下只是个天涯游子,碰巧路过,见皇甫家满门遭此无妄之灾,想起曾经听闻世人称赞皇甫元帅为国之忠心,一时感伤,情不自禁罢了。”说罢嗓音已几近失控,似是在极力隐忍。

    不清楚此人来历,何况形容褴褛可怖,仗剑夜游,难免心底生怵,对于他的话也是难辨真假,但却是个好借口。

    郦明堂清了清干涩的嗓子,望了一眼那气派的大门,此时却被贴满明黄的封条,轻声开口:“吾亦然。”

    皇甫少华虎躯一震,眼眶胀热难以忽视,闻言终是两行滚烫滑落。

    “多谢”这一声轻如鸿毛,却深深刻在郦明堂心中。

    奇也怪哉!此人为何向自己道谢?郦明堂心念流转,想起当初皇甫家遇难之后,小厮荣发上街打听始末,得知皇甫少华当时正巧外出访友,事发后逃逸成功,并未被送上刑台......

    莫非!

    想到这种可能,郦明堂心如鼓雷,紧紧打量着他,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不露端倪地开口。

    “为何?”道谢为何?

    皇甫少华早已从思绪中抽离开来,听到发问,恐自己情绪外露已引起怀疑,所幸夜色昏暗,自己又戴着草笠,想必对方应该没有看清自己的失态表情。

    “不知兄台贵姓?”

    “在下姓郦。”

    “郦兄,方才失礼,勿怪。只因在下与皇甫元帅之子皇甫少华有过同窗之谊,一番交情中深知皇甫元帅为人忠正不二,却落得家破人亡,一时心中愤慨。又听得郦兄竟也是同理之人,怎不感激!”

    原来如此!他只是皇甫少华的同窗,是自己多想了。如今皇甫家之案势头正盛,皇甫元帅的独子皇甫少华又逃窜在外,满城都是追捕的官兵,他又怎么可能来此自投罗网,谅必早已远离昆明了。

    郦明堂陪笑:“天理昭然,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敢问兄台贵姓?”

    流亡之徒,为保身安势必隐姓埋名,这个皇甫少华早就准备好了:“免贵姓王。”

    既是皇甫之友,郦明堂突然来了好奇:“王公子,你既是皇甫少华的同窗好友,想必对他的性情为人十分了解了。在下很好奇,皇甫少华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皇甫少华笑了:“郦兄为何如此发问?”这位书生为何对自己如此感兴趣?素昧平生,难道何时有过交集?”

    “只因在下初到昆明,就听闻那兵部尚书之女孟氏许婚予你的好友皇甫少华。想那孟氏乃是名满昆明的才女,如今皇甫少华侥幸保命,日后若还有缘,不知皇甫少华可堪相配?”

    皇甫少华听了却是仰面大笑,冷嗤一声:“郦兄多虑了!皇甫少华将门之子,文武双全,秉性纯良。倒是那孟氏......她配不上皇甫少华!”

    郦明堂哪里听得这般羞辱,当下怒从中来:“此话怎讲?孟氏丽君文采如锦,巾帼不让须眉,才名远播,如何配不上他皇甫少华!”

    “哼!只因那孟氏无贤无德,皇甫家满门不幸,她便另攀权贵,嫁作旁人妻,哪里还记得当初婚约!此女品性实在可疑。”

    “一派胡言!我......”话出如风,差点酿成大祸,“孟氏并未行不端正,嫁往刘府也是奉旨完婚,岂是她一介女子可以自主?何况如今人已经死了,你又何苦言辞刻薄!”

    “什么?”皇甫少华心下惘然,“人已经死了?此言何意?”

    这下轮到郦明堂嗤笑:“王公子竟然不知此事,就妄下定论,侮人名声!实在可笑。”

    瞥见姓王的闻言后面露囧态,郦明堂暗自发恨,声线都变低了:“那孟氏虽是奉旨出嫁,却在新婚之夜持利刃欲刺杀刘奎壁泄愤,可惜闺阁女子有心无力,只伤了姓刘的一只手臂。事败后为保自尊纵身投江,早已尸骨无存......”

    话到后面,郦明堂已然接近咬牙切齿。当晚荣发来报时,字字句句如同钢刀刺进他的心窝,纵是声声呼唤哀鸣都唤不回江中幽魂。他发誓,有朝一日必要刘家付出血的代价!

    眼前这个鲁莽的小子竟然因消息不灵通就对孟丽君持有如此大的偏见,不知皇甫少华他......他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一想到这个可能,郦明堂心中发紧,莫名地有些难过。

    再看那皇甫少华,不明真相的他,此刻已震惊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为未婚妻的忠贞而欣慰还是为他们两个无缘人的不幸而悲哀,还有,为自己方才的狂妄之言而羞愧。

    “惭愧惭愧!在下不该未知全貌断下定论,孟小姐深情高义实在令人敬佩,是皇甫少华无福,愿她英灵早日安息。夜已深了,郦兄,我们有缘再会罢,告辞。”说罢,捂面而去。

    经此一段小插曲,匆匆道别,见对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于夜色中,郦明堂深感自己该回去准备上路了,不免再次悲从中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明日天亮,就要离开自幼生长的家乡,去往京城异乡。

    “公子!公子!”

    是荣发寻来l 。

    “回去罢。”郦明堂轻拂去眼角泪花,抬步就走。荣发紧紧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回到客栈,荣发关紧房门,脸上激动不已,附耳在郦明堂身侧低声说道:“小姐,我方才好像在皇甫府的院门口看见皇甫爵主啦!”

    “什么?!”

    郦明堂瞳孔微缩,一把抓住荣发的手腕,惊喜道:“你确定吗?确定是他?”

    “不确定。”荣发若有所思地描述,“看他体型样貌,与皇甫爵主十分相像,只是形象狼狈,天色太黑了,他又戴着斗笠,奴婢看不清楚。我看八分是皇甫爵主没错。”

    竟然真的是他!

    当晚,郦明堂如预料中的一夜难寐。一边是即将割舍开自幼生长的故土,一边是为了机缘巧合下可能遇到了传说中的倒霉未婚夫婿而辗转。

    细细想来,那人虽然身着狼狈,可身姿挺拔,几次唇枪舌战间,依稀可见其容貌端正非凡。虽然他自称是浪荡游客,但一举一动间均是贵族气派......

    门庭破败,不知他之后将何去何从?

    ......

    月色如水,淡得人心烦意乱。

    皇甫少华侧卧床上,屈肘为枕,清风为被。往事已隔六年,并非历历在目,但郦生的一句“吾亦然”,如飘飘然的羽毛落入水面,在他心中留下长长的涟漪。他只记得在他最落魄孤寂之时,有一位姓郦的先生,告诉他有人还在为皇甫一家的遭遇而惋惜,有人还明辨忠奸。世道不公,但公道自在人心。

    这一句话,在他每每快要绝望的时候,想起便如水入涸。后来朝廷放榜招贤,监考主官成了他的仕途恩师,而这个人也姓郦。这时候,故人重逢,他知道了郦生的名字,原来他叫郦明堂。

    如今,他又知道了他的另一个名字——

    孟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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