⑦
柳研经常在操场碰见欧阳汐，准确来说，是柳研看见了她。再准确点来讲，是柳研记住了欧阳汐的班级和他们做早操时排队的位置，然后她早早到操场，找一个合适的视线偷偷看她。
高年级的同学做早操总是死气沉沉的，要举高手臂的时候只是将手软软地挥两下，要蹦跳的时候就踮踮脚，有些甚至直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柳研不明白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为什么那样吝啬挪动一下自己的肢体，哪怕是转转腰呢。
但是欧阳汐很不一样，柳研眼睛闪闪发光地看向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有活力的，没有用很大的力量，但是标准。没有很刻意，是轻松的，愉快的。柳研在欧阳汐的身后，总是看她看到出神。阳光，早晨，微风，高扎的马尾，纤细的手臂，深深地刻在了柳研的脑海里。
“那你去找这位欧阳学姐聊聊天呀，”郑楷歪着头看柳研，咧嘴笑了，“你们就在同一个社团，一周训练三天，你都没找到机会和她打招呼吗？”
“我们不认识呀，好尴尬的……”柳研有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吗？”
柳研想了想。“你作业没写完被老师罚抄单词五十遍，一边抄一边哭鼻子，我路过，见如此惨烈之状，于心不忍于是上前助你一臂之力，帮你抄了一半？“
“当然不是！”郑楷没想到柳研突然谈及他的这段黑历史，赶紧让她住口。
“那是啥？”柳研狡黠地看着他。
“咱们第一次认识比那要早，是我当时在羽毛球场打羽毛球的时候。”郑楷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凑近柳研，“我本来在那里好好地打羽毛球，突然你走过来问我，我的羽毛球为什么少了一半的羽毛。”
“啊——好像有印象。”柳研陷入了回忆。
“然后我说这打着打着就掉了呗，但你不信，”郑楷挠挠鼻子，“你非要问我，是我太大力把羽毛打掉了，还是羽毛球卡在了球拍上，拽下来的时候掉了毛，如果都不是，那就是我用的羽毛球质量不好。”他想到这里，憋不住笑了。
“怎么了？”柳研问。
“觉得很可爱啊。我印象里女生的脑子里只有恋爱，但你显得很不一样。”
“女生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笨啦，还有很多女生当了科学家呢。”柳研白了他一眼，但又由于郑楷夸了她一嘴，这让她心里有点美滋滋的。
“所以，回归正题，”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嗓子，“就拿出你最真实的样子去勾搭这位学姐吧！她会喜欢上你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再说我就要不好意思了。”柳研回答道。
她感觉自己变得自信了些。
⑧
班上来了一位新的政治老师，有些同学认出这是教务处的主任，换句话说，是每节课间操都站在高中部和初中部交界处的那个门口抓迟到同学的严厉的女老师。柳研还没有上过一节正式的政治课，她之前学的叫做“思想与品德”，现在的课本换了封面，叫做“道德与法治”。政治考试是开卷，所以她每节课都只是昏昏沉沉地听着老师念课本，她跟着划笔记，考试的时候随便翻一翻，看到类似的字眼，就把它抄到答卷上。每次拿个七八十分，她觉得够了。
她翻了翻新课本，第一章的封面是不同民族的人聚在一起欢笑的模样，上面写着“宪法与法律”。柳研提了兴趣，她隐约感觉这和之前那些关于如何交朋友的废话有些不同。她草草看了几页，上面用浅色的框框列举了一些公民基本的权利和义务，还举了一些生活中的例子，挺有意思。
新来的老师很有气场，那是一种能感染到周围人的、对法律和国家狂热的爱。在她用庄严、肃穆的语调高声朗读关于宪法的知识时，柳研感觉好像这些文字才是她真正的领导，她要是没有这种信念就无法活下去一样。
柳研被这位老师的热情震撼到了，她抬起头来，试图认真地听她所讲的内容。
“——所以，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能有超越法律的特权。”这位老师念完，抬起头来环顾班级，柳研和她撞上了目光。她看到老师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好像某市的领导人刚刚通过了一项重要的法律，正在无比得意。
“但除了黑体字，课本上还有一处文字很重要，是我们要划下来的。有人知道是哪一句吗？“
班上开始出现窸窸窣窣翻书的声音，大家说了很多答案，老师要么摇摇头，要么一边点头一边说，“很接近了。“
柳研把目光定格在一行蓝色框里的文字，那些字在几张图片的下方，并不起眼。
“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柳研小声答道。
“是的，”老师冲她笑笑，“大家把这句背下来。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
郑楷在一旁小声起哄，又被柳研瞪了回去。
“什么是人权啊，老师。”
“人权有很多种，其中最基本的就包括人的生存权和发展权，你们也可以把这个记下来。”
生存和发展······尊重······柳研反复读着这几个词，这句话她看了很久很久，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后来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才能真正地懂，她太执着于课本的理念，直到现实的一记痛击，才让某些道理刻骨铭心。
“所以啊，你们出生在这么强大的国家，能过着这么幸福的生活，都是因为宪法作为根本大法保障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要懂得感恩，努力学习，创造价值，回报这个社会。”
这堂不同以往的政治课结束了，柳研感觉有一股力量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被这位老师强烈的信念感打动了，加上她在课堂结尾感人的升华，柳研有一种振奋的感觉。她感觉政治课本里描述的那些东西是如此美好，让她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
⑨
要升初二了，柳研的期末成绩一般般。她考的最好的是英语和语文，什么地理和生物，要从名单的最底下往上数才找得见她。班主任又忧心忡忡地找她谈话，她玩弄着刚换了墨囊的钢笔，点点头。
考完试的那几天，学校放了假，学生们都逮住机会，该回家的回家，该聚会的聚会，教学楼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偶尔回来拿书的同学路过。柳研特意回到学校闲逛，她很享受这样空荡且宁静的校园，特别是连风都静止的午后，树叶不再沙沙作响，偶尔有麻雀飞过，留下一串的喳喳鸣叫，喜人得很。
初中部的楼不高，只有六层。她两级两级地跨着台阶上楼，然后慢腾腾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教室。每个班级都会贴出两张模范学生的照片，下面还有他们各自的励志语录。这些同学大多都是成绩及其优异，或是担任重要职务的干部，在学校的知名度很高，是备受崇拜和敬仰的对象。他们的海报一张贴就是一年，一年之后再换另外两名同学。学校里的学生平时没事就成群结队地去观看班级贴出的模范学生海报，叽叽喳喳地评论着这个男生帅不帅，那个女生漂不漂亮。柳研也不例外，她也好奇这些人的长相和他们的名字。平时学校人多热闹的，她不好意思去盯着别人教室看，就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慢慢看。
后来不知为什么她越走越快，那些照片只是随意看了几眼。后来她停在欧阳汐班级的门口，不动了。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教室门上贴着的成绩单。她径直走了进去。欧阳汐的名字很好找，就在成绩单的第一行。柳研微微张着嘴，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原来欧阳汐连成绩也这么好啊，柳研心想，班级第一……她把成绩单取下来，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名字。然后她踮起脚尖，一屁股跃坐在桌子上，两条腿有节奏地晃荡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份成绩单。
⑩
柳研去新华书店买了很多辅导书。她挑了一本初二上册的薛金星地理教材解读，又拿了一本生物的，又拿了一本历史的。她想了想，又拿了数学和物理的教材全解。这些辅导书有薄有厚，但每一本都要二十到五十来块，母亲听说她要买这么多跟学习有关的书，又惊又喜，把费用全部报销了。“只要你肯学习，妈妈花多少钱都不心疼！”母亲高兴地说。
其实这些科目都不难，柳研心里想，只是我并没有很想学。她拿出一张地理试卷，20几分的答卷，上面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很多题目她懒得看，直接放弃了。她用最原始的方式恶补——看一遍课本，再看一遍全解，地理的什么经度纬度、气候带特征，把她搞得很烦，为了彻底弄明白这些，她把课本上的图片都规规矩矩地画下，然后把全解书上的所有练习都做了一遍，不懂的就拍照搜题看解析，看着看着也大概懂了些。实在不懂的，她就把那页书角折起来拿去问老师。
后来的很多周末，柳研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用大段大段的时间去补习这些科目。
柳研偶尔也会跟朋友出去玩，但奇怪的是她没有什么固定的朋友。其实柳研特别怕尴尬，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她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在班上她没有女性好朋友，她好像总是女生之间的心机斗争的受害者，后来她又烦又累，索性不理睬她们了；她在管乐团的人缘还不错，但也会有烦恼。比如她只是礼貌对待的人把她当成了非常亲密的朋友，什么都要缠着她，有时候还来点闺蜜间的那种吃醋和妒忌，动不动就哭和吵闹，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让她很害怕；她也认识了相处起来不错的朋友，但柳研又觉得她太负能量，每当她自发开心地迎来每一天的时候，这位朋友总会用无穷无尽的抱怨和沮丧毁掉她的好心情；还有一次当她终于遇到一个还算正常的朋友，相处久了却发现这位朋友有严重的口头禅习惯，每句话开头都要说十几个“啊这啊这”，她干脆放弃了交谈。
有一次郑楷说她选择朋友的标准太苛刻，柳研说那怎么办，我就是这么强迫症。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好朋友？”
“我……”，柳研突然梗住了。她想了很久。
“我喜欢跟我在老家一起长大的朋友。”柳研是北方人，她六年级的时候来跟在广州工作的父母生活。从这之后，她一直没有回过老家，母亲不让她回。她总是恶狠狠地跟柳研描述北方的落后和刁蛮，赞美广州的发达和包容。柳研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可母亲自己不就是北方人吗，为什么要这么恨自己的家乡？每到这时候，母亲就会轻蔑地看她一眼，然后说：“你不要太天真了。”
“她们就很完美？”郑楷问。
“不……她们也不完美。我们也会吵架，”柳研盯着书桌上掉了漆的一块地方，“但总是会和好。”
她突然觉得，现在很多人都不真诚。
一个周末的午后，柳研无聊地地坐在学校的长椅上，翻看着自己从初一到初二的政治书。
“努力，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不服输的坚韧和失败后从头再来的勇气，是对自我的坚定信念和对美好的不懈追求。”她翻到这句话，像是读到了心灵鸡汤般，心里颤动了一下。
仿佛是在安慰我，柳研苦笑着想，最近确实很辛苦。
“……积极奉献社会。服务社会体现人生价值。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应当看他得到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享用着社会所提供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人人都有责任回报社会，为他人和社会提供服务。只有积极为社会做贡献，才能得到人们的尊重和认可，实现我们自身的价值。”
柳研皱起了眉头。我好像没有贡献过什么，她想，父母每天都在抱怨广州三千一月的房租，还有学校一年两万的学费，他们说我如果不好好学习，就是他们的累赘。每当柳研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母亲都会大吼甚至打骂她，而当她乖乖去学习的时候，母亲便表现的无比开心。她曾对柳研说，我们家的氛围都取决于你，只要你乖乖的，那么全家人都没事。
那看来学习是我唯一可以贡献的价值了，柳研叹了口气。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写小说，但来到这所中学之后就停更了，她每天作业都要写到十一二点，根本没时间做多余的事。另外，在母亲看来除了学习之外，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做的必要，做了都是浪费时间。柳研小时候学过街舞，她很喜欢，跳的非常好，但母亲后来连两百元的报名费也不肯替她交了，柳研闹，换来的只是一顿痛骂，怪她不知节俭。柳研只能羡慕地看着其他女生去舞蹈班跳舞，而她除了家里哪里都不能去。
她看着看着，又想起欧阳汐。她盯着被风吹得轻轻摆动的树叶，阳光有些晃得她睁不开眼。我好喜欢她，柳研心里想，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就是好喜欢她，这所学校里美好的事情屈指可数，但一想到每天有机会看到她，我就愿意来上学。
一只尾巴长长的鸟落在长椅的对面，头顶有一道好看的白色斑纹。它的爪子紧紧抓着椅背，歪着头看着柳研。柳研也看着它。
再努力一点，我要追上她。柳研又拿起一本政治书。只要能和她考到同一所高中，那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许……等与她齐平的那天，我可以更有底气地向她表明我的心意。
等等，我的心意……我的心意是什么？想到这里，柳研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对欧阳汐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柳研并不太懂情情爱爱的事，她也从没想过要对欧阳汐做这些事。只是一想到她，我感觉那些流言蜚语和暴力野蛮都伤害不到我了，柳研微微笑了，只要她存在，我每天哪怕只看她一眼，世界就还有光亮，我的生命就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希望。我不要求能够从欧阳汐的身上得到什么……柳研想，我只希望有一天能够不再是无名小卒，能昂首挺胸地站在她身边，勇敢地告诉所有人我有多么喜欢她，她是多么美好的存在，而她也会因为我的这份喜欢更加开心，这就足够了。
那时柳研单纯、清澈，尽管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但始终坚信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成就。而让她在这个破烂的世界里缝缝补补的勇气，就是考到和欧阳汐同一所高中，然后向她表白。柳研其实不懂恋爱，她不明白喜欢和爱的区别，每每和郑楷或管乐团的成员提到欧阳汐学姐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喜欢她，于是大家都知道，初二2班的那个柳研学妹有个女神，是初三6班的欧阳汐学姐。
很多年之后柳研才后知后觉，那可能是比喜欢更深的，爱。
柳研经常在操场碰见欧阳汐，准确来说，是柳研看见了她。再准确点来讲，是柳研记住了欧阳汐的班级和他们做早操时排队的位置，然后她早早到操场，找一个合适的视线偷偷看她。
高年级的同学做早操总是死气沉沉的，要举高手臂的时候只是将手软软地挥两下，要蹦跳的时候就踮踮脚，有些甚至直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柳研不明白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为什么那样吝啬挪动一下自己的肢体，哪怕是转转腰呢。
但是欧阳汐很不一样，柳研眼睛闪闪发光地看向她。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有活力的，没有用很大的力量，但是标准。没有很刻意，是轻松的，愉快的。柳研在欧阳汐的身后，总是看她看到出神。阳光，早晨，微风，高扎的马尾，纤细的手臂，深深地刻在了柳研的脑海里。
“那你去找这位欧阳学姐聊聊天呀，”郑楷歪着头看柳研，咧嘴笑了，“你们就在同一个社团，一周训练三天，你都没找到机会和她打招呼吗？”
“我们不认识呀，好尴尬的……”柳研有点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吗？”
柳研想了想。“你作业没写完被老师罚抄单词五十遍，一边抄一边哭鼻子，我路过，见如此惨烈之状，于心不忍于是上前助你一臂之力，帮你抄了一半？“
“当然不是！”郑楷没想到柳研突然谈及他的这段黑历史，赶紧让她住口。
“那是啥？”柳研狡黠地看着他。
“咱们第一次认识比那要早，是我当时在羽毛球场打羽毛球的时候。”郑楷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凑近柳研，“我本来在那里好好地打羽毛球，突然你走过来问我，我的羽毛球为什么少了一半的羽毛。”
“啊——好像有印象。”柳研陷入了回忆。
“然后我说这打着打着就掉了呗，但你不信，”郑楷挠挠鼻子，“你非要问我，是我太大力把羽毛打掉了，还是羽毛球卡在了球拍上，拽下来的时候掉了毛，如果都不是，那就是我用的羽毛球质量不好。”他想到这里，憋不住笑了。
“怎么了？”柳研问。
“觉得很可爱啊。我印象里女生的脑子里只有恋爱，但你显得很不一样。”
“女生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笨啦，还有很多女生当了科学家呢。”柳研白了他一眼，但又由于郑楷夸了她一嘴，这让她心里有点美滋滋的。
“所以，回归正题，”他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嗓子，“就拿出你最真实的样子去勾搭这位学姐吧！她会喜欢上你的。”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再说我就要不好意思了。”柳研回答道。
她感觉自己变得自信了些。
⑧
班上来了一位新的政治老师，有些同学认出这是教务处的主任，换句话说，是每节课间操都站在高中部和初中部交界处的那个门口抓迟到同学的严厉的女老师。柳研还没有上过一节正式的政治课，她之前学的叫做“思想与品德”，现在的课本换了封面，叫做“道德与法治”。政治考试是开卷，所以她每节课都只是昏昏沉沉地听着老师念课本，她跟着划笔记，考试的时候随便翻一翻，看到类似的字眼，就把它抄到答卷上。每次拿个七八十分，她觉得够了。
她翻了翻新课本，第一章的封面是不同民族的人聚在一起欢笑的模样，上面写着“宪法与法律”。柳研提了兴趣，她隐约感觉这和之前那些关于如何交朋友的废话有些不同。她草草看了几页，上面用浅色的框框列举了一些公民基本的权利和义务，还举了一些生活中的例子，挺有意思。
新来的老师很有气场，那是一种能感染到周围人的、对法律和国家狂热的爱。在她用庄严、肃穆的语调高声朗读关于宪法的知识时，柳研感觉好像这些文字才是她真正的领导，她要是没有这种信念就无法活下去一样。
柳研被这位老师的热情震撼到了，她抬起头来，试图认真地听她所讲的内容。
“——所以，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能有超越法律的特权。”这位老师念完，抬起头来环顾班级，柳研和她撞上了目光。她看到老师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好像某市的领导人刚刚通过了一项重要的法律，正在无比得意。
“但除了黑体字，课本上还有一处文字很重要，是我们要划下来的。有人知道是哪一句吗？“
班上开始出现窸窸窣窣翻书的声音，大家说了很多答案，老师要么摇摇头，要么一边点头一边说，“很接近了。“
柳研把目光定格在一行蓝色框里的文字，那些字在几张图片的下方，并不起眼。
“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柳研小声答道。
“是的，”老师冲她笑笑，“大家把这句背下来。国家尊重和保障人权。”
郑楷在一旁小声起哄，又被柳研瞪了回去。
“什么是人权啊，老师。”
“人权有很多种，其中最基本的就包括人的生存权和发展权，你们也可以把这个记下来。”
生存和发展······尊重······柳研反复读着这几个词，这句话她看了很久很久，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后来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只有经历了才能真正地懂，她太执着于课本的理念，直到现实的一记痛击，才让某些道理刻骨铭心。
“所以啊，你们出生在这么强大的国家，能过着这么幸福的生活，都是因为宪法作为根本大法保障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要懂得感恩，努力学习，创造价值，回报这个社会。”
这堂不同以往的政治课结束了，柳研感觉有一股力量涌上心头。她感觉自己被这位老师强烈的信念感打动了，加上她在课堂结尾感人的升华，柳研有一种振奋的感觉。她感觉政治课本里描述的那些东西是如此美好，让她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
⑨
要升初二了，柳研的期末成绩一般般。她考的最好的是英语和语文，什么地理和生物，要从名单的最底下往上数才找得见她。班主任又忧心忡忡地找她谈话，她玩弄着刚换了墨囊的钢笔，点点头。
考完试的那几天，学校放了假，学生们都逮住机会，该回家的回家，该聚会的聚会，教学楼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偶尔回来拿书的同学路过。柳研特意回到学校闲逛，她很享受这样空荡且宁静的校园，特别是连风都静止的午后，树叶不再沙沙作响，偶尔有麻雀飞过，留下一串的喳喳鸣叫，喜人得很。
初中部的楼不高，只有六层。她两级两级地跨着台阶上楼，然后慢腾腾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教室。每个班级都会贴出两张模范学生的照片，下面还有他们各自的励志语录。这些同学大多都是成绩及其优异，或是担任重要职务的干部，在学校的知名度很高，是备受崇拜和敬仰的对象。他们的海报一张贴就是一年，一年之后再换另外两名同学。学校里的学生平时没事就成群结队地去观看班级贴出的模范学生海报，叽叽喳喳地评论着这个男生帅不帅，那个女生漂不漂亮。柳研也不例外，她也好奇这些人的长相和他们的名字。平时学校人多热闹的，她不好意思去盯着别人教室看，就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慢慢看。
后来不知为什么她越走越快，那些照片只是随意看了几眼。后来她停在欧阳汐班级的门口，不动了。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教室门上贴着的成绩单。她径直走了进去。欧阳汐的名字很好找，就在成绩单的第一行。柳研微微张着嘴，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原来欧阳汐连成绩也这么好啊，柳研心想，班级第一……她把成绩单取下来，手指轻轻滑过她的名字。然后她踮起脚尖，一屁股跃坐在桌子上，两条腿有节奏地晃荡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份成绩单。
⑩
柳研去新华书店买了很多辅导书。她挑了一本初二上册的薛金星地理教材解读，又拿了一本生物的，又拿了一本历史的。她想了想，又拿了数学和物理的教材全解。这些辅导书有薄有厚，但每一本都要二十到五十来块，母亲听说她要买这么多跟学习有关的书，又惊又喜，把费用全部报销了。“只要你肯学习，妈妈花多少钱都不心疼！”母亲高兴地说。
其实这些科目都不难，柳研心里想，只是我并没有很想学。她拿出一张地理试卷，20几分的答卷，上面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很多题目她懒得看，直接放弃了。她用最原始的方式恶补——看一遍课本，再看一遍全解，地理的什么经度纬度、气候带特征，把她搞得很烦，为了彻底弄明白这些，她把课本上的图片都规规矩矩地画下，然后把全解书上的所有练习都做了一遍，不懂的就拍照搜题看解析，看着看着也大概懂了些。实在不懂的，她就把那页书角折起来拿去问老师。
后来的很多周末，柳研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一整天，用大段大段的时间去补习这些科目。
柳研偶尔也会跟朋友出去玩，但奇怪的是她没有什么固定的朋友。其实柳研特别怕尴尬，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她莫名其妙地尴尬起来。在班上她没有女性好朋友，她好像总是女生之间的心机斗争的受害者，后来她又烦又累，索性不理睬她们了；她在管乐团的人缘还不错，但也会有烦恼。比如她只是礼貌对待的人把她当成了非常亲密的朋友，什么都要缠着她，有时候还来点闺蜜间的那种吃醋和妒忌，动不动就哭和吵闹，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让她很害怕；她也认识了相处起来不错的朋友，但柳研又觉得她太负能量，每当她自发开心地迎来每一天的时候，这位朋友总会用无穷无尽的抱怨和沮丧毁掉她的好心情；还有一次当她终于遇到一个还算正常的朋友，相处久了却发现这位朋友有严重的口头禅习惯，每句话开头都要说十几个“啊这啊这”，她干脆放弃了交谈。
有一次郑楷说她选择朋友的标准太苛刻，柳研说那怎么办，我就是这么强迫症。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好朋友？”
“我……”，柳研突然梗住了。她想了很久。
“我喜欢跟我在老家一起长大的朋友。”柳研是北方人，她六年级的时候来跟在广州工作的父母生活。从这之后，她一直没有回过老家，母亲不让她回。她总是恶狠狠地跟柳研描述北方的落后和刁蛮，赞美广州的发达和包容。柳研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可母亲自己不就是北方人吗，为什么要这么恨自己的家乡？每到这时候，母亲就会轻蔑地看她一眼，然后说：“你不要太天真了。”
“她们就很完美？”郑楷问。
“不……她们也不完美。我们也会吵架，”柳研盯着书桌上掉了漆的一块地方，“但总是会和好。”
她突然觉得，现在很多人都不真诚。
一个周末的午后，柳研无聊地地坐在学校的长椅上，翻看着自己从初一到初二的政治书。
“努力，是一种生活态度，是一种不服输的坚韧和失败后从头再来的勇气，是对自我的坚定信念和对美好的不懈追求。”她翻到这句话，像是读到了心灵鸡汤般，心里颤动了一下。
仿佛是在安慰我，柳研苦笑着想，最近确实很辛苦。
“……积极奉献社会。服务社会体现人生价值。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应当看他得到什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享用着社会所提供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人人都有责任回报社会，为他人和社会提供服务。只有积极为社会做贡献，才能得到人们的尊重和认可，实现我们自身的价值。”
柳研皱起了眉头。我好像没有贡献过什么，她想，父母每天都在抱怨广州三千一月的房租，还有学校一年两万的学费，他们说我如果不好好学习，就是他们的累赘。每当柳研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母亲都会大吼甚至打骂她，而当她乖乖去学习的时候，母亲便表现的无比开心。她曾对柳研说，我们家的氛围都取决于你，只要你乖乖的，那么全家人都没事。
那看来学习是我唯一可以贡献的价值了，柳研叹了口气。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写小说，但来到这所中学之后就停更了，她每天作业都要写到十一二点，根本没时间做多余的事。另外，在母亲看来除了学习之外，其他任何事情都没有做的必要，做了都是浪费时间。柳研小时候学过街舞，她很喜欢，跳的非常好，但母亲后来连两百元的报名费也不肯替她交了，柳研闹，换来的只是一顿痛骂，怪她不知节俭。柳研只能羡慕地看着其他女生去舞蹈班跳舞，而她除了家里哪里都不能去。
她看着看着，又想起欧阳汐。她盯着被风吹得轻轻摆动的树叶，阳光有些晃得她睁不开眼。我好喜欢她，柳研心里想，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就是好喜欢她，这所学校里美好的事情屈指可数，但一想到每天有机会看到她，我就愿意来上学。
一只尾巴长长的鸟落在长椅的对面，头顶有一道好看的白色斑纹。它的爪子紧紧抓着椅背，歪着头看着柳研。柳研也看着它。
再努力一点，我要追上她。柳研又拿起一本政治书。只要能和她考到同一所高中，那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许……等与她齐平的那天，我可以更有底气地向她表明我的心意。
等等，我的心意……我的心意是什么？想到这里，柳研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她从没想过，对欧阳汐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柳研并不太懂情情爱爱的事，她也从没想过要对欧阳汐做这些事。只是一想到她，我感觉那些流言蜚语和暴力野蛮都伤害不到我了，柳研微微笑了，只要她存在，我每天哪怕只看她一眼，世界就还有光亮，我的生命就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希望。我不要求能够从欧阳汐的身上得到什么……柳研想，我只希望有一天能够不再是无名小卒，能昂首挺胸地站在她身边，勇敢地告诉所有人我有多么喜欢她，她是多么美好的存在，而她也会因为我的这份喜欢更加开心，这就足够了。
那时柳研单纯、清澈，尽管她总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但始终坚信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成就。而让她在这个破烂的世界里缝缝补补的勇气，就是考到和欧阳汐同一所高中，然后向她表白。柳研其实不懂恋爱，她不明白喜欢和爱的区别，每每和郑楷或管乐团的成员提到欧阳汐学姐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喜欢她，于是大家都知道，初二2班的那个柳研学妹有个女神，是初三6班的欧阳汐学姐。
很多年之后柳研才后知后觉，那可能是比喜欢更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