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柳研的地理考了全班第二。第一名92分,她90分。初二的上学期已经快结束了,这是期末前的最后一次摸底测试。当老师公布成绩时,班上陷入了惊愕的沉默,不敢相信这个地理倒数的柳研居然能考的这么好。

    不止是地理,之前柳研看也不看的生物,历史都考了90几分。

    柳研这下在办公室出了名,之前被班主任念叨的那个不爱学习的小孩现在变成了全体老师连连称赞的黑马学生,没有人知道她转变的原因,老师们也没有问,他们只是看着柳研慈祥地笑,然后摸摸她的脑瓜说,你的进步很大,再接再厉。

    柳研不经夸,她甜甜地笑了,心情很好。

    她这次政治考的一般,但她感觉自己对这门科目很感兴趣。这书里写的世界也太美好了,真的很难不让人向往,柳研看得入迷,心向往之啊……心向往之。

    她发了很久的呆,又想起欧阳汐。然后回过神来,翻到书的第一页。拧开钢笔的笔盖,用天蓝色的墨水写下:“欧阳汐,我愿意为了你,努力拼搏成为更好的人。”

    她再次恍惚看见这本书上的留言,已经是一年以后。可能是第一页太轻太轻,她总是一翻而过;也可能是这一页太轻,而她的手太重太重。

    十三

    广州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美的植物,柳研印象最深的就是学校操场的大榕树。初中部有一棵,高中部也有一棵。榕树的根细细长长的,弯弯绕绕地扎进土壤里。让她惊讶的是,榕树的枝丫不像松树那样朝上生长,而是长到一定的长度就低下头来,垂头丧气地往地里钻。

    柳研不喜欢这种树。有一次她路过大榕树下,藏在树里面的一只臭鸟从高处下了一坨白色的鸟屎落在她的手臂上。她没带纸,只能尴尬地往地上蹭。

    校门口有另一种树,每到五月份会落下一团一团的白絮,里面有黑色的小种子。这让柳研想起北方的柳絮。这里的有些景色与中国北方很相像,但柳研觉得差太远太远。她总是毫不遮掩地表达对自己家乡的热爱和思念,直到被广州人们嘲笑为“东北佬”,她便不再和他们说了。后来她了解到广州一带曾是南蛮之地。他们的祖先并不是什么文化之人,又谈何嘲笑她的身世?这让柳研一直耿耿于怀。

    十四

    高中部建校一百周年了,柳研恰好迎上了这个完满的节点。作为管乐团的一员,她再次换上了黑色的正装,拿起长笛,和其他成员一起在幕后等待上台演出。她的那位十分热情的朋友一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个没完,柳研偶尔配合着笑笑,眼神总控制不住往欧阳汐那里瞅。

    “你认识我们团长吗?”,柳研问,“就是那个女孩子。”

    “哦,说过话,”朋友看了看柳研,又看看欧阳汐,此刻她正在一旁和其他人谈笑风生。“怎么啦?你想和她聊天?”

    “……嗯。”柳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朋友心领神会地笑了一笑。她们一起看向欧阳汐。只见她突然停下了聊天,向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柳研怔住了,一动没有动。朋友白了她一眼,赶紧拦下路过的欧阳汐,跟她寒暄了起来。

    然后世界好像被突然消了音,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眼前的欧阳汐,眉眼弯弯地说着话。柳研没有听清。她离得很近,但她感觉她的声音很远。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看欧阳汐,她很瘦,皮肤和她一样白,头发很长很厚,在脑后随意束成一个下垂的马尾,一直垂到腰间。两边的脸颊带点婴儿肥,上嘴唇微微突起,但很自然。

    柳研比欧阳汐高几厘米,她微微低下头看她。等候室里的光线很昏暗,欧阳汐穿着一身黑,柳研却看得很清楚。

    她记得她试图加入谈话。她好像问了点什么,然后欧阳汐转过来看她,笑着冲她歪了歪头,回答了什么。就是些很愚蠢的问题,柳研后来回想,我好像问她多重……哪有刚认识的问这个的?真是蠢死了……怪不得她让我猜呢!

    欧阳汐没有待多久,又离开了。朋友继续在她身边叽叽喳喳。

    柳研没有看她离开的背影,她盯着前方舞台的帷幕,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十五

    柳研喜欢欧阳汐的第二年,她快要读完初二上学期,欧阳汐还有半年中考。

    柳研的成绩突飞猛进,只是欧阳汐比她想象的更优秀些。她后来发现欧阳汐不只是班级第一,她的一模总分考了年级第一。柳研把班上的所有同学都远远甩在身后,但也只在年级前二十左右,她和欧阳汐依旧差着一段距离。

    她没有意识到这段距离会有多大影响,就像没有意识到她之后会有多么喜欢欧阳汐,而这份感情又会多大地改变她的生活一样。

    柳研感觉班上对她的议论开始多了起来。

    起初,她只是别人口中的那个喜欢跟老师做无用争吵的问题学生,后来不知怎的,她变成了“装清高”,“成绩好就以为自己了不起”的学霸,柳研发现很多同学删除了她的□□好友,甚至被踢出了那个没有老师的班级群。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这些人,但在她们看来好像不加入任何一个小团体就是一种罪过,而独立在外又有着她们远不可及的学习本领和卓越成绩,就更是罪加一等。柳研试着反抗,试着询问和解释,但换来的只是这些群人更加铺天盖地的网络谩骂,他们不敢对柳研做什么,就只敢趁她不在的时候踢翻她的课桌,留下些难听的字眼。

    柳研躲在家里哭了一整天,她不敢去上学。母亲因为这件事和一个家长吵了起来,她指责对方的这些事情“影响到我家孩子学习了”,但对面根本不承认自己的孩子在网上骂别人,反过来指责柳研,说成绩好不是第一位,她认为品德才是最重要的。那个同学有了撑腰的底气,骂的更起劲和难听,这次还带上了柳研的母亲。

    柳研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后来还是去上学了。由于受到了其他人的恐吓,那些原本愿意和她正常聊天的同学都开始远离她,柳研比之前更加孤独了。她没有向老师求助,她很要面子。

    好在郑楷还一直陪在她旁边。他想替柳研做点什么,但她摆摆手说算了。

    “好好学习。”她说。

    郑楷看着她,她看着课桌的划痕。

    “好,好好学习,”他说,“这些都会过去的。”

    柳研没有看到郑楷眼里写满了心疼。他想去跟那群网暴她的女生解释,但恐怕这会让柳研增添更多的绯闻和烦恼。他知道柳研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与众不同。所以不论何时,他都决定陪在她身边,张扬也好,无闻也罢。

    “柳研,”郑楷突然说,“我周末带你去荔湾湖公园逛逛呗。”

    “不行,”柳研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妈不会同意的。她不让我做与学习无关的任何事。”

    “你这就不会变通,”郑楷冲她眨眨眼,“谁的家长不是这样呢?我都是跟爸妈找借口说去图书馆,他们一听可乐意了,还给我塞二十块钱买饭吃。但你要说跟朋友出去玩,他们就当你鬼混,一分钱不给。”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很容易变通。”柳研歪了歪脑袋,思考了一下。“那我放学回家试试。”

    “好啊,等你成功脱身,□□上给我发个消息,我就来。”

    这是柳研来广州之后第一次和朋友出来玩,她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母亲听说她要去图书馆学习,对此深信不疑并同意给她五块钱买点外面的零食。

    “明天早上去吗?”母亲问。

    “下午。”柳研把钱塞进裤兜。

    “那晚上要早点回来吃饭,别在外面待太晚了。”

    “好的。”柳研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心里却一阵暗喜。她回到自己的屋子,给郑楷发了消息。

    “好,那就明天下午两点在公园门口不见不散啊!”郑楷回复道,并发了一只熊猫头表情包。

    柳研觉得这只熊猫怪有意思的,点击收藏了下来。

    第二天下午出门前,她又偷偷从父亲的钱包里拿走了一张五元钱,并且把手机也带上了——手机是vivo的,母亲换了新的Iphone之后就把不要的旧手机给了柳研。柳研的心情很好——或者可以说,她自从上了初中,就再没时间和朋友一起闲逛了——这是她第一次出来玩。

    从家到荔湾湖公园要步行十五分钟,柳研走得很快。

    今天下午的天气很好,虽然广州城区的空气里没有好闻的泥土香味,但所幸不再是阴天,初冬的太阳打在柳研绿白色的校服外套上,风已经有些寒意了,但阳光照耀到的地方还是让她感到温暖。

    她路过公园门口的一家饮料店,看到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饮料。

    “饮点咩?”老板娘问。

    “嗯——我要这杯马蹄爽。”柳研不会说广州话。

    “五块钱。要冷饮还系热饮?”老板娘见状,切换成了普通话。

    “要热的。”柳研想在初冬时候喝一杯烫的饮料。

    老板娘把打包好的热马蹄爽递给柳研。

    “等等,我还要一杯。”柳研掏了掏裤兜,拿出两张五块纸币,递给老板娘。

    “好。”

    她拎着一杯马蹄爽,把拆开的另一杯拿在手里,对着吸管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很甜,里面还可以嚼到脆脆的白色果粒。柳研又喝了一口,把饮料杯举起来端详着——里面还有浅黄色的絮状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饮料有些烫,但柳研很喜欢。

    她往公园走,一拐进去就看到郑楷站在木棉树下,左右张望着。他双手乖巧地揣在衣服兜里,时不时走上台阶,又走下去。皮肤白皙的他在风中显得有些苍白,但两只耳朵又被风吹得泛红。

    柳研赶紧跑过去。

    郑楷看到她,脸上顿时出现了笑意,冲她挥挥手。

    “你来啦?”

    “来了。”柳研把刚买的饮料递给郑楷。

    “这是什么?”

    “马蹄爽。热的,可好喝了。”

    “谢谢,”郑楷高兴地接过去,喝了一口, “好喝。”他睁大眼睛,像柳研刚才一样把饮料举起来看了看。“白色的应该是马蹄,这个絮状的估计是鸡蛋?”

    “鸡蛋?”柳研想了想,好像确实有点像鸡蛋花。在老家的时候父亲会做黄瓜鸡蛋花汤,但现在她一次都没喝过了。“有意思。”

    “那我们往公园走吧,随便逛逛。”

    “好呀。”

    他们一起慢悠悠地往公园里面走,上了一座桥,站在那里看湖面的鸭子游过。午后的阳光晃在湖面上有些刺眼,有几丝风透过袖口和领口吹进了柳研的身子,她打了个哆嗦。湖面的鸭子转了个弯,向他们游过来。

    “我喜欢鸭子,”柳研说,“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最后也肥肥大大的。”

    “那后来呢?”

    “后来,就一直养着咯,养到它去世。我们都很想他。”

    “真好。”郑楷不说话了,盯着远处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柳研觉出了端倪。

    “我是在湖北长大的,小时候家里也养过动物,是一条狗。长得白白大大的,名字就叫大白。我从记事开始大白就在家里。”郑楷叹了口气,“后来有一次过年,我爷在饭桌上一直给我夹肉,问我好不好吃。他让我猜是什么肉。

    我说是鸭肉吗?他说不是。是驴肉吗?也不是。

    他就看着我乐,说这是你的大白。我一下子就哭了。

    我一直哭,我爸妈觉得我扫兴,让我闭嘴。他们一直在吃狗肉,一边吃一边说,真香真香。我越哭越大声,我爸从桌子上站起来扇了我一巴掌,我的额头磕到桌子上,痛的眼前都是星星。我怕他把我打死,然后也端上桌吃肉,我就不敢哭了。”

    “他不能把你打死,杀人是犯法的。”

    “我怕嘛。”

    他们陷入了沉默。

    “你有想过未来吗?”郑楷问。

    “未来?”柳研看着他。

    “嗯,就是我们以后要去向何方。”

    “那就是好好学习,中考,考到一个好高中,然后高考,再考到一个好大学。”

    “然后呢?”

    “然后考研究生,考完研究生考博士,或者直接工作。”

    “然后呢?”

    柳研皱起了眉头。

    “找工作,然后呢?”郑楷不依不饶地问,“然后找对象,然后结婚,然后买车买房,然后生孩子,再供孩子读书?”

    柳研沉默了。

    “我们就这样活着吗?”

    “当然不是。”

    “那应该怎么活?”郑楷看着柳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忧伤。

    柳研也这么看着他。她想了很久。

    “我们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她最后说。

    “是啊,我们应该做自己爱做的事。你喜欢什么吗?”

    “我——”柳研梗住了,她的脑海里隐约闪过很多零碎的画面,“我、我喜欢——”她使劲儿地想。“我喜欢跳街舞。哦,我还喜欢写小说。但那都是上初中之前的事情了,你不问,我都要忘了。”

    “我也忘记自己喜欢过什么了。”郑楷说。

    他们又沉默。然后不约而同地迈开步子下了桥,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过一家卖鱼皮的店,郑楷停了下来。

    “喜欢吃鱼皮吗?“他问。

    “没吃过。”柳研摇摇头。

    “我给你买。但我们只能一起吃一份了,今天的钱没带够。”

    柳研歪着头笑了:“没问题。”

    他们买了一盒十二块的凉拌鱼皮,拿了两双筷子,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郑楷帮她拆开一双筷子:“你先吃。”

    “谢谢。”

    柳研吃了一块。“好好吃!”她激动地说着,又夹了一颗花生放入口中,“你快也尝尝。”

    他们一块吃了起来。

    那是柳研吃过最好吃的鱼皮,她后来吃过很多次,都没有第一次和郑楷一起吃的时候好吃。

    他们吃完,就坐在那里发着呆,偶尔聊两句,然后周围又恢复静悄悄。

    “你说在老家有好朋友,给我讲讲呢。”

    “有两个好朋友,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但我感觉那个男生是最懂我的,”柳研回忆起来,“他叫邓卓文,我小时候可淘气了,剪个短头发,成天出去疯跑,也没个小女孩样。他就跟我一块爬树、挖土,还把他新买的枪给我玩儿。

    我们给对方的杰作取了名字——他挖出来的坑,放上几个小树枝,再安个黄色的塑料子弹——叫“邓邓足球场“。我的嘛,比他丰富一些,就叫”柳柳游乐园“。”

    说到这里,他们两个都笑了。

    “他跟我从幼儿园玩到小学。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在班上写小说,名字叫《企鹅王国》,每周都连载,”柳研想起那段回忆,突然觉得很幸福,“他每次看完不到两天,就吵着要我出新的一篇。我说我还没想出来呢,他就跟我一块想,给我出点子——你别说,我们有时候真的能想到一块去,感觉像知己一样。”

    “不错啊,那现在有联系吗?”

    “没有了……”柳研低下头,“我妈妈把我在老家的朋友的联系方式都删了,她不让我跟他们联系。”

    “为什么?”

    “不知道,”柳研摇摇头,“我哭了好几天,想他们想的不行。”她想了一下,“我妈可能是瞧不起他们,我跟她提起我的好朋友时,她总是很鄙视的样子。”

    “你妈妈太奇怪了。”

    “我也觉得。”

    他们又不说话了,继续吃没吃完的鱼皮。

    柳研感觉在郑楷身边很安心。

    天色开始放黑了。

    “你要回家吃饭吗?”柳研问。

    “你也要吧?”郑楷反问。

    “嗯。那我们下周一见。”

    “好,拜拜。”

    “拜拜。”

    柳研挥挥手,郑楷目送她离开,然后转身走了。

    学校有根据成绩分班,柳研在的是普通班,然而不幸的是,她恰好在五个普通班里成绩最差的那个班里。每一次考试,他们班的成绩都比年级平均分低了几十分,班会的必备项目就是班主任的埋怨和批评,每一个任课老师都对这个班没好气。

    “要不是强烈的职业道德和责任感在约束我,我真的不想管你们了”,在一次班会课上班主任气得满脸通红,“照这样下去,你们有一半的人都考不上高中!……没错,有广州户口都考不上!”

    班主任算是年轻的,三十出头,姓陈。柳研总觉得她还像个小女孩。但班主任很少像小女孩那样开心地笑,她的脸总是板着,生着气。柳研的成绩突飞猛进成为班上的第一之后,班主任好像开心了不少,她总是在办公室念叨着,要是其他学生也能像柳研一样用功读书就好了。

    “他们就是不省心啊,”陈老师一边抓着柳研的胳膊一边叹气,“你说他们考好了对我有什么用呢?我每天这样苦口婆心地劝说,结果反倒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他们没什么反应,我自己倒气成这样,这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办公室的老师听了,无不共情,纷纷安慰陈老师,并夸赞柳研的用功和好学。在他们眼里,一个乖巧听话的学生,就是最好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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