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部的大楼前一排排杨树庄严挺立,“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尤为醒目,楼前停着几辆军吉普,车屁股统一朝右微微倾斜,周遭肃静人稀,即便是打小住在大院的子弟,素日里也不敢随便往办公区瞎跑。

    李子追借着路旁的树荫走得很快,身后一辆212慢慢开上来,在他身边停了,后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眉眼威严的脸。

    李子追连忙停下,低头乖顺地喊了声:“耿叔。”

    那人肩上扛着四颗星,隔着半降的车窗也能看出身姿挺拔,硬朗的面部线条被慈爱的笑意中和了不少。

    “老远看着像你,又不敢肯定,我还没见过这么……精神的你。”

    李子追干笑两声,表情有些许的不自然,心里终于后悔起来:早知道就不抹头发了。

    “好久没见您了,您也精神更胜往昔。”李子追仍是恭敬顺从地笑着说,“您今儿是公干?”

    耿晨忠朗笑两声,指着他直摇脑袋,“还是你小子会说话,毕业后上我那儿去吧,正缺你这样的人才呢。”

    李子追抿着嘴只顾微笑,耿晨忠又接着他前文继续说道:“我来开会,顺便看看你老爸,这会儿正要走,看见你就打声招呼,没别的事儿,忙你的吧。”

    李子追应了一声,脚下却未急着动,看着车窗玻璃缓缓摇上去,正当以为车子起步准备离去时,车窗又降下来了。

    李子追抬眼看过去,静听下文。

    “老赵家那闺女,小名儿叫瓶瓶那个,是不是还住在前面三号楼呢?”

    没料到耿晨忠突然提起赵露,李子追愣了一下,点头回道:“是,叫赵露,露水的露。”

    耿晨忠哦了一声,“对对,赵露,今年上初中了吧?”

    “读初二,咋了耿叔?”

    耿晨忠轻描淡写道:“我前几天上总参开会,听上面的意思,最近可能会有一拨职务调动,瓶瓶她爸……估计快回来了。”

    李子追心中一紧,不免揣摩起这话里的深意。不过还没等他琢磨透彻,耿晨忠已经和他道别,关上车窗彻底驶离了。

    参谋部西边紧挨着一片家属区,和南边的家属区被八一学校隔开,李子追每天放学先把赵露送回西边三号楼,自己再骑车回南边。因为是周末,不必赶着上学的时间,他便也不骑车,但路上经过球场和大楼前的两拨人后,等他踱到三号楼下时,已经快九点了。

    他倒也没着急上楼,站在楼下往上看,见二楼靠东的第二扇窗户正大开着,弯了下嘴角,这才抬脚向楼梯间走去。

    上了楼,李子追先敲了敲门,半天没等到人来,便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

    赵露姥姥不在家,大概是上老干部活动中心了,院里他们这个年纪的老年人不少,总憋在屋里没意思,都喜欢去老干部处打打球、看看书。

    餐桌上用饭罩盖着一杯牛奶和一碟小笼包,李子追走过去挪开罩子,用手试了下温度,皱着眉把罩子盖回原处。

    卧室里,书桌前小姑娘的背影半晌未动,似乎对家里进人浑然不觉,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李子追此时也不想深究,只是站在卧室门口,手指叩叩门板,声音板硬:“赵露,出来吃饭。”

    赵露猛然回头,脸上掠过一丝惊诧,又很快恢复平常,“我不吃。”

    “为什么不吃?”

    “我减肥。”

    李子追眯起眼,语气不容置喙,“三个数,出来吃饭,不然你今天一天都别吃了。”

    两个人,一个坐这岸,一个坐对岸,小姑娘把脸埋在牛奶杯里,杯子里像是装的什么滚热岩浆,一沾嘴皮就退潮,半天也不见水位下降半厘米。

    李子追抄着手沉默看她,良久,抬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

    “干什么?”赵露借机放下牛奶。

    李子追用下巴指着那碟小笼包,往她的方向抬了抬,“这个也要吃完。”

    赵露眼珠儿一偏,兴致索然地往旁边扫了眼,语气敷衍:“知道了。”

    盯着她咽下第二个小笼包的最后一口,李子追忽然放下手,起身离开饭厅。赵露仔细辨别着脚步的远近,飞快扭头看了眼情况,然后又立刻回过头,动作迅速地端起盘子,把剩下的三个包子一股脑的,全部倒进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

    过了没多久,李子追重新回到饭厅,瞥到餐桌上只剩小半杯牛奶的战况,他不动声色地坐回原处,腿在桌下微微挪动。赵露半低着头,余光却死死盯着对面,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千钧一发之刻,赵露猛然端起牛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把玻璃杯重重放回桌面,噌的一下站起来。

    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让李子追皱了皱眉,脚下的动作也应声中止。

    “我吃好了!”赵露定定地看着李子追身后的墙壁,一点不敢乱瞟,用最快的语速说道,“进去写作业!”话音未落,人已经小旋风似的刮进卧室了。

    看着对面像是自己给自己下命令一样的架势,李子追从头到尾没吱一声,等人走了,才施施然地把垃圾桶踢出来,接着从衬衫里掏出一个信封,手指拨动两下,把信纸剥出来,然后顺手将信封揉成一团,眼皮抬都没抬,手一扬,纸团就不失准头地进了篮筐。

    他展开信纸,里面除了工整清晰的字迹,还有印着的一些小花纹。

    起首没有问候,开门见山:

    露露你好,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每次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都会觉得似被微风熨帖胸膛,然后这一整天,我的脑海就都被你的笑颜占据。只是可惜,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机会当面这样称呼你,希望……

    李子追的耐心告罄,决定略过中间的部分,视线径直落到最后两行。

    我是0(龄),除了你,就只剩孤独的自己,如果你愿意和我牵手,我愿意化身成1,与你1+1=2,携手成双。

    李子追忽然感到吞咽有些艰难。

    周一放学,我在操场小南门等你,会一直等你。

    落款是高一六班,张龄。

    默记完名字后,李子追像是处理急着脱手的烫手山芋一样,迅速把信纸攒成球,发配到不受待见的垃圾桶。

    他在饭桌前又坐了会儿,视线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一旁,心里越发烦躁起来,终于深深的一番吐纳后,起身把垃圾袋抽出来打了个死结。

    听到自家大门砰的一声,赵露跑到客厅,一头雾水地在客厅里站了会儿,又嘟囔着走回卧室。

    李子追从楼下扔完垃圾回来,先探头朝里看,见赵露仍旧规矩坐在书桌前,才又取了新的垃圾袋出来套上。

    赵露的书桌是一幅凌乱的抽象画:试卷和《雪椰》漫画放在一起,钢笔和梳子并排躺在笔盒里,书本的缝隙里还夹着一支透明口红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平时的错题都是拿口红改的。

    李子追照惯例在窗前的椅子坐下,手里翻一本大约四厘米厚的书,里头除了字,还有很多武器装备的插图。

    这本书他看了快一周,全靠周末来赵露家的这点儿时间读,看的慢,但也看的细。

    按照平常的速度,他这会儿本该翻两页了,如果不是赵露写题老照镜子,让他分心的话。

    他忍无可忍,放下书起身走过去,抬手啪的一声,镜子被他朝下扣在桌面上,“答案在你脸上?做个题,翻来覆去地照。”

    赵露跟他争辩:“脸上痒也不能挠挠吗?照的又不是你的脸,你急什么呐?”

    “我当然不急,只是有些人,下次再考个48分回来,没人给你签字儿的时候,可别急得跳脚。”

    听了这话,赵露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脸都给憋红了,即便如此,嘴上仍旧不认输:“什么48分,我什么时候考过48分啦?”

    李子追把手从镜子上收回来,插进裤兜里,好整以暇地靠着桌子问她:“楼下垃圾桶里写着48分的卷子碎片,不是你的?”

    赵露硬着头皮奋力一搏:“怎么,你还看到那上边写我名字了?”

    “那倒没有。”

    赵露偷偷松了口气,“那不就得……”

    “但这个楼里,就没别人会考这个分数。”

    “……”

    见赵露垂着头,半天不言语,李子追乘胜追击:“怎么了,没话说了?平时不是挺能个儿的吗,吵起来一套一套的。”

    还是不说话。

    良久,赵露才低着头,闷闷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就不想给我的卷子签字,嫌丢人嘛,一栋楼这么多叔叔阿姨,谁家的孩子回回只能考四、五十分。”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嗯了一声,像是逻辑自洽了,点点头,如释重负道:“不签就不签吧,你以后不要问我成绩,也不要看我的卷子了,省得你把名字写在我的分儿旁边,看着丢人。”

    李子追皱起眉,盯着她看,“你哪根筋搭错了,我是那个意思吗?”

    “你不是吗?”赵露陡然拔高音量,抬起头,双眼发着红,活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我是平时没有爸爸妈妈带,家长会也经常凑不齐人,犯了错了,老师也只会觉得不好意思找我姥姥……可我不是没有爸爸妈妈啊,你们为什么……”

    哽噎涌上来掀翻了她的话语,她不受控地滞了几秒,固执地不让眼泪从眼眶出逃。

    “……为什么都觉得我是没有爸爸妈妈呢?”

    最后一句话,问的让人心碎。

    李子追的手在裤兜里握成拳,看着赵露的眼神变得很复杂,话到了嘴边又忍住,最终还是咽回肚子里去了。

    他想把耿晨忠的话说给她听,但又害怕调令未下会有变动,害她落得一场空欢喜。

    他知道她有多渴盼。

章节目录

当月色只在刀锋之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共饮一杯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共饮一杯无并收藏当月色只在刀锋之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