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李子追抿嘴,“是谁?”

    赵露背对着他不说话,只有一点细微的哽咽声飘在空气里。

    “我……”

    “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赵露骤然出声打断他,语气似是忧愤,又似恳求,“你别再管我的事了,行吗?”

    李子追下了楼,路过垃圾桶时驻足看了半天,发着愣,回想刚才的情景。赵露那最后一句,不像是说的气话,况且她用的词是“你们”,她显然在那一刻把李子追也算了进去。

    你们,这真是一个无边际的指向。

    李子追抬头向上望,目光在每一扇或开或闭的窗户上逐次略过,看到最后还是一脸茫然。收回目光之际,恍然看到楼后不远处的操场,一个名字猛然劈进脑海里。

    张龄。

    李子追敛下神色,抬步往球场方向走去。

    正式比赛还没结束,打到第四节,比分胶着。

    李子追从场边绕到比分牌后的亭子底下,大奎他们几个正坐在长椅上,一旁地上的运动包拉链大开着,里面白的毛巾、黑的护腕、蓝的水瓶、红的篮球背心儿全都曝露天光下,这会儿人正忙着低头摆弄什么。

    走近了发现大奎拿着绿白条纹的瓶子,弯着腰,往袜子脱了一半的右脚踝上一顿狂喷。

    李子追抄着兜停步,“怎么弄的?”

    身后场上是挥洒汗水,场边是热火朝天。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李子追不禁回头,见裁判含着哨子,两手一拳一掌相碰,做了个打手犯规的手势,随即对面场边掀起狂欢,掌声口哨声不断。

    穿黄背心的队员站上罚球线,接过裁判扔来的球,全场屏息凝神。

    大奎看得入神,一时忘了手上还有个瓶子,两秒后,随着对面场边的观众一起欢呼。

    “哈哈哈哈靠,牛逼!”他笑笑,低头继续喷,“哎刚说到哪了……哦对,刚才中场休息,我们上去练了两把,妈的高一六班那帮小孩儿,真他妈脏啊,害得老子差点儿光荣退役。”

    李子追听明白了,他这是被人垫脚弄伤的。

    他转身,不露声色地往周围扫了一圈,须臾后回过身,踢踢大奎完好的那条腿,“那你一会儿还上吗?”

    “上不了啊。”大奎苦着脸,盯着李子追眼睛溜溜转,他心里琢磨什么李子追门儿清,由他看,等他说。

    “你人都来了,事儿也办完了吧?要不你上!”

    李子追一点没推脱,坦率点头,“成。”

    大奎倒是一怔,李子追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循循善诱:“不过得有个条件,回头帮我个忙。”他稍稍一顿,又补道:“也是帮你自己。”

    八一中学虽说是干部子弟学校,这些年也开始对外招生,学校里七成大院子弟,三成是考进来的学生。学校为管理方便,开了两个校门,南门在大院外,西门开在大院里面,平时李子追他们上下学就走这个门。

    这个张龄就是那三成里的一个,家住附近的小区,他爸是民政系统里一副处,托了点关系把儿子塞进来,图什么不好说,光看他儿子倒不像是一心向学的。

    张龄这个名字在高中部,也不算等闲,但初高中毕竟分属两栋独立教学楼,隔着两堵墙,很多事情不见得能传过去。

    李子追想到那封让他起鸡皮疙瘩的情书,不由冷哼一声。

    要是换成别人,他未必会出手管,但张龄这回算是撞枪口上了,送到他手里来的。

    第二天下午放学,赵露被数学老师留下来做题。办公室其他老师都走得差不多了,数学老师把卷子放桌上,拿着水杯出去接水。

    赵露脸都快埋进卷子里了,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圆,直叹气,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办公室门口探进来两颗小圆脑袋,赵露听到动静回头,看见李梓涵和沈一秋扒着门框看她。

    铁三角算是凑齐了。

    沈一秋是出了名的“小政委”,从小学开始当班长,做得一手绝好的思想工作。

    看他踱着步走进来,赵露心里犯苦,心说沈政委又要开始给人民群众讲道理了,但是眼神一转,瞟到旁边那张贱嗖嗖的脸,心里又直冒火。

    自从风纪检查过后,她见都不想见到这个人。

    她决定委曲求全,为了能够早点做完这张数学卷子,她宁愿忍受沈一秋的谆谆教诲。

    李梓涵蹑手蹑脚地凑上来,讨好似的开口:“我来帮……”

    “起开!”

    被赵露无情打出办公室的李梓涵满脸失魂落魄,飘在寂静的楼梯间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蹦跶,走到楼梯拐角处时,还要特意绕到窗户前,百无聊赖地望一望天。

    当他蹦到二楼拐角处时,忽然就停在窗前不动了。

    他伸长了脖子往右边看,甚至还微微探出小半个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极力地想要看清楚不远处的一行人,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好家伙。”

    他探头的方向正是操场的小南门,门前站了一个人,那人对面站了一拨人。

    “啧……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啊。”

    他口中的少是指张龄,多则是指李子追、凌越、陈耀、孙琦征,以及拄着拐的大奎。

    张龄起初以为他们要进操场,便往旁边挪了几步,给他们把门让开,谁料李子追也跟着挪过来,仍旧和他面对面。

    张龄皱皱眉,踌躇了一下,问:“有事吗?”

    李子追抄兜站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闲闲反问:“你在这儿等人?”

    “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李子追摇摇头,“但你等的人和我有关。”

    张龄呆了一下,像是没明白他说的话,李子追见状上前两步,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淡淡说道:“张龄是吧,我知道你,听说过你的名字,偶尔还会在吴超然的嘴里,听到点儿你的事迹。”

    李子追有意停顿了一下,抬眼觑他的表情。

    吴超然的爹算是个官儿,跟李子追老爸差不多齐平,在讲究“子承父业”、“三等九般”的大院里,吴超然身后有一票小跟班,算是自成一派。他和李子追打小就不对付,这几乎是院里公开的事情。

    张龄自从升入八一之后,成天跟在吴超然屁股后面转,他又喜好看书,尤其喜欢看泰戈尔、梁实秋,平常总喜欢摆弄一下自己的才学,等遇着事儿了,又免不住要把“我大哥是吴超然”这类话挂在嘴边。

    李子追他们平素最看不上这类人,上赶着来贴他们都嫌晦气,这回偏又不知死活地招惹赵露,幸亏他留了个心眼,手疾眼快提前拆了信,不然以赵露那白菜馅儿的脑瓜子,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回应。

    李子追见张龄抿着嘴,又继续说:“你爸把你弄进来不容易,你现在才高一,后面的日子还长呢,别让你爸忙了一天,还要来学校给你擦屁股。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回头来高二五班问我,我一定帮忙,至于其他人,还真不一定有我好使,你说呢?”

    张龄的脸色不大好看,脸低着,半晌没反应,大奎在后头用手拐哐哐杵地,喝道:“跟你说话呢!”

    “哦、嗯……”张龄喉咙吞咽了一下,“知道了。”

    料理完这事儿,李子追他们往学校南门走,准备上街对过的川菜馆吃串串香,刚走过初中教学楼,就看到赵露和沈一秋走下台阶。

    大奎向来和这些小孩儿处的最好,老远就晃着手拐打招呼,“瓶瓶!秋秋!”

    说完,又身残志坚地往那处走,余下几人见状,也自然都跟过去。

    赵露虽不乐意见着李子追,但碍于其他人在场,不好表露得太过明显。背着书包匆匆几步跑过去,想要扶着大奎,却又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大奎哥,你这是怎么了?”

    大奎嗐了一声,“被小人算计了,小伤,养两天就好了。”

    凌越在后面噙笑问他俩:“我们现在去吃饭,你俩想去吗?”

    赵露一贯是哪里热闹往哪扎,按理说这种邀请是万死不辞的,但周六上午的事情像一根刺,到现在还哽在她喉咙里,事情还没过去,自然没心情。

    正当她纠结措辞,想要一口婉拒时,沈一秋在旁边回答:“瓶子数学卷子刚写一半,张老师急着回家做饭,就先放我俩走了,但是嘱咐我要盯着她写完,七点还要打电话对答案,我俩就不去了。”

    赵露立刻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苦兮兮地说道:“是啊,我上周数学考的可差,张老师都要气哭了。”

    凌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几圈,微笑颔首,“好,那你俩快回去写。”

    等两个小鬼走远了,他们才又继续朝南门去,路上凌越偏头,低声问李子追:“什么情况,你俩吵架了?”

    李子追目不斜视,“我俩哪有架可吵,小丫头没考好,闹脾气吧。”

    凌越嗤了一声,“装吧你就。”

    ******

    李子追一行人才过了马路,就看见从旁边小超市里出来的李梓涵,手里拿根菠萝夹心雪糕,撞了个照面。

    “哎,梓涵?”

    “哎,耀哥!”

    李梓涵的舌头挂在黄澄澄的冰壁上,看了看面前的大哥们,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招牌,悟了一下,试探问道:“你们来下馆子?”

    陈耀笑着点头:“啊!你来吗?”

    李梓涵也笑:“来!”

    一行六个老少爷们大摇大摆进了餐馆大门,正值饭点,里头空桌子不多,腰间系着围裙的老板上来招呼,打量几个小子,多看了陈耀两眼,恍然说道:“哎是你们啊,对面儿来的吧?来来来,坐!”

    老板伸着手,一路把他们引到里头靠窗的一张圆桌,拿来菜单放桌上,让他们先看看,然后又转身去拿干净餐具。

    李子追对吃的一向没有追求,更没有建议,菜单看都不看,全部丢给他们去商量。

    李梓涵跟来蹭吃蹭喝的,自然也不会发言,趁着这会儿,他挪了挪屁股底下的椅子,和李子追挨近了些,窃窃私语道:“哥,你刚才看见瓶瓶了吗?”

    李子追的手指在桌子边上轻轻敲,闻言只嗯了一声。

    “她有说什么吗?”

    “她没跟我说话。”

    李梓涵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舔雪糕,“她最近心情不好,唉都怪我,早知道就不揽这破活儿了,麻烦不说,还把她给惹着了。今天被她一路打出办公室,连数学题都不让我帮她写了。”

    李子追轻飘飘地睨他一眼,“活该。”

    虽然这兄弟俩半斤八两,论凄惨程度不分上下,但李子追心里无端有些自信,直觉弟弟比自己要更惨一点。

    “我是活该,可我现在也没招儿了。”李梓涵嘎嘣咬掉一角菠萝冰,露出里面白色的奶油夹心,望着李子追,带着商量的语气,“你是我亲哥,就当帮我偿债,你最近可得把她哄好了。”

    “凭什么就觉得我能哄好啊?”

    李梓涵一脸理所当然,“因为她只怕你啊!”

    李子追心里苦涩,怕吗?不见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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