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合同签名前,整个房间变得寂静,费尔明娜听到了耳旁心脏鼓动的声音,无数被压抑的恶念在寂静中滋长而出。

    幼年遭遇在她脑海中不断回想:海上传来恶魔的号角,于是举村迁徙,东躲西藏;然而带着枪炮的外乡人闯进村落,宣布对她们和她们的土地的所有权。大部分男性被捆绑着上船,自河上消失;而老人和女性被刺穿锁骨,困在木桩旁,与家禽同住同食。

    面容姣好的幼女被另外关押,检查身体。她在其中,她试图出逃,而后她偷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叔伯对外邦人笑脸相迎,无论外邦人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他们都答应了。

    再次被抓住,她被蒙上眼睛,送进训练营,成为一个合格的商品,供人评选。

    她恨自己人被自己人背叛,她恨命运不为自己所掌握。

    逃出去,不惜代价逃出去。耳旁的心跳声越来越重。

    费尔明娜按捺住愤怒,盯着那张轻薄的却足以决定自己命运的纸。冷静,她告诉自己,她要成为鲁恩的上层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她的报复更有力的机会。把他们踩在脚下,然后再杀了他们。

    她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

    “这样的安排,你接受吗?”

    费尔明娜瞪大缀满光亮的眼睛,她下意识看向伊丽莎白·莫特,伊丽莎白双目空洞,完全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仅仅保留最基础的呼吸起伏。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再次看向原本应当是如江水般的绿色眼眸。黑色的眼眸看着自己,费尔明娜,感觉自己身上的枷锁好像突然轻了,身体像气球膨胀,有了无限的力量。

    “我的伪装有那么差吗?”

    她泄去柔弱不堪的伪装,挺直腰背,将长发拨拢至身后,眸色清冷,柔和的灯光打在上面,如记忆中银色月光。

    “只是诈你一下。”

    银月遥不可及。

    艾普眨了眨眼睛,水绿色的眼眸投向遥远的地方,笑着说。月亮圆了一圈又变弯。阴晴圆缺,按照农历算,现在应该是月初,赶集的日子。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被母亲背着参加赶集,看大人们讨价还价,接她们送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那些日子,太阳起得早,所有人都眼睛里都有光。可惜长大之后,大家都不怎么聚在一起了。

    “不会有比现在更痛苦的时刻了。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幸运的,有着幸福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妹妹。直到我被卖给人贩子。”费尔明娜回答上一个问题。

    “我想要学习他们的知识,我还想要您那不可思议的力量。”费尔明娜大胆地更进一步,化用刚刚学会的知识,“这是您对我的投资,想必我身上一定有您想要的价值。”

    “自低谷后,所有的一切都在往上走。你能走到哪里,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艾普从回忆里醒来,没有回答,再次检查合同,她抖了抖合同,合同边缘开始折射金光。

    艾普轻笑,凝聚光线,化为一只钢笔。费尔明娜接过钢笔,一阵暖意差点烫伤她。她紧紧握住钢笔,在艾普保留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费尔明娜。

    金色的火光凭空诞生,啃食合同,连带散发着光芒的钢笔也消失。她取出银质的项链,那从圣赛琳娜教堂拿来的项链,递给费尔明娜。

    “带上之后,就不要摘下来了。”艾普看着她,古怪地笑了起来。“愿黑夜女神保佑你。”

    项链没有烫伤费尔明娜,残留有艾普的余温,她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只是一个新奇的实验品,但她并不在意这位同样来自北大陆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费尔明娜握紧项链,说道:“我一定会成长到能拿起笔的资格,请您等我。”

    伊丽莎白才恢复神智,丝毫没有停顿地继续之前的行动,按照约定,带走费尔明娜。

    在长长的明亮的走廊,费尔明娜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普通平凡的北大陆样貌的女性。她跟着伊丽莎白,毫无异样,就像她天生就是这般模样。

    房间终于清净了,一下送走两个麻烦,艾普吐口气,来到窗边。

    伊丽莎白·莫特,

    艾普往玻璃上哈了一口雾。

    “时间和利益会美化记忆。”

    原本打算再和伊丽莎白推拉一段时间,陪她完成这一出戏。不过那样太耗费精力了,好在有个潜力股,费尔明娜。艾普成功把自己架离舞台,留给两个主角。

    费尔明娜。

    街道上的路灯像是年久失修,猛地亮了一下,闪烁着,映在艾普的瞳孔里,像火花。

    烈火吞噬了酒店,纵火者全是南大陆的人,她们逃窜数日,最终被自己人背叛,上了刑场,无一存活,那是艾普看到的未来。而纵火者的首领是费尔明娜。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让我在酒店里待着的时候,别发生意外,处理起来太麻烦。”

    艾普抹开水雾上的字迹,她的精神状态不好,神经过于活跃,皮肤常常有虫蚁的游走感,但那只是风穿过缝隙时,留下的抓痕。

    “嗯,不好说,也有可能是螨虫。”

    今夜注定无眠了,艾普无奈地自嘲。

    夜晚时分,常常自制力下降,她无法控制自己。直到脑力耗竭,艾普才终于停止窥视命运。

    没了黑夜送的安睡神器,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要去她的教堂祈祷吗?艾普按揉着太阳穴,一点一点清除冗杂的数据,试图遗忘。

    天什么时候亮呢?

    太阳照常升起,照进艾普的眼睛。

    爱德华来找安德文,正好与伊丽莎白撞了个着。她的仆从在训斥经理,语气冷静平和,逼得经理只擦冷汗。这个仆从应该是伊丽莎白重点调教过的,仅仅一晚,她对这里的酒店检查得相当细致,比经理还要了解酒店。

    “对,你们这的桌椅,还有床铺,卫生实在太糟糕了!”伊丽莎白脱下手套,强调指出自己身上起的红疹,“这让我见人得花费多少心思。”

    在获得道歉后,伊丽莎白了结一番心事,心情大好的她看见了爱德华,她不介意逗逗这个比她年岁小的男孩,故意向前走了几步,逼爱德华退后几步划开距离。

    “小爱,你站我门口做什么?”安德文拉开房门,第一眼就见到一个人挡在前面。

    【爱德华竟然这么高,以前怎么没发现?】

    安德文按下他的肩膀,踮起脚向外看。

    伊丽莎白转身将注意力投到刚出门的衣着整齐的艾普身上。

    “这是诚意。”

    艾普接下纸条,上面是不记名账户,密码没有设定,要找贝克兰德银行分行改。

    “嗯。”艾普木木地点点头,保持着寡言孤僻的“地下工作者”形象。

    伊丽莎白退了一步,刻意介绍道:“这是我认的新女儿,费尔明娜·伊丽莎白·莫特。如果不是您,我根本无法认识这么一个可怜又聪慧的女孩子。我想,这一定是女神的指引。”随即,她在胸口画红月,突然发现从昨晚开始的痒意终于散了不少,她没有细想,单纯归因于晒了太阳,带着费尔明娜轻松地离开了。

    “原来不是仆人啊。”爱德华目送二人远去。

    “起得好早,还是还没睡醒?艾普你又熬夜了?”安德文的手在艾普面前挥了挥。艾普没有作出应答,只是转身回到卧室。

    卧室传来声响,“马车10点到,9点半我会起床的,不要吵我。”

    爱德华看了一眼表,早上6:50,该起床了。

    “真羡慕啊,她是怎么做到半小时内完成洗漱吃早餐的。真想不明白……”

    安德文习惯性感叹,带着爱德华下楼去自助早餐。

    卧室内,艾普躺在床上,还穿着睡衣,像是从未离开过床。

    ……

    当天晚上七点,太阳还未落山,艾普一行人及时赶到比尔庄园。

    饭后,洗漱完毕,凯蒂教授,艾普,安德文和爱德华坐在同一休息室里,翻看近日的文件。在海上,她们耽误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大多数轮船上没有电报机,它只在较大的港口可能会备有。上半年艾普集中精力暗暗推动电子设备发展,加上中继站在岛屿上广泛铺设,终于克服狂暴海的威胁,能普通人也能用上横跨南北大陆的电报。当然,收价昂贵,通常只服务于贵族子弟和家中的沟通或者战争。

    正因如此,现在她们需要跟进的信息不算多,没有耽误事。可惜图片还有更多细节,暂时没法通过残缺版电报传递。

    艾普叹了口气,拿起下一张测绘图。

    叹气就像传染病一样传递,爱德华接着问道:“教授,为什么工作站位于就在比尔庄园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上,我们不今天趁着天还没黑,早点上去?”

    “年轻人,做事情不要那么积极。”艾普躺在软软的靠垫上,老气横秋的样子,让凯蒂教授赏了她一个白眼。

    “你啊,抓紧一切可以躺着的机会,成天懒散的样子。”

    “别说我啊,这是在养生,教授也是,你年纪大了,这么几天一直紧绷着,对身体不好。”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艾普默默吐槽,她话说多了,想喝点水,但是觉得躺着,水容易打湿衣服,现在又没有很渴,干脆躺着,等起身的时候顺便喝一口。

    “咳,”安德文担当起这次的讲解,开始照本宣科,“雷贝夫人本来是此次合作的负责人,由于日期变动,而比尔子爵正好外出,处理棉花种植园的事情——棉花太多卖不掉,你看,我们路过了外面那边那么大一块棉花地,都是比尔子爵家的。嗯,雷贝女士她不得已留在庄园,替子爵打理庄园,现在忙得焦头烂额。”

    “这么一说,他们家确实没看见管家之类的角色,倒是有个大女仆或者女仆长?”爱德华默默回忆晚餐的招待情况,总算找出之前感觉不太对劲的地方。

    “总之雷贝女士在这段时间里主要负责后勤,像提供住宿和餐饮,协调周围的劳动力,偶尔抽的出时间的话,会来清理出土的文物。哦,忘记说,附近的土地都是比尔子爵名下的,这次的陵墓也是比尔子爵让加印村村民开垦土地时发现的。”

    “雷贝女士是这座庄园的主人,她留下我们过夜自然有她的考量。”艾普插嘴,想结束话题,她觉得周围的声音太吵了。

    还没等爱德华回话,凯蒂教授先抬起头,看样子已经把照片看完了。“别以为来到这冷门专业就不需要人际交往了。”

    爱德华心里清楚这个道理,他脸色不由垮了下来。

    噗嗤一声笑。

    艾普寻着声音的来源,看到房门没有关紧,有一条门缝,门缝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她们。

    是比尔子爵和雷贝女士的小女儿,萨丽莓。

    “这么紧张做什么,坐下,让人家一个小孩子看了笑话。”

    萨丽莓知道她们在讲自己,像弹跳的小气球一样跑了进来,双手撑在茶几上,观察这几位衣着亮丽的客人。

    她的黑发带着不明显的卷曲,如丝般细柔,轻巧地垂落在圆脸旁的酒窝,浓密的睫毛下,又大又黑的眼珠倒映着众人的身影。

    八九岁,正是天使和恶魔状态的叠加年龄。

    艾普抿口茶,藏住嘴角的笑意,用余光捕捉被萨丽莓气势全面压制的爱德华。

    “萨丽莓,萨丽莓!”

    解救爱德华的是萨丽莓的贴身女仆,也是爱德华口中所谓的女仆长,斯托。

    “小姐,雷贝夫人要检查你的功课。”

    “啊?为什么,好吧。今天妈妈回来地好早。”

    萨丽莓不开心地嘟嘴,搅弄衣服上的蕾丝和褶皱,她被斯托抓到了。

    雷贝夫人走了进来。艾普差点没认出她,她换了身衣服,整体气质比之前在黑珍珠酒店里温和多了。

    她坐在无人的沙发上,让仆人将茶点再次摆满桌子。先是看向萨丽莓,又对着凯蒂教授和爱德华的方向说。

    “让你们见笑了,我的女儿比较活泼好动,瞧瞧她,舞鞋还没脱,她特别喜欢跳舞。小萨丽,向他们展示一下你新学的舞蹈。”

    萨丽莓扭捏地躲在斯托身后,不情不愿地走出来,跳了一段鲁恩最近流行的精灵舞。

    在场大概只有出身贵族的爱德华对此有研究,艾普瞥见爱德华一脸茫然,心想他从家里逃出来追求理想已经是他干过最大胆的事了,没有再和家里联系,自然也不清楚贵族的社交圈最近的风向。

    看着萨丽莓一舞跳了一半,艾普一阵牙疼,打起腹稿,准备好能让萨丽莓和雷贝都满意的措辞。

    又一个仆人小步靠近,凑到雷贝夫人身边耳语。

    “不在请柬上?”

    雷贝夫人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小客厅,摸了摸萨丽莓的头,去楼下迎接客人。

    萨丽莓没有跳完,直到确定母亲已经离开,才优雅地提前结束舞步,做了鞠躬谢礼。艾普憋住那些赞美的话。既然家长走了,一些虚伪话就不必开口了。

    她叫萨丽莓过来,抓了把盘中的糖果零食,塞进她的口袋。

    “你自由了,去玩吧。”

    萨丽莓装模作样地对艾普行了一次吻手礼,恢复原本快乐的样子,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在场的人都是单身,除了凯蒂教授有一个女儿。她的女儿,如果艾普没记错,也在南大陆,在星星高原附近活动,和凯蒂教授偶尔有书信交流。母女二人闹了矛盾,有五六年没见面的样子,艾普当年刚入学,不清楚矛盾具体的情况。

    凯蒂教授任由热气铺满眼镜片,端着热茶,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她叫住斯托,萨丽莓的贴身女仆,让她端一碟甜食送给萨丽莓。

    “她跳的舞很可爱,如果小萨丽愿意,我想多看几次。”

    艾普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褶皱,贴近玻璃。天全黑了,看不清外面的街道,远处有灯火,应该是附近的错落。打开窗户,风从远方吹来,湿度很高。艾普拉回窗帘,关上窗户,继续看资料。

    枯燥的时光缓慢度过,爱德华和安德文一句一句地闲聊,凯蒂教授突然插了一句。她端着星星高原生产的咖啡,宛如一个雕塑。

    “爱德华,你和你的家人还有没有联系?”

    “没有,教授,怎么了?”

    “没事,只是问一问,你不想他们吗?”

    “想是想,但,他们限制了我的自由,之前还想把我卖出去。”爱德华想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联姻,因为手段不如姐姐和哥哥,他在家中地位不高,“他们从没考虑过我想要什么。他们永远只把我当作孩子,一个附属品!”

    “……”

    “教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她一般不过问学生的家庭情况。”爱德华看凯蒂教授神态不对,不安地小声向安德文求助。

    “自由……”凯蒂·塞缪尔低喃,她那才十几岁的孩子给她的诀别信也提到了这个词。如今她应当二十岁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她想要的“自由”。

    弗洛西西·塞缪尔,自由的孩子。

    这些年里,弗洛西西寄给凯蒂的信,字里行间充斥挑战和挑衅,而非母女温情。

    凯蒂一面痛恨自己,痛恨那些年自己对孩子的严苛,自己亲手造就母女之间的隔阂;一面感谢自己,感谢那些年自己对孩子的严格,严格所带来牢固的知识基础,让弗洛西西安然无恙地在各地旅行,不受严寒酷热侵扰,不受吃穿住行困扰。

    倘若知识与智慧之神真的存在,祂理应喜爱弗洛西西,庇佑她聪明伶俐的孩子。

    这一次来南大陆,她没有贴身携带弗洛西西的照片,而是将它留在廷根。凯蒂知道弗洛西西现在在南大陆,弗洛西西应该知道她的母亲来到南大陆。

    她们将在这里停留至少几个月,如果弗洛西西想见她,她就在这里。

    凯蒂·塞缪尔看着艾普的背影,艾普站起身,似乎准备休息了。这么多年的考古经历,她看过,听过,遇上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也和警察厅签了不少保密协议。自从艾普加入后,那些诡异的事就再也没有出现。

    她自始至终知道,艾普不是普通人。

    她对上艾普的水绿色眼睛,波光潋滟,她笑了笑。

    艾普见凯蒂教授收回视线,恢复正常,她结合实际案例,继续教导爱德华,自己便重新转身,看向窗外,走回房间。明天要早起,早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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