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众人在外烧烤聚餐，艾普回到房里，揉揉眉心。几个月前出土的羊皮卷，艾普没有拿到原版，被巴斯半路劫走，不知道保存在什么地方。希望他能好好保存。
桌前只有凯蒂送来的手抄本。手抄本上只有那一串赫密斯文，看不出更多细节。
普通人没有经过训练，无法自主引动灵性，即便手抄过呼唤死神归来的文字，最多只会多做几次噩梦。在鲁恩的时候安德文胆大无畏，在无知的情况下，抄了不只一遍，艾普第一次提醒她，她也不当回事，继续整理资料文本。结果几天常有不间断的小毛病，虽然不影响工作推进，但给人的感受并不太舒服。
抄写这种危险的事，交给机器最好。
“晚上好，艾普小姐。”
麦拉的招呼声打断艾普的沉思，他站在门外，没有踏入屋内的煤气灯照亮的地方。
安德文曾经和她分享了一则笑谈。萨丽莓问比尔子爵为什么不给他们装上煤气灯，比尔子爵回答萨丽莓，说村民崇敬死神，这会破坏他们的习俗。
艾普没有起身的意思，而麦拉自顾自地聊下去。
“您这是在做什么？”
地上躺着几张印着华丽图案的卡牌，麦拉并没有见过这些，不期待得到答案，这几天接触下来，他知道这位小姐不喜言辞，厌恶吵闹的环境。
“占卜。”
麦拉愣神，有些受宠若惊。他的目光随着艾普的手移动，那双没戴手套的手又从排开的牌中取出一张，放在三张牌中间靠他右手边的位置。
她只是翻开看了一眼，就将所有牌收回。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冷漠的面具焊死在她脸上。
麦拉收回小心思，安静地站在走廊。
艾普问今天的运势，用了身心灵的牌阵，权杖一逆位、权杖四正位、圣杯九逆位依次对应身体、情感、灵性。
灵数相加得到14，在大阿卡纳牌中对应死神。今天依旧平平无奇的一天，牌依旧告诉她，不要插手。所以艾普又抽了一张指示牌，出来一张愚者。
以艾普目前的位格，占卜出来的结果肯定是正确的，但她并不会解读，也不可以会。所以她自然而然把牌收起来。
艾普以前所居住的霍纳奇斯省经常能看见有占卜家往山上跑，可惜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往后几年，见到的都是些封印物，并不怎么好使。
艾普也想圈养一个占卜家给她解读，最近看到的那个符合她审美的属于黑夜女神占卜家，艾普羡慕地几乎落泪。虽然她能开出合适的报酬，但是对方有编制，而且在占卜俱乐部的时候只收八便士，金钱估计没法打动他。对方还想着把她送进黑夜教会的据点……
艾普不由悲从中来。
“你们村里人去世后，遗体怎么安葬？”
艾普整理好思绪，面向身边这个略显拘谨的男性，开口问道。
“往年会将遗体用布包裹好，放进木船里，送他们随河流向下。”
“所以，他们停在哪里，就由当地的村民收殓入葬？”
“是的，只有神的使者才可以顺利地进入海洋，跟随伟大死神。我们村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死后能生活在死神的神国。”
“照你们的说法，海边岂不是最靠近神的地方？”
这多少有点地狱笑话，如今的拜朗背部海岸线基本被因蒂斯帝国、鲁恩王国和弗萨克帝国瓜分。费内波特状态不行，没有跟上这波殖民热潮。
麦拉脸色未变，重复强调先前的话：“所有人都应该葬送于河水。”
艾普瞄了一眼麦拉，他挠挠后脑勺，掌心有特殊的“胎记”。
“之前那具衣物，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应该是你们村的人，按照习俗，将它放到木船里，随流而下？”
“不不不，我们已经是文明人了，”麦拉搓搓手，“我们会把衣服火化掉，放进骨灰盒里，然后安放在墓园。”
这片地归比尔子爵所有，包括土壤和树木，所以，他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砍掉一棵树。
“我想去你们的墓园看一下。”
“这大晚上的……”麦拉拒绝的话已到口边，他接过金币，又咽了回去，“当然可以，我们的荣幸。”他跟在艾普身后，她已经从房里出来，提着手电筒。
虽说有墓园之名，但其实是一片开放的草地。几盏路灯孤独地散发着光芒。绿草如茵，道路并非水泥浇灌，横横竖竖裸露黄土，干涸的脚印陷在其上。简单的土包几乎与地齐平，前方立着的墓碑标注，这个地下，曾有安眠的灵魂。
石碑上有刻字，崭新的几枚上，字迹容易辨认，不尽相同。
并非刻字，像用油彩颜料涂上的，艾普抚摸墓碑，字与旁边的空白之间没有明显的深度区分。
“死后我想要数不清的财宝。”
“死后我希望不愁吃穿。”
“死后我想要一张美貌的脸和绝佳的身材。”
“死后继续和爱人在一起。”
这墓志铭写得和许愿树一样，全是众人对死后世界的幻想。
“这些愿望都会实现。”麦拉解释，他指着前面几个人，“这是伟大死神的恩惠。”
那几个人拿着仆人递来的笔，在无字的墓碑上写下愿望，打开棺材，躺了进去。
“他们在做什么？”
“别害怕，都是来自北大陆的绅士小姐，他们慕名而来，希望实现自己的愿望。死亡是新的开始，死后，这些愿望都会实现。所以，想实现愿望，需要进去躺一躺，表现对死神的崇敬。”
“可惜，死神并不喜欢他们中的大多数，只实现了部分人的愿望。大多数没有被接去永恒国度享乐，被留在现世受苦，他们并不信仰死神，而信了其他邪神，真是可怜。”
死神不是死了吗？艾普默默地想，她没听说过死神有实现愿望的能力。
“没有牧师为死去的人做安魂吗？”
“不需要，村长会自己主持，她是死神的代言人。”
这世界没有轮回的概念，冥河功能受限。自死神陨落后，死去的灵魂没有归宿，一般要经过净化或安抚才不至于变成恶灵。
艾普没见过他口中的村长，她擦擦手指，刚刚摸过字迹，手上沾了红色颜料。颜料质量不好，估计多来几次雨就没了。
“您如果想试试，也可以。”
麦拉见艾普手一直搭在墓碑上没放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支笔，殷勤地递给艾普。
笔的羽毛泛红，表面有淡黄的油污，羽管有粘稠的红色液体缓慢流动。艾普接过羽毛笔，红色液体流动，似心脏在缓慢跳动。
“有一些棺材无主，专门被村长划出来，给异地游客体验我们的传统。”
“挺有想法的。”
艾普称赞道。
先前躺进去的几个人重新出来，嬉笑着离开，没有任何异样。就一次性给的钱财来看，发财致富不是梦，可印加村的经济状况实在称不上好。
“瞧，那就是村长家的墓。”
艾普蹲下，拂开缠绕其上的藤蔓，墓碑上字迹不清晰，和藤蔓留下的爬痕相交错，只能看到“死后……”的开头和“……斯托”的结尾。
这斯托，和她认识的那个斯托有关系吗？
“您如果想试试，也可以。”
麦拉再次重复，掏出一支笔，殷勤地递给艾普。这一次，她看到羽毛笔从哪里掏出来的。
麦拉的手掌心。
那里已经血污一片，有肉芽蠢蠢欲动，冒出白色的绒毛。
艾普再次接过羽毛笔，趁着里面的液体涌出，写下自己的墓志铭。
“烦啊……”
艾普嘀咕，躺进棺材里，双手交握放于胸口，出神地望着一朵接近月亮的乌云。最后一眼，见到麦拉刻板地笑着一张脸，合上盖子，血手印留在板子上。
光线彻底消失。
“速战速决吧……”
“砰——砰——”
艾普的心跳逐渐响亮，带动着胸腔，连同鼓膜一起跳动，冰凉的触感从身后爬上来，覆盖在裸露的肌肤，汗毛都竖起来，抵住衣物。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紧接着袭来，像一只隐形的鬼魅，悄无声息沿着她的脊背攀爬，想要渗透进她的身体。
“赞美太阳。”
她低喃，寒意只能如蟒蛇般缠在全身，无法侵入身体。
“真沉。”
艾普吐槽一句，声音并没有产生。
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披着斗篷，屹立不动，游龙般的触手若隐若现。艾普忽地瞪大眼睛，呼吸瞬间急促，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心跳愈发强烈，她猛地起身，试图撞开棺材盖。
阳光突然亮起，几乎刺伤她的眼睛。她戴好墨镜，抬起头，万里无云，太阳周围绕着一团模糊的光圈。
艾普眯眼，手挡在眉弓前。布局和之前很像，但这里不是加印村。人明显多起来，有妇人和儿童在街道旁摆摊。黄色的布上，摆着一些传统的工艺品，样貌精致，花纹繁复，不比如今的市集差。
村民嘴巴开开合合，手舞足蹈完成交易，心满意足地离开。艾普站在一旁的街上，怀疑自己鼓膜破损，不然，这么多人，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早安，要来一朵向日葵吗？”一个少女拦住她。
金光撒在所有人头顶上，照得眼前这位少女，有南大陆人种特征的脸庞上，也泛着缕缕金色光辉。而那句打招呼的话以文字的形式被顶在头发上。文字以都坦语书写，摇曳着，上下微微浮动，仿佛有生命，泛着波澜。
“早安，要来一朵向日葵吗？”
艾普想起她是谁了，只有一面之缘，她是比尔庄园里一个出色的马夫。打完招呼后，文字最后固定成一个名字：维拉。
维拉在现实里比自己低半个头，而如今足足低了一个头，她抱着金色的花，重复一遍。文字被重组，一个一个字母重新酝酿。
她没有影子。
艾普低下头，发现自己脚下并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艾普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文字，伸出手去触碰那些文字，但手指却穿过了它们。
这些文字并没有因此而消散，而是像有灵性一般，缠绕在艾普的手腕上，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态。
卖花的少女静静地站着，臂弯挂着花篮，手中捧着向日葵，带着恬静而完美的微笑，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仿佛对艾普的奇怪举动毫不在意。
艾普摘下墨镜，借助镜面的反光观察自己的头顶。自己的头顶没有出现任何文字。
她下意识想躲入阴影，但硬生生扎根在地面，若无其事地观察路边的行人。乔治，杰克，薇娅，佩尔瑞……他们的头顶都笼罩着一层虚幻的模糊光圈，标注着他们的名字。当这些人们交谈时，他们的光圈会随之扭动，但并没有像少女一样出现具体的文字。
“不用，谢谢。”
艾普动了动嘴唇，做出口型，没让一点声音发出。然而，她的头顶上方却出现了文字，按照口型变化着形状。
闭上嘴，卖花的少女放弃对她的关注，继续叫卖。
“卖花，卖花，快来看一看！”
依旧没有声音，但路人似乎都能听见，聚集在花摊前。
【出路在哪里？】
艾普没有泛滥的好奇心，挤开人群，很轻松地离开热闹的市集，走出村门。
【接下来该怎么走？】
恍惚间，她回望村落，有人在看着她。
村里的房屋有45°角的屋顶，鳞次栉比，它的墙壁只开在高处，黑黢黢，吃下所有光线。村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麦拉，一个是面貌熟悉的女性。两人身后，人群走动，影影绰绰，开着聚会，时不时有喧闹声。
那女性朝着自己，笑意盈盈，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不见眼珠。那张脸和艾普一模一样，笑得令人反胃。艾普不常笑，与自己等同样貌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个笑意，莫名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吵着。
【镜子还是影子？】
艾普按住胸口，随即张开双臂，没有发出声音，只做了口型。
“赞美太阳。”
这次用的是赫密斯语，只要头顶的文字浮现，非凡力量就可以被引动。
穹顶虚假的太阳光晕消失，无数道光线从艾普身上放出。
麦拉很快就消解在空气中，化作一缕黑烟，飘回他自己的屋子；而另一缕黑烟游入地底，回到艾普脚下，成为影子。
【被污染的感觉，只是一点隐秘的污染，这也太容易了吧？】
【今日占卜出来的运势该不会指这件事？】
这奇怪的现象或许和死神有关，死神，那个陵墓？艾普心下立刻决断，将无活人的村庄抛至脑后，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径直走到正在挖掘的陵墓旁。
那里和现实大相径庭，什么都没有，一片平坦，偶有几块木船露出尖角。和最初没有挖掘时，送来的照片有几分相似。她蹲了下去，抓起一块，手感证明，土质相当肥沃。河水刚刚褪去，如果麦拉没有说谎，下面应该有不少尸骨。
或许这里是前几年的加印村？艾普揣测那些人脸和现实的关系，似乎能对应上一些。
陵墓的旁边有条河流，曾经给陵墓开发造成不少麻烦的河流。
艾普的灵感突然触动。圣杯九包含水元素，而它的逆位在告诉我，要逆流而上？
时不时有虚幻的影子从上游漂下来，她逆着着河流向上走，只见它与另一条河流在此分道扬镳，两条支流来自同一条主干。河水蜿蜒流淌，艾普沿着明显宽很多的河流接着往上，最终面向一片灰雾。
那灰雾比刚进入这个世界的白茫茫雾气要显得更浓厚一些，不过本质并无明显差别，给艾普的感觉相当类似。
艾普迟疑片刻，伸手触摸灰雾，空无一物，动了动五指，没有任何阻滞感。她向前迈步，灰雾放任她进来，包裹她全身。
灰雾之中没有再看到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她按住自己的心脏，没有立刻走入，等胸腔不再明显震动，而后撕下手臂上一块布料，用进来时随身带着的羽毛笔写下赫密斯文。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灰雾之上的神秘主宰；”
“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
“我祈求您的帮助； ”
“我祈求您的眷顾；”
心里默念尊名无法成效，只能书写出来。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没法准备祭品，条件简陋，不知道愚者会不会回应。
裸露的手臂，青色的血管凸出皮肤，缓慢蠕动。
【不知道鲜血能不能取悦对方？】
向未来的自己借点血并非难事。
艾普阖上眼眸，她的灵性隐隐有被触动的感觉。她顿笔，低下头颅。
耳边传来重重叠叠的女声，克莱恩遗憾地看了一眼才喝一半的甜冰茶，借口去盥洗室，逆走四步，登上灰雾。
象征艾普的深红星辰投影前几秒发生的画面。
画面中，她走进灰雾，眼中燃烧着一轮微缩的太阳。她看向克莱恩现在的位置，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在原地停留几息，开始祈祷。
一条血色丝带般的印迹缠在脖子上，越收越紧，周围皮肤不正常地渗着青紫，向上下漫延。眼看那丝带就要完成闭合，而艾普面色如常，书写尊名的手未尝颤抖。
克莱恩食指敲击长桌，他有预感，只要艾普再走几步，她能够自行登上灰雾，将她拉上来，灰雾的控制权很可能不再归属他。
如果情况不紧急，他应该先做一次占卜。
艾普隐约感受到注视，没有朝灰雾深处看去，继续写到。
“我祈求您将我带离这片空间。”
停笔，静静等待。
深红瞬间在眼前绽放，如潮水拥裹她。
她坐到了熟悉的位置，与另一道人影对上视线。
尽管对方的脸庞被灰雾笼罩，实质性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压迫感十足，她微微欠身，按照鲁恩的礼节，向对方表达敬意。
“感谢您，愚者先生。”
声音莫名沙哑，艾普尴尬一秒，将这归因于多次尝试发声失败的结果。
她下意识想拉自己的纱帽，但躺进棺材的时候，她把帽子摘了。
不过在塔罗会上她不常开口说话，灰雾又自带混音效果，愚者应该没听出来她的声音变化。
她还真幸运，能够得到一位神明的及时援助。她都做好没有被回应的准备，想办法强行突破无声村落的封锁。毕竟她不想往自己身上扎一刀来取悦神明，她怕疼。
现在的问题是，她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先开口还是愚者先开口？之前用于取悦神明的材料是费内波特面，海鲜饭，迪西馅饼之类的主食，所以她应该向愚者献祭美食？不对吧，这结论怎么想都不对吧！
【好麻烦，所以几分钟前为什么脑子突然抽了向愚者求助了呢？】
“我在你身上窥见死亡的气息。”
灰雾没有遮盖艾普的脖子，那血红丝带被压制住，被禁锢后只余下原先的一半大小。见艾普无所察觉的模样，克莱恩不得不委婉提醒她。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很危险。
他没有将自己视为这片灰雾的拥有者，经常冲浪的他曾开玩笑说自己是穿越剧主角，但灰雾来历未明，他从未放下过警惕。
虽然早就猜到艾普可以直接登录上灰雾，但此刻真切接收到预感后，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作为一个序列九的占卜家，和序列四的无暗者抢夺控制权无异于螳臂当车。他是通过转运仪式上来的，那艾普是怎么上来的？她会是穿越者吗？
可艾普被拉入灰雾后，说完一句感谢后，什么都没做。
克莱恩保持着姿势，什么都没说，与艾普对峙，心里默默复盘。艾普遇见灰雾后果断念诵尊名，初次聚会时她不紧不乱，灵视视野下独特的灵性运转模式，以及她所在高椅背后的符号并非太阳……
她背后高椅上的符号克莱恩在现实里只见过一次，在看守查尼斯门时那个身穿黑色宫廷长裙的布偶递出来的本子上，一只由无数神秘符号勾勒的竖着的眼睛！
他在看到布偶递出的本子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在灰雾上见过这个符号，可是当时自己下意识忽略了。
艾普或许知道有关这片神秘灰雾更多的秘密，她似乎还将自己当成一名真正的古神，相当尊崇。她信仰那位福生玄黄天尊？
这是一个机会，克莱恩想，愚者的身份不合适，他可以捏一个小号，让小号从艾普身上套消息。
小号叫什么呢？一个信仰黑夜女神但不幸成为邪神眷属的倒霉蛋，适时爆马甲和艾普拉进关系，降低对方的防备心。
【一个复苏的古神，因为刚苏醒，实力不济，被强大的艾普篡夺了权柄，这很合理吧？】
顶着愚者皮的克莱恩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交接和背刺仪式在他心里演算一遍又一遍。
不整小号的群主不是好群主。
以艾普对灰雾的了解，他说不定能早日找到回家的方法。
艾普不知道灰雾掩盖下愚者的心思，她脖颈有隐隐约约的凉意泛上来。
“死亡的气息……死神？”
死神最近出现频率太高，斯托，她是村长家的孩子？
艾普轻声低喃，声线得到润滑，逐渐正常。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提醒。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艾普没有忘记最开始的时候装了波大的，扬言自己要调查死神的复苏情况。虽然心里有诸多猜测，但仍不清楚愚者现在的状态什么样，位格压制在那里，该苟还是得苟。
“晚安，愚者先生。”
艾普低头行礼，急匆匆回到现实，自己的身体仍处于棺材里。
她一手推开棺材板，翻身出坑，天空上的那朵孤云已经飞出不远的距离。
“艾普小姐，感觉怎么样？”
麦拉迎上来，整理好棺材。他的手完全恢复正常，像从来没有拔出过羽毛一样。
感觉不怎么样。
“有机会还会再尝试。”
艾普慢慢做着推断，麦拉看起来已经不像个活人了，今天在棺材里躺了一段时间，事实证明问题没有出现在墓园这边，那么大概率会在陵墓那边。办事稳妥点，这里普通人多，该装得还是得装，磨练演技。
无声村落的村民样貌和如今的加印村村民大部分吻合，如果那具男尸确定是麦拉，那会不会整个村落的村民都是活死人？而他们总是无意识聚向陵墓，或许受到了陵墓死神气息的诱导。
眼前的麦拉皮肤黝黑，看不清血色。
【防腐技术真不错。】
雷贝夫人说自她嫁过来后，这村落的整体没有明显的大变动，再往前，她并不清楚。萨丽莓有九岁了，周末就是她的十岁生日，过几天她和凯蒂教授还得回去一趟给她庆生。
没有人出生，没有人死亡，一切都静止了。
艾普给大脑放松一下。转化不是一蹴而就，村民的年龄对不上，每个村民转化为活死人的时间都不一样，或许活死人转化还在继续。
麻烦大了……转化方式是在墓碑上写下愿望，自己写的墓志铭是“死后我将长眠”，多亏有愚者，她能够成功脱离束缚，但困意仍就挂在脑子上。那几个躺进去过的外来者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
“我似乎没见过你们开过集市。”
“集市啊，我们确实很久没有开了，您是从佩尔瑞太太那里知道的吧，她年纪大了，总想着回到过去热闹热闹。欸，村里的人有什么想要的，会去城镇，路方便的很，用不着开集市了。”
“你还记得维拉吗？”
“知道啊，她常常闹着要去集市卖花，让村里的人都看看她养的花有多漂亮。哎呀，谁会想用宝贵的粮食换无用的花呢？”
麦拉比划着莎娜的身高，只到艾普的腰间。
“奇怪，怎么感觉最近都没有看到她了？她以前可喜欢揪我的胡须玩……”
麦拉挠挠下巴，拨弄他杂乱的胡须。
“你试着躺过这些棺材吗？”
“当然当然，我的噗噗噗……”
麦拉的下颚挠破了个大孔，肥厚的舌头从中掉下来，卡在喉结上下，扑棱扭动不停，像艾普之前从陶罐里清出来的一条条肥硕的蛇。艾普下意识往他头上看去，没有出现文字。
他说得越来越起劲，完全不顾艾普能否听懂。在他眼里，躺在同一片墓地，艾普和他们已经能算是同类。
艾普靠近他所指的墓碑，上面写着：“死后我要那帮北大陆人不再看不起我。”
署名是麦拉。
就为这么一条愿望搭上性命。
远离那快墓碑，出了墓园后，麦拉又恢复“正常”，眼中闪烁着兴奋，像是把多年的苦水全倒了出来。他笑着挥手告别。
第二天早上，艾普站在墓葬的入口处，手中的手电筒发出笔直的光芒，照亮漆黑的一角。墓葬的入口早就被推开，史密斯已经下去，很快，他折返上来，手里提着一笼老鼠。
那笼老鼠很凶，活泼乱跳，在陵墓里饿了一整夜，没见出什么事。
凯蒂、史密斯、艾普先行下去，待适应光线后，入眼的是一地被斩断的树根。拨开树根后，出现一个向下的楼梯口。三人并没有迟疑，一步步深入，沉闷的空气回荡三人的脚步声。
手电筒的光芒将一切阴影都拉得长长的，人影在崎岖的墙壁上诡异扭曲，像有了自主的生命。
“艾普，你看这里。”凯蒂指着墙壁上一处壁画。
那壁画虽然历经千年，但色彩依然鲜艳，一整夜的通风都没让其氧化褪色。画面上，一群人身着奇怪的服饰，正虔诚地跪拜在一棵巨大的树下。那棵树占据壁画将近一半的位置，将跪拜的人显得分外渺小，树干宛如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史密斯凝视着这幅壁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这棵树……是什么？”史密斯喃喃自语道，隔着手套，他轻轻摸了上去。
“先下去，别看了。”艾普出声提醒，三人收回目光，继续向前探索。他们沿着阶梯一路下行，终于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墓室。墓室中央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石棺，石棺表面雕刻着复杂的纹路，除去材质的不同。它和外面流行的交通工具别无二致。
墓室宽敞却分外热闹。石棺周围跪拜着一圈圈的泥像。那些人像栩栩如生，形态各不相同，如真人血肉铸就。他们的目光空洞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祭祀仪式。
“我们得小心。”艾普低声提醒，“不要撞坏了这些人像，它们的价值很高。”
凯蒂和史密斯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人像群，继续贴着墙壁，探索着这个神秘的墓室。
壁画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抓向艾普，想把她拉入墙壁。艾普直接切断，令其石化掉落到地上。手臂发出的哐当声没有引起凯蒂和史密斯的注意，走在前面的二人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全身注意放在眼前的石板。石板上雕刻着复杂的图案和符号，二人合力将石板移开，里面是空无一物的密室。
一只巨大的黑影飞出，凯蒂和史密斯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人像的泥头落地消失，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逃得真快。”
但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艾普点开打火机，火焰没有如愿冒出。墓室中氧气已经变低了。她立即动身，掀开石棺，里面是一具灰色干枯的尸体，身上长满了蓝黄色肉苁蓉。尸体原先的腹部长得最为茂盛，透明如白木耳，里面盛满液体，一颗圆润的珠子悬浮在中间。
这是导致异变的根源。
凯蒂和史密斯的情况不容乐观，出现严重缺氧的情况，艾普来不见多想，刺穿肉苁蓉，将珠子取出吞下，收纳在胃中，而后一只手一个人，把凯蒂和史密斯拖出去。
拖到门口，见到接应她们的队友，看来黑影没有袭击他们，单纯地逃跑了。艾普来不及调节身体异变的数据，大量的氧气扑面而来，她直接晕过去。
桌前只有凯蒂送来的手抄本。手抄本上只有那一串赫密斯文，看不出更多细节。
普通人没有经过训练，无法自主引动灵性，即便手抄过呼唤死神归来的文字，最多只会多做几次噩梦。在鲁恩的时候安德文胆大无畏，在无知的情况下，抄了不只一遍，艾普第一次提醒她，她也不当回事，继续整理资料文本。结果几天常有不间断的小毛病，虽然不影响工作推进，但给人的感受并不太舒服。
抄写这种危险的事，交给机器最好。
“晚上好，艾普小姐。”
麦拉的招呼声打断艾普的沉思，他站在门外，没有踏入屋内的煤气灯照亮的地方。
安德文曾经和她分享了一则笑谈。萨丽莓问比尔子爵为什么不给他们装上煤气灯，比尔子爵回答萨丽莓，说村民崇敬死神，这会破坏他们的习俗。
艾普没有起身的意思，而麦拉自顾自地聊下去。
“您这是在做什么？”
地上躺着几张印着华丽图案的卡牌，麦拉并没有见过这些，不期待得到答案，这几天接触下来，他知道这位小姐不喜言辞，厌恶吵闹的环境。
“占卜。”
麦拉愣神，有些受宠若惊。他的目光随着艾普的手移动，那双没戴手套的手又从排开的牌中取出一张，放在三张牌中间靠他右手边的位置。
她只是翻开看了一眼，就将所有牌收回。面部没有任何表情，冷漠的面具焊死在她脸上。
麦拉收回小心思，安静地站在走廊。
艾普问今天的运势，用了身心灵的牌阵，权杖一逆位、权杖四正位、圣杯九逆位依次对应身体、情感、灵性。
灵数相加得到14，在大阿卡纳牌中对应死神。今天依旧平平无奇的一天，牌依旧告诉她，不要插手。所以艾普又抽了一张指示牌，出来一张愚者。
以艾普目前的位格，占卜出来的结果肯定是正确的，但她并不会解读，也不可以会。所以她自然而然把牌收起来。
艾普以前所居住的霍纳奇斯省经常能看见有占卜家往山上跑，可惜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往后几年，见到的都是些封印物，并不怎么好使。
艾普也想圈养一个占卜家给她解读，最近看到的那个符合她审美的属于黑夜女神占卜家，艾普羡慕地几乎落泪。虽然她能开出合适的报酬，但是对方有编制，而且在占卜俱乐部的时候只收八便士，金钱估计没法打动他。对方还想着把她送进黑夜教会的据点……
艾普不由悲从中来。
“你们村里人去世后，遗体怎么安葬？”
艾普整理好思绪，面向身边这个略显拘谨的男性，开口问道。
“往年会将遗体用布包裹好，放进木船里，送他们随河流向下。”
“所以，他们停在哪里，就由当地的村民收殓入葬？”
“是的，只有神的使者才可以顺利地进入海洋，跟随伟大死神。我们村所有的人都希望自己死后能生活在死神的神国。”
“照你们的说法，海边岂不是最靠近神的地方？”
这多少有点地狱笑话，如今的拜朗背部海岸线基本被因蒂斯帝国、鲁恩王国和弗萨克帝国瓜分。费内波特状态不行，没有跟上这波殖民热潮。
麦拉脸色未变，重复强调先前的话：“所有人都应该葬送于河水。”
艾普瞄了一眼麦拉，他挠挠后脑勺，掌心有特殊的“胎记”。
“之前那具衣物，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他应该是你们村的人，按照习俗，将它放到木船里，随流而下？”
“不不不，我们已经是文明人了，”麦拉搓搓手，“我们会把衣服火化掉，放进骨灰盒里，然后安放在墓园。”
这片地归比尔子爵所有，包括土壤和树木，所以，他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砍掉一棵树。
“我想去你们的墓园看一下。”
“这大晚上的……”麦拉拒绝的话已到口边，他接过金币，又咽了回去，“当然可以，我们的荣幸。”他跟在艾普身后，她已经从房里出来，提着手电筒。
虽说有墓园之名，但其实是一片开放的草地。几盏路灯孤独地散发着光芒。绿草如茵，道路并非水泥浇灌，横横竖竖裸露黄土，干涸的脚印陷在其上。简单的土包几乎与地齐平，前方立着的墓碑标注，这个地下，曾有安眠的灵魂。
石碑上有刻字，崭新的几枚上，字迹容易辨认，不尽相同。
并非刻字，像用油彩颜料涂上的，艾普抚摸墓碑，字与旁边的空白之间没有明显的深度区分。
“死后我想要数不清的财宝。”
“死后我希望不愁吃穿。”
“死后我想要一张美貌的脸和绝佳的身材。”
“死后继续和爱人在一起。”
这墓志铭写得和许愿树一样，全是众人对死后世界的幻想。
“这些愿望都会实现。”麦拉解释，他指着前面几个人，“这是伟大死神的恩惠。”
那几个人拿着仆人递来的笔，在无字的墓碑上写下愿望，打开棺材，躺了进去。
“他们在做什么？”
“别害怕，都是来自北大陆的绅士小姐，他们慕名而来，希望实现自己的愿望。死亡是新的开始，死后，这些愿望都会实现。所以，想实现愿望，需要进去躺一躺，表现对死神的崇敬。”
“可惜，死神并不喜欢他们中的大多数，只实现了部分人的愿望。大多数没有被接去永恒国度享乐，被留在现世受苦，他们并不信仰死神，而信了其他邪神，真是可怜。”
死神不是死了吗？艾普默默地想，她没听说过死神有实现愿望的能力。
“没有牧师为死去的人做安魂吗？”
“不需要，村长会自己主持，她是死神的代言人。”
这世界没有轮回的概念，冥河功能受限。自死神陨落后，死去的灵魂没有归宿，一般要经过净化或安抚才不至于变成恶灵。
艾普没见过他口中的村长，她擦擦手指，刚刚摸过字迹，手上沾了红色颜料。颜料质量不好，估计多来几次雨就没了。
“您如果想试试，也可以。”
麦拉见艾普手一直搭在墓碑上没放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支笔，殷勤地递给艾普。
笔的羽毛泛红，表面有淡黄的油污，羽管有粘稠的红色液体缓慢流动。艾普接过羽毛笔，红色液体流动，似心脏在缓慢跳动。
“有一些棺材无主，专门被村长划出来，给异地游客体验我们的传统。”
“挺有想法的。”
艾普称赞道。
先前躺进去的几个人重新出来，嬉笑着离开，没有任何异样。就一次性给的钱财来看，发财致富不是梦，可印加村的经济状况实在称不上好。
“瞧，那就是村长家的墓。”
艾普蹲下，拂开缠绕其上的藤蔓，墓碑上字迹不清晰，和藤蔓留下的爬痕相交错，只能看到“死后……”的开头和“……斯托”的结尾。
这斯托，和她认识的那个斯托有关系吗？
“您如果想试试，也可以。”
麦拉再次重复，掏出一支笔，殷勤地递给艾普。这一次，她看到羽毛笔从哪里掏出来的。
麦拉的手掌心。
那里已经血污一片，有肉芽蠢蠢欲动，冒出白色的绒毛。
艾普再次接过羽毛笔，趁着里面的液体涌出，写下自己的墓志铭。
“烦啊……”
艾普嘀咕，躺进棺材里，双手交握放于胸口，出神地望着一朵接近月亮的乌云。最后一眼，见到麦拉刻板地笑着一张脸，合上盖子，血手印留在板子上。
光线彻底消失。
“速战速决吧……”
“砰——砰——”
艾普的心跳逐渐响亮，带动着胸腔，连同鼓膜一起跳动，冰凉的触感从身后爬上来，覆盖在裸露的肌肤，汗毛都竖起来，抵住衣物。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紧接着袭来，像一只隐形的鬼魅，悄无声息沿着她的脊背攀爬，想要渗透进她的身体。
“赞美太阳。”
她低喃，寒意只能如蟒蛇般缠在全身，无法侵入身体。
“真沉。”
艾普吐槽一句，声音并没有产生。
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披着斗篷，屹立不动，游龙般的触手若隐若现。艾普忽地瞪大眼睛，呼吸瞬间急促，她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心跳愈发强烈，她猛地起身，试图撞开棺材盖。
阳光突然亮起，几乎刺伤她的眼睛。她戴好墨镜，抬起头，万里无云，太阳周围绕着一团模糊的光圈。
艾普眯眼，手挡在眉弓前。布局和之前很像，但这里不是加印村。人明显多起来，有妇人和儿童在街道旁摆摊。黄色的布上，摆着一些传统的工艺品，样貌精致，花纹繁复，不比如今的市集差。
村民嘴巴开开合合，手舞足蹈完成交易，心满意足地离开。艾普站在一旁的街上，怀疑自己鼓膜破损，不然，这么多人，怎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早安，要来一朵向日葵吗？”一个少女拦住她。
金光撒在所有人头顶上，照得眼前这位少女，有南大陆人种特征的脸庞上，也泛着缕缕金色光辉。而那句打招呼的话以文字的形式被顶在头发上。文字以都坦语书写，摇曳着，上下微微浮动，仿佛有生命，泛着波澜。
“早安，要来一朵向日葵吗？”
艾普想起她是谁了，只有一面之缘，她是比尔庄园里一个出色的马夫。打完招呼后，文字最后固定成一个名字：维拉。
维拉在现实里比自己低半个头，而如今足足低了一个头，她抱着金色的花，重复一遍。文字被重组，一个一个字母重新酝酿。
她没有影子。
艾普低下头，发现自己脚下并没有投射出任何影子。
艾普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文字，伸出手去触碰那些文字，但手指却穿过了它们。
这些文字并没有因此而消散，而是像有灵性一般，缠绕在艾普的手腕上，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态。
卖花的少女静静地站着，臂弯挂着花篮，手中捧着向日葵，带着恬静而完美的微笑，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仿佛对艾普的奇怪举动毫不在意。
艾普摘下墨镜，借助镜面的反光观察自己的头顶。自己的头顶没有出现任何文字。
她下意识想躲入阴影，但硬生生扎根在地面，若无其事地观察路边的行人。乔治，杰克，薇娅，佩尔瑞……他们的头顶都笼罩着一层虚幻的模糊光圈，标注着他们的名字。当这些人们交谈时，他们的光圈会随之扭动，但并没有像少女一样出现具体的文字。
“不用，谢谢。”
艾普动了动嘴唇，做出口型，没让一点声音发出。然而，她的头顶上方却出现了文字，按照口型变化着形状。
闭上嘴，卖花的少女放弃对她的关注，继续叫卖。
“卖花，卖花，快来看一看！”
依旧没有声音，但路人似乎都能听见，聚集在花摊前。
【出路在哪里？】
艾普没有泛滥的好奇心，挤开人群，很轻松地离开热闹的市集，走出村门。
【接下来该怎么走？】
恍惚间，她回望村落，有人在看着她。
村里的房屋有45°角的屋顶，鳞次栉比，它的墙壁只开在高处，黑黢黢，吃下所有光线。村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麦拉，一个是面貌熟悉的女性。两人身后，人群走动，影影绰绰，开着聚会，时不时有喧闹声。
那女性朝着自己，笑意盈盈，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不见眼珠。那张脸和艾普一模一样，笑得令人反胃。艾普不常笑，与自己等同样貌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个笑意，莫名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吵着。
【镜子还是影子？】
艾普按住胸口，随即张开双臂，没有发出声音，只做了口型。
“赞美太阳。”
这次用的是赫密斯语，只要头顶的文字浮现，非凡力量就可以被引动。
穹顶虚假的太阳光晕消失，无数道光线从艾普身上放出。
麦拉很快就消解在空气中，化作一缕黑烟，飘回他自己的屋子；而另一缕黑烟游入地底，回到艾普脚下，成为影子。
【被污染的感觉，只是一点隐秘的污染，这也太容易了吧？】
【今日占卜出来的运势该不会指这件事？】
这奇怪的现象或许和死神有关，死神，那个陵墓？艾普心下立刻决断，将无活人的村庄抛至脑后，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径直走到正在挖掘的陵墓旁。
那里和现实大相径庭，什么都没有，一片平坦，偶有几块木船露出尖角。和最初没有挖掘时，送来的照片有几分相似。她蹲了下去，抓起一块，手感证明，土质相当肥沃。河水刚刚褪去，如果麦拉没有说谎，下面应该有不少尸骨。
或许这里是前几年的加印村？艾普揣测那些人脸和现实的关系，似乎能对应上一些。
陵墓的旁边有条河流，曾经给陵墓开发造成不少麻烦的河流。
艾普的灵感突然触动。圣杯九包含水元素，而它的逆位在告诉我，要逆流而上？
时不时有虚幻的影子从上游漂下来，她逆着着河流向上走，只见它与另一条河流在此分道扬镳，两条支流来自同一条主干。河水蜿蜒流淌，艾普沿着明显宽很多的河流接着往上，最终面向一片灰雾。
那灰雾比刚进入这个世界的白茫茫雾气要显得更浓厚一些，不过本质并无明显差别，给艾普的感觉相当类似。
艾普迟疑片刻，伸手触摸灰雾，空无一物，动了动五指，没有任何阻滞感。她向前迈步，灰雾放任她进来，包裹她全身。
灰雾之中没有再看到那模糊不清的人影，她按住自己的心脏，没有立刻走入，等胸腔不再明显震动，而后撕下手臂上一块布料，用进来时随身带着的羽毛笔写下赫密斯文。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灰雾之上的神秘主宰；”
“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
“我祈求您的帮助； ”
“我祈求您的眷顾；”
心里默念尊名无法成效，只能书写出来。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没法准备祭品，条件简陋，不知道愚者会不会回应。
裸露的手臂，青色的血管凸出皮肤，缓慢蠕动。
【不知道鲜血能不能取悦对方？】
向未来的自己借点血并非难事。
艾普阖上眼眸，她的灵性隐隐有被触动的感觉。她顿笔，低下头颅。
耳边传来重重叠叠的女声，克莱恩遗憾地看了一眼才喝一半的甜冰茶，借口去盥洗室，逆走四步，登上灰雾。
象征艾普的深红星辰投影前几秒发生的画面。
画面中，她走进灰雾，眼中燃烧着一轮微缩的太阳。她看向克莱恩现在的位置，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在原地停留几息，开始祈祷。
一条血色丝带般的印迹缠在脖子上，越收越紧，周围皮肤不正常地渗着青紫，向上下漫延。眼看那丝带就要完成闭合，而艾普面色如常，书写尊名的手未尝颤抖。
克莱恩食指敲击长桌，他有预感，只要艾普再走几步，她能够自行登上灰雾，将她拉上来，灰雾的控制权很可能不再归属他。
如果情况不紧急，他应该先做一次占卜。
艾普隐约感受到注视，没有朝灰雾深处看去，继续写到。
“我祈求您将我带离这片空间。”
停笔，静静等待。
深红瞬间在眼前绽放，如潮水拥裹她。
她坐到了熟悉的位置，与另一道人影对上视线。
尽管对方的脸庞被灰雾笼罩，实质性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压迫感十足，她微微欠身，按照鲁恩的礼节，向对方表达敬意。
“感谢您，愚者先生。”
声音莫名沙哑，艾普尴尬一秒，将这归因于多次尝试发声失败的结果。
她下意识想拉自己的纱帽，但躺进棺材的时候，她把帽子摘了。
不过在塔罗会上她不常开口说话，灰雾又自带混音效果，愚者应该没听出来她的声音变化。
她还真幸运，能够得到一位神明的及时援助。她都做好没有被回应的准备，想办法强行突破无声村落的封锁。毕竟她不想往自己身上扎一刀来取悦神明，她怕疼。
现在的问题是，她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先开口还是愚者先开口？之前用于取悦神明的材料是费内波特面，海鲜饭，迪西馅饼之类的主食，所以她应该向愚者献祭美食？不对吧，这结论怎么想都不对吧！
【好麻烦，所以几分钟前为什么脑子突然抽了向愚者求助了呢？】
“我在你身上窥见死亡的气息。”
灰雾没有遮盖艾普的脖子，那血红丝带被压制住，被禁锢后只余下原先的一半大小。见艾普无所察觉的模样，克莱恩不得不委婉提醒她。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很危险。
他没有将自己视为这片灰雾的拥有者，经常冲浪的他曾开玩笑说自己是穿越剧主角，但灰雾来历未明，他从未放下过警惕。
虽然早就猜到艾普可以直接登录上灰雾，但此刻真切接收到预感后，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作为一个序列九的占卜家，和序列四的无暗者抢夺控制权无异于螳臂当车。他是通过转运仪式上来的，那艾普是怎么上来的？她会是穿越者吗？
可艾普被拉入灰雾后，说完一句感谢后，什么都没做。
克莱恩保持着姿势，什么都没说，与艾普对峙，心里默默复盘。艾普遇见灰雾后果断念诵尊名，初次聚会时她不紧不乱，灵视视野下独特的灵性运转模式，以及她所在高椅背后的符号并非太阳……
她背后高椅上的符号克莱恩在现实里只见过一次，在看守查尼斯门时那个身穿黑色宫廷长裙的布偶递出来的本子上，一只由无数神秘符号勾勒的竖着的眼睛！
他在看到布偶递出的本子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在灰雾上见过这个符号，可是当时自己下意识忽略了。
艾普或许知道有关这片神秘灰雾更多的秘密，她似乎还将自己当成一名真正的古神，相当尊崇。她信仰那位福生玄黄天尊？
这是一个机会，克莱恩想，愚者的身份不合适，他可以捏一个小号，让小号从艾普身上套消息。
小号叫什么呢？一个信仰黑夜女神但不幸成为邪神眷属的倒霉蛋，适时爆马甲和艾普拉进关系，降低对方的防备心。
【一个复苏的古神，因为刚苏醒，实力不济，被强大的艾普篡夺了权柄，这很合理吧？】
顶着愚者皮的克莱恩心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交接和背刺仪式在他心里演算一遍又一遍。
不整小号的群主不是好群主。
以艾普对灰雾的了解，他说不定能早日找到回家的方法。
艾普不知道灰雾掩盖下愚者的心思，她脖颈有隐隐约约的凉意泛上来。
“死亡的气息……死神？”
死神最近出现频率太高，斯托，她是村长家的孩子？
艾普轻声低喃，声线得到润滑，逐渐正常。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提醒。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艾普没有忘记最开始的时候装了波大的，扬言自己要调查死神的复苏情况。虽然心里有诸多猜测，但仍不清楚愚者现在的状态什么样，位格压制在那里，该苟还是得苟。
“晚安，愚者先生。”
艾普低头行礼，急匆匆回到现实，自己的身体仍处于棺材里。
她一手推开棺材板，翻身出坑，天空上的那朵孤云已经飞出不远的距离。
“艾普小姐，感觉怎么样？”
麦拉迎上来，整理好棺材。他的手完全恢复正常，像从来没有拔出过羽毛一样。
感觉不怎么样。
“有机会还会再尝试。”
艾普慢慢做着推断，麦拉看起来已经不像个活人了，今天在棺材里躺了一段时间，事实证明问题没有出现在墓园这边，那么大概率会在陵墓那边。办事稳妥点，这里普通人多，该装得还是得装，磨练演技。
无声村落的村民样貌和如今的加印村村民大部分吻合，如果那具男尸确定是麦拉，那会不会整个村落的村民都是活死人？而他们总是无意识聚向陵墓，或许受到了陵墓死神气息的诱导。
眼前的麦拉皮肤黝黑，看不清血色。
【防腐技术真不错。】
雷贝夫人说自她嫁过来后，这村落的整体没有明显的大变动，再往前，她并不清楚。萨丽莓有九岁了，周末就是她的十岁生日，过几天她和凯蒂教授还得回去一趟给她庆生。
没有人出生，没有人死亡，一切都静止了。
艾普给大脑放松一下。转化不是一蹴而就，村民的年龄对不上，每个村民转化为活死人的时间都不一样，或许活死人转化还在继续。
麻烦大了……转化方式是在墓碑上写下愿望，自己写的墓志铭是“死后我将长眠”，多亏有愚者，她能够成功脱离束缚，但困意仍就挂在脑子上。那几个躺进去过的外来者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
“我似乎没见过你们开过集市。”
“集市啊，我们确实很久没有开了，您是从佩尔瑞太太那里知道的吧，她年纪大了，总想着回到过去热闹热闹。欸，村里的人有什么想要的，会去城镇，路方便的很，用不着开集市了。”
“你还记得维拉吗？”
“知道啊，她常常闹着要去集市卖花，让村里的人都看看她养的花有多漂亮。哎呀，谁会想用宝贵的粮食换无用的花呢？”
麦拉比划着莎娜的身高，只到艾普的腰间。
“奇怪，怎么感觉最近都没有看到她了？她以前可喜欢揪我的胡须玩……”
麦拉挠挠下巴，拨弄他杂乱的胡须。
“你试着躺过这些棺材吗？”
“当然当然，我的噗噗噗……”
麦拉的下颚挠破了个大孔，肥厚的舌头从中掉下来，卡在喉结上下，扑棱扭动不停，像艾普之前从陶罐里清出来的一条条肥硕的蛇。艾普下意识往他头上看去，没有出现文字。
他说得越来越起劲，完全不顾艾普能否听懂。在他眼里，躺在同一片墓地，艾普和他们已经能算是同类。
艾普靠近他所指的墓碑，上面写着：“死后我要那帮北大陆人不再看不起我。”
署名是麦拉。
就为这么一条愿望搭上性命。
远离那快墓碑，出了墓园后，麦拉又恢复“正常”，眼中闪烁着兴奋，像是把多年的苦水全倒了出来。他笑着挥手告别。
第二天早上，艾普站在墓葬的入口处，手中的手电筒发出笔直的光芒，照亮漆黑的一角。墓葬的入口早就被推开，史密斯已经下去，很快，他折返上来，手里提着一笼老鼠。
那笼老鼠很凶，活泼乱跳，在陵墓里饿了一整夜，没见出什么事。
凯蒂、史密斯、艾普先行下去，待适应光线后，入眼的是一地被斩断的树根。拨开树根后，出现一个向下的楼梯口。三人并没有迟疑，一步步深入，沉闷的空气回荡三人的脚步声。
手电筒的光芒将一切阴影都拉得长长的，人影在崎岖的墙壁上诡异扭曲，像有了自主的生命。
“艾普，你看这里。”凯蒂指着墙壁上一处壁画。
那壁画虽然历经千年，但色彩依然鲜艳，一整夜的通风都没让其氧化褪色。画面上，一群人身着奇怪的服饰，正虔诚地跪拜在一棵巨大的树下。那棵树占据壁画将近一半的位置，将跪拜的人显得分外渺小，树干宛如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有力地跳动着。
史密斯凝视着这幅壁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这棵树……是什么？”史密斯喃喃自语道，隔着手套，他轻轻摸了上去。
“先下去，别看了。”艾普出声提醒，三人收回目光，继续向前探索。他们沿着阶梯一路下行，终于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墓室。墓室中央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石棺，石棺表面雕刻着复杂的纹路，除去材质的不同。它和外面流行的交通工具别无二致。
墓室宽敞却分外热闹。石棺周围跪拜着一圈圈的泥像。那些人像栩栩如生，形态各不相同，如真人血肉铸就。他们的目光空洞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祭祀仪式。
“我们得小心。”艾普低声提醒，“不要撞坏了这些人像，它们的价值很高。”
凯蒂和史密斯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人像群，继续贴着墙壁，探索着这个神秘的墓室。
壁画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抓向艾普，想把她拉入墙壁。艾普直接切断，令其石化掉落到地上。手臂发出的哐当声没有引起凯蒂和史密斯的注意，走在前面的二人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全身注意放在眼前的石板。石板上雕刻着复杂的图案和符号，二人合力将石板移开，里面是空无一物的密室。
一只巨大的黑影飞出，凯蒂和史密斯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人像的泥头落地消失，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逃得真快。”
但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艾普点开打火机，火焰没有如愿冒出。墓室中氧气已经变低了。她立即动身，掀开石棺，里面是一具灰色干枯的尸体，身上长满了蓝黄色肉苁蓉。尸体原先的腹部长得最为茂盛，透明如白木耳，里面盛满液体，一颗圆润的珠子悬浮在中间。
这是导致异变的根源。
凯蒂和史密斯的情况不容乐观，出现严重缺氧的情况，艾普来不见多想，刺穿肉苁蓉，将珠子取出吞下，收纳在胃中，而后一只手一个人，把凯蒂和史密斯拖出去。
拖到门口，见到接应她们的队友，看来黑影没有袭击他们，单纯地逃跑了。艾普来不及调节身体异变的数据，大量的氧气扑面而来，她直接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