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做什么？”
黑色雾气弥漫的空间里，艾普睁开眼，握住对方的手腕，刀尖止于胸前，白刃坠落到粘稠的黑泥中，被吞噬殆尽。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眼前的人影没有五官，白扑扑的轮廓剧烈滚动，边界模糊不清，艾普暂时将上面的漩涡当作眼口。
然而刀尖也是白影身体的一部分，手腕也是，当艾普抓住对方手腕的那一刻，胸口一阵钝痛，破了一道刀口。刀口出现漩涡，血红的色彩如瀑布流出。左半边身体相继出现大口裂缝，橙色，黄色，绿色汩汩涌出，照亮无光空间。
“消失了？”艾普抖抖手腕，将手掌翻上来看，掌心一块肉团蠕动，触须细细地，向外生长，寻找生存的土壤。
周围长满虚幻的黑色细管，彩色色块倒映出哑光的画面，一片片半开的棺材，里面躺着一具具人形物体，上面长满了白色羽毛，羽毛油滴滴地渗着黄色液体。
艾普无法触摸那些棺材，彩色的油污层层叠叠地荡开，像是隔绝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往这走……”
幽幽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听不出男女，有些熟悉。
艾普抹开伤口，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彩色的疤。斑斓的液体已经干涸，在一团黑泥的凹陷出折射出亮光，白色的脚印往深处走去。再仔细看杂乱的黑色细管，它们汇集的方向即为脚印的方向。
艾普踩上那脚印，脚印严丝合缝。她下意识想回头看。
“不要回头，往前走……”
那道声音幽幽开口，像是某处达成共振，声音清晰不少。
究竟是谁的声音？好熟悉。
艾普弯腰，手戳进黑泥，五指探了探，小臂下沉，直到黑泥没过半截，她抓到最开始掉落的白刃。白刃不能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只是淡淡地发着荧光。
她划开大腿，彩色的液体再次流出，在脚边聚成一滩，而后沿着脚印，一步一步向前。
尽头坐着一具白骨。它的骨骼洁白剔透如玉，和白刃一样，自行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芒。艾普凝视着这具白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你来了，好久不见。”
艾普的目光在白骨上辗转反侧，看得出来，这具白骨生前应该是一名女性。她变了声线，依旧低沉空洞，但与之前盘旋的声音不尽相同，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和疏离。
艾普忽地回头，背后不再一片空幻的黑暗，此刻逐渐被上了一层浓墨重彩，变成了一处荒凉的原野。在远处浑浊的蓝色幕布下，数座如山笋般的山峰扎眼地冒了出来，极为夸张地孤立着彼此。
“都说了，不要回头。”女声轻轻地笑着，“怎么，再次看到我有那么令你难受吗？”
就像春风吹动死去的湖水，艾普眼中不可遏制地泛起波澜，沉眠的情绪被对方勾动，她的嘴角不自主地翘起，在淡漠的面具上撕开一个弧度。
“只是有点想家了。”
她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让她的笑容显得有些扭曲，甚至带上了几分令人作呕的病态。艾普抬手揉搓面部，松松僵硬的脸。溢出液体后，她的目光恢复无波无澜，迅速扫视这片原野。
“哦——看来你忘了不少事情。”艾莉戏谑地用一道男声说，“都说了睡眠不足会导致记忆力下降，你还把阿曼尼送的项链给别人。”
“是妮，不是尼。”
艾普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她不喜欢这道声音。
“好吧，我不说话，你自己直接看。”
话音刚落，一道江水倾泻而来，江中升起一道水幕，里面出现两个眼熟的人物。画面拍摄技术不错，能将两个人的面貌清晰展示出来。
离她近的是那位黑夜家的占卜家，稍远些的是隔壁霍伊大学的一位历史系的讲师，阿兹克先生。
艾普稍作回忆，想起学术交流会上偶尔遇见过他，他对第四纪的历史有诸多独到的见解，教授相当欣赏他，在这次出发之前和他谈拢了合作，答应共享此次考古的发现。
“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预见的？”
“真实发生的。”
江面堪堪没过脚踝，艾普越过江水裹挟而来的鹅卵石，在干燥的岸边坐下，看画面进展。
“除了你，其他的具有超凡能力的人，我只认识艾普小姐。”
“她……”克莱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感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和她不熟吗？”阿兹克若有所思，“我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她相当怕麻烦，和她的导师一样是个效率至上的人。她似乎不太乐意使用超凡能力，也不愿意接触太多的圈子。曾经我想过向她求助，不过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搁置了。”
阿兹克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画面突然中断。
“为什么放这段？”
“记住阿兹克的样貌，过段时间你会遇见祂，作好心理准备。”
“哦。一个灵魂不完整的天使。”艾普向虚空中探了探，五指落空，什么都没有抓出来，“挺正常的，他的确有能力把我放在克莱恩身上的摄像头毁了。”
“这是七月底时候的事了，当时没联系上你。”艾莉正正头骨，她背靠着一丛芦苇，有几根芦苇从肋骨的间隙和眼窝里长出来，“你也带不回来吗？”
水幕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交流声，听上去最终被克莱恩带走了。
“无所谓，事实上我都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没了就没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好歹是你灵魂的一部分，说不要就不要？真是一点都不怕失控。”艾莉试图再次勾起她的情绪，“我看过那部分记忆，是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的家人相处得很融洽。”
“不去学学人家正常人都是怎么交流的？克莱恩的参考价值还是挺高的。”
“你看现在的我还有必要学吗？我只是想看看玛瑙。把摄像头放他身上只是因为他最合适，没兴趣偷窥别人的生活。”艾普据理力争，“你看，罗珊是个普通人，哪怕摄像头再轻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种负担。伦纳德身上还有一个虫子，放他身上就互为小点心。我走得太匆忙，又见不到其他非凡者。”
“你自己说的，为什么不拿回来？不想看看玛瑙吗？玛瑙出镜率很高的。”
“还有，不许再叫她摄像头，虽然她已经被毁掉了，她也是你的一部分，她会难过的。之前不是给她取过名字，叫艾小吴吗？”
艾普继续推辞：“他可是黑夜家的在编人员，被发现后拿不回来的原因只有可能是他把艾小吴上交教会了。估计早成了一个封印物，压在查尼斯门后面。这怎么拿，敲黑夜的门让她还过来？”
说完，她打了个寒颤，能不和老熟人交流就尽量不能，太尴尬了。更何况克莱恩是占卜家途径的非凡者，往他身上放一片意识显得有点居心不良。
艾莉同一时间噤声，而后她又说：“你记得和乌洛琉斯交流后，窥视命运的能力失控的事情吗？那天在赛琳娜太太的甜品店里休息的时候，你应该从梅丽莎身上看到了她回家后克莱恩的反应。他惊讶的神态和学院里的那些人不一样，你难道没有怀疑吗？”
艾普没有直接回应，试图重新连接艾小吴。
“好像有这么一件事，我见到克莱恩后直接分裂出一份意识放到他的身上。如果他是……穿越者，”艾普纠结了一下用词，“那么早在他表现出异样的时候，艾小吴应该就会给予提醒。而且我又不是没有试探过，克莱恩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她从空中扯下一块纸，由光线凝聚的笔不断书写公式，而后，她将纸抛了出去，溶解在水幕中。
“那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甚至不一定存在这条时间线上。就算我有十足的把握，克莱恩没有承认，我又不可能强迫他。如果他是，那么看在同乡的面子上，艾小吴会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他。如果不是，也会看在他是玛瑙的新任饲主之一，保护他和他周边的人。黑荆棘公司里的人一直在保护廷根，我能安稳度过大学生涯也得益于他们。”
“我当时应该是这样想的。所以，拿不拿地回来，其实并不重要。”
水幕像被污染一样，迅速变得黑而粘稠。一道光亮透了进来，艾普看到一位头发花白身穿古典黑袍的老年男性。
“不认识，但是他似乎喊出过我在廷根时的名字。”艾普看了一眼老人身上自己留下的标记，还有他身后一只巨大的竖瞳，那只竖瞳带着荒野的污染，望向艾普随在的方位。
水幕很快不受控制地膨胀，达到临界值后炸开，落回江面，被江水带走。
“好消息：艾小吴不在查尼斯门里。坏消息：在一个不认识的老人身上，我一时半会儿带不回来。”
艾普随口报了句结论，但她没有得到回应。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艾普心里一沉，污染怎么来得这么快？她转过头。
又是一片荒野，墨一样的寒风呼啸着刮走白霜，掳走残破枝叶，吹得芦苇弯腰叹息。绿江无言地逝去，见证着一切已来的、等待着一切未来的逝者。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喜欢这个地方吗？”
白骨幽远空旷的声音再次响起，回音在荒野上游荡。
没有等待艾普回答。
“我也喜欢，毕竟，这是你特意给我选的墓地。”白骨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诡异的平静，不再带有活泼的温度，它对这处墓地感到满意。艾普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你又不说话，你总是沉默不语。”白骨抱怨道，声音变得稚嫩，模仿着人类幼崽的撒娇语气。一只空洞的眼眶开始长出花草，极速地绽放，枯败。白骨所坐的地方，生出这个世界唯一的新意。
“新的力量被引入，平衡被打破，分身的自控能力还是不如本体，于是失控了。”艾普站起身，捏出一副平光眼睛戴上，开始记录这次梦境世界的变化。。
“美好而宁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艾普抬眸望向远处。荒野上传来人群的回声，喋喋不休。
“好吵，对不对？他们总是在诉说自己的欲望，”水银慢慢裹住白骨，将外来的喧嚣反射回去，“他们好吵，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你不喜欢我的声音，我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的，你找到答案了吗？”
白骨起身，抓住艾普的手臂，关节分明地扎进艾普的皮肉。
“这一次，听我的，杀了他们。”
上颌骨和下颌骨卡巴卡巴地撞个不停。
“杀了他们，世界就清净了，我的声音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我不会再重复他们的声音了，杀了他们，我就没有模仿的对象了，不是吗？”
白骨的声线变得不稳定，忽高忽低，忽粗忽细，和人群的喧闹重合在一起。太阳挂在天上，阳光照在身上，莫名生出几分阴冷。
“再说吧。”
阴冷感如蛆附骨，如影随行。艾普随口回应，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之前在无声村落的时候，自己的影子被污染了。这种层次的污染并不直接，而她及时隔离了污染，所以污染不严重，一般睡一觉就能净化干净。
屋漏偏逢连夜雨，赶时间带走了珠子，这次污染位格比较高，比较难清除。
“你还是要抛弃我，我明明就是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艾普抬手卸掉白骨的下巴。
“又一次，又一次。”
白骨并非靠口腔发音，她身侧的空间扭曲，白色如雾气般的文字浮现，包绕她们。
“抱歉，原谅我的懦弱。”艾普听着对方的控诉，这种控诉听听就好，充其量算是梦中的呓语，没太多意义。
她按住对方的胸骨，一寸一寸寻找搏动点，压碎它，掏出水银凝固而成的玫瑰。雾气升腾，手指冻得发白，股股彩色液体再次流出，为玫瑰染色。
人群的喧闹声扭曲成线条，在耳边不停地尖啸。
“我是谁，我存在的意义，这些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早就得出了吗？为什么还在找自己的声音？”
自身体流出的彩色液体赋予白骨养料，一半的血肉长在花草生长处，白骨的面孔呈现具有精灵种特征的样貌。这是艾普记忆中自己前世的模样。那双杏眼哭着笑着，右手握住拿着胸口玫瑰的手，那握法与艾普抓住白影的手法如出一辙，丝毫不差。
“是啊，你明明有自己的答案了，为什么又要攻击自己呢？”
大腿的伤口长出难以忍受的痒意，艾普不由攥紧拳头，玫瑰枝干上的刺扎进皮肤。
“是我杀了我。”
“是你杀了我。”
艾普右眼钝痛，那对应着白骨生出花草的地方。她强忍住扣下一颗眼珠的欲望，身侧的江水一瞬间上涨，漫过头顶，而后很快退下，眼眶蓄积了些许江水，江水包裹住眼珠，隔绝污染。它所携来的命运片段冲击艾普的大脑，她不受控制地呢喃出声些无意义的话语，如梦中人的谶言。
“艾普，不要再哭了。你看，你已经状态差到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意识了。对我们这种没有锚的人来说，这可是很危险的。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不要再回头看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这并不重要。”
艾莉身上的水银逆着彩色河流向上，藏进水银玫瑰，将它定格成盛开的模样。水银玫瑰扎在掌心多余的肉团上，将肉团啃食殆尽，坍缩成一粒水滴，印在掌心。
“精灵那边怎么办……”
白骨眼中的癫狂和光亮同时消失，骨粉开始散成光点溶于空气中，被分离的意识回归本体潜意识海。
“抱歉，我分到的任务要由你完成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去我那里定居吧，有精灵在，风调雨顺，很适合种地。”
污染这种东西，见多了就习惯了，本质上不过是他人的意志。回去之后，多晒晒太阳，净化一下。
“再见……艾……”
艾普终究没有回应白骨的挥别。
她揉了揉胸口，求死的欲望被挑动，再加上一只手穿过胸膛摧残心包，这感觉实在谈不上美妙，然而不妙感觉的始作俑者恰好是艾普本人，自作自受，怪不了谁。每次融合都要来这么一出，太受罪了。艾普在想，要不自己也找个唯一性稳定一下自己的状态。
【每个途径的唯一性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不可二次切割。只是……最后的意志究竟是我，还是唯一性的？】
艾普犹疑着，再次按捺下容纳唯一性的想法。她松开逐渐化为齑粉的泛黑骨架，许愿白骨脱离永恒束缚。
艾普的目光穿透了荒野的苍茫，凝视着前方墨绿的江水，静坐片刻，让四面八方而来的喧嚣沉淀，让它们混入江水流走。
记忆消化完，恍惚间，她又与那枚竖瞳对视，相顾无言。
“通知一下艾小嘉吧，让她接手，正好离得比较近，等过段时间去汇合。”
安全的环境塌陷，艾普回到原处黑色雾气弥漫的空间。
虚幻的黑色细管依旧模糊地汇向某处地方，这一次不再有白色脚印指引，但脚下已经聚成彩色的水洼，不必回头，目的地显然就在不远处，没有被自己踩亮的地方。她扯动虚幻的黑色细管，带动幕布一样的黑气翻腾，送自己一程。
黑气袭面而来，如雾霾一样充斥口鼻。
一根沾着黄色油污的巨大白羽受黑色细管牵引，带着狂暴的风声，扇向艾普。
艾普随即调动灵性，耀眼的光芒瞬间自艾普身上炸开，温暖的光辉一圈一圈荡开，此地黑暗的、污秽的、堕落的将不复存在，于是羽毛在靠近艾普身边时被焚烧殆尽。
阴绿的闪光凝视着艾普，如同某种蛇类动物的鳞片。它们累积着向上，簇拥两道苍白的火焰。
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
这怪物状态不佳，纯粹地依赖本能行事。鳞片与鳞片间长出虚幻的黑色细管，攀附试探包绕艾普的光茧，似乎在困惑为什么这次被送来的食物不能直接食用。
那蛇身环绕着艾普，如山丘般封闭空间，偶尔吐出几个消化不良的食物泡，伴随着一块一块的鳞片脱落。食物泡中，有些是带着明显女性特征的躯体，有些是长着鸟喙的人脸。又有虚幻地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大门开开合合，里面会伸出百只甚至千只手臂，或者出现难以言表的滑腻触手。
“死神的唯一性。”
艾普辨认出这份大杂烩的本质。
蛇身之上是一具人面。那人面五官柔和，肤色古铜。苍白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阿兹克·艾格斯。
这个倒霉蛋，被撕走了足足一半灵魂。而这灵魂看上去有一定的自主意识，艾普“嘶”了一声，倘若两半灵魂都有自己的意识，那么又该如何确定“我”的存在？
疑问在脑海中溜达一圈，艾普绕着内围走了一圈。她停在巨大的十字架下，十字架扎穿蛇身，如果不是一条横杠卡着，或许它能砸进地面。黑色细管被堵住无法回归鳞片，无可奈何，细管蜿蜒缠绕十字架，为其裹上荆棘。
艾普微微睁大眼睛，啧啧称奇。持续荡漾的光圈净化着十字架，黑色蜡油铺满的表面露出原本的金属光泽，凡堕落的、凡污秽的都将被净化。十字架在不断缩小，肉眼可见地恢复轻松呼吸，它牵引着棉团下降，垂至艾普掌心。
握住那一刻，黑色细管悉数断裂，光圈外的缩回鳞片，连带着阴绿的色泽黯淡不少。连接十字架的细管受到巨力，压缩成一条黑线，断裂的部位相互联系，最终成了链绳。
一道顶着金发的人影从十字架里投射出来。这金发着实扎眼，艾普沉吟片刻，决定和这位许久未见的室友打声招呼。
“早上中午晚上好。你现在什么情况？”
这道金发人影似乎还在消化情况。许久，他开口道。“你的状态比初次见你时差多了。”
艾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忍不住吐槽：“你怎么也玩切切乐？把自己卡进这里。”
她捏了捏十字架，上面沾了混沌海的气息。“这是个好东西，可以直接动用混沌海权限了，嗯，归我了。”混沌海，一款非常好用的搜索引擎，只要不频繁使用，就不会导致混沌海冲破南北大陆各处的封印。顺便可以查查哪出封印松了，可以顺路去加强一下。
“希望这份礼物你喜欢，我的一部分意识保存在这里，那没有受到污染，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希望你能好好保管。”金发人影语气严肃起来。
“我不建议你去现在的神弃之地。我的神性分身对你的了解与我等同，我无法保证如果你和祂对上祂会做出什么，祂是实打实的作家。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身上的隐患在最近频繁爆发，身上全是来自外神的污染，没有你这样做实验的。现在的你连自己的肉身都无法恢复，那具留在现实的躯壳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过我。”
艾普停了下来，静静听这份礼物的条件。
“我们需要更多的旧日，所以，诡秘之主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希望，你不要阻拦。”
艾普不置可否，体内的污染逐渐消退，不愧是支柱级的净化。脚下生出一叠叠金色的火花。
“人性是你们的弱点。”
格里沙没有否认，他的身侧出现多重叠影。上方，人面蛇身的怪物还在试图骚扰对话。艾普沉默一阵，截取身边一缕阳光作发带，束起马尾。蜡状的粘稠溶液包裹眼中的巨轮太阳，光芒黯淡下来，呈现出无光的琥珀色。
“你不必着急。”
她接连打了几次响指，霜雪覆盖黑暗空间。怪物不可遏制地陷入沉眠。一点墨色染上琥珀，她的眼睛变成普通的棕色。黑发逐渐生长，剩下一点红色发丝做挑染。她的骨相变得柔和，变得和艾莉一样，变成前世的模样
“一点美梦。”
格里沙的身形恢复稳固和凝实，他接过冰镇的伏特加，目光更加生动，变得复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好歹曾经是个人，没有必要一直和你们作对，放轻松。”
金发人影扫过太阳途径里莫名多出来的一大堆知识、能力和仪式，它们非常具有旧日都市的特色。一般来说，只有真神才可以做到，但奥塞库斯显然并非旧日移民。
“几千年过去，为什么没有人获得过这些知识？”
“我怎么知道？”艾普摊摊手，她知道对方可以查到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她也很像知道，为什么对方没有意识到，这些内容是她还在他身体里写的。
莫名其妙在对方体内苏醒，她又不喜欢说话，干脆充当起了摄像头，一待就是好几百年。直到对方在命运里与诡秘对视，她被诡秘的气息激起，吱了一声。而后被格里沙发现，不得不开始同他交流。
“你是……难怪会一同沉眠，完全不知情。”
艾普眨着眼睛，强调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这个领域的维持，”金发人影神情多了一丝凝重，说话的感情似乎丰富起来，“要不然你先撤了这片领域，对你而言，这股力量越用越危险。”
“送出的礼物可没有收回的道理，好用为什么不用？”艾普忽地笑了起来，“事先声明，被封印的西大陆是我的旧国，我不可能让你们乱来的。”
对面的酒还没喝完，她不打算结束领域的维持。
“你在内斗。这是出于你的意志，还是上帝的意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一个基督教徒和我谈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意义吗？反正早就回不到过去了，而我正好看现在这帮人不爽很久了。”
“这酒不够烈。”格里沙转移话题，他不想激怒对方，现在她的状态明显不稳定。
“我去过最北的地方是我国尔滨搭的冰雪大世界，只在那附近的风俗街尝过一口高浓度酒精，看你这样，看起来不正宗，难怪当时的我不喜欢。”
“这不是正宗不正宗的问题。”金发人影话锋一转，“说实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和更多的人交流接触，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按照你们的话来讲，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尽管我们将面对末日，但我不希望搭上你的命。旧日遗民，死一个少一个。”
艾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暴戾，她强行忍下去，给自己开了一罐旺仔牛奶。易拉罐和盛满酒精的玻璃瓶相互碰撞，算是默认对方的话语。
【受过恩惠，无可奈何。】
她轻轻叹息。
“这个封印我待不了太久，还有什么话趁早说了。”
“你需要注意一下你的精神状态，最好找个心理医生看看，”格里沙回答，“乌洛琉斯也支持我的看法。对一个半神来讲，这样的残缺相当致命。另外，你取好尊名了吗？”
“你又用不上我的尊名，直接喊我名字就可以了，知道这个做什么？”艾普默默插了一嘴。
“你以为我会信？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你可比阿蒙那孩子更擅长谎言。每次我鉴别他的谎言可都离不开你的指导。哈哈，不说了，再见，下次见面的时候，记住，不要手下留情。”
她环顾周围，领域内，依旧保持霜雪覆盖。
【一个两个都觉得我是好人好欺负。说谁精神状态不好呢，哪个心理医生自己不是个大号患者……】
她骂骂咧咧扫射所有人，翻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转而抽出一支肋骨插在上面，做好标记，免得死神唯一性跑了。唯一性上有一道她很久以前下的封印，这里很安全，可以慢慢养伤。艾普将雪编织成被子，裹住自己。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将长眠。睡醒之后，她将返回现实，大概。
再次睁眼，她来到鲁恩风格建筑的街道，红月当空。
这是把我给干哪来了？
艾普穿着睡裙，陷入思考。
……
“这都快一天了，艾普为什么还没醒？”安德文有些着急。
“她的身体很健康，可能只是太累了。”医生下出诊断。他是阿尔弗雷德·霍尔的随军医师，受阿尔弗雷德的命令来给昏迷的三人医治。
阿尔弗雷德最近停留在比尔庄园，准备参加明天比尔子爵女儿的生日宴。听说来自鲁恩廷根大学的考古团队意外昏迷，主动提出帮助。
“大家先散了吧，相信我的医生，让艾普小姐好好休息，过不了多久艾普小姐应该就会醒来。”
黑色雾气弥漫的空间里，艾普睁开眼，握住对方的手腕，刀尖止于胸前，白刃坠落到粘稠的黑泥中，被吞噬殆尽。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眼前的人影没有五官，白扑扑的轮廓剧烈滚动，边界模糊不清，艾普暂时将上面的漩涡当作眼口。
然而刀尖也是白影身体的一部分，手腕也是，当艾普抓住对方手腕的那一刻，胸口一阵钝痛，破了一道刀口。刀口出现漩涡，血红的色彩如瀑布流出。左半边身体相继出现大口裂缝，橙色，黄色，绿色汩汩涌出，照亮无光空间。
“消失了？”艾普抖抖手腕，将手掌翻上来看，掌心一块肉团蠕动，触须细细地，向外生长，寻找生存的土壤。
周围长满虚幻的黑色细管，彩色色块倒映出哑光的画面，一片片半开的棺材，里面躺着一具具人形物体，上面长满了白色羽毛，羽毛油滴滴地渗着黄色液体。
艾普无法触摸那些棺材，彩色的油污层层叠叠地荡开，像是隔绝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往这走……”
幽幽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听不出男女，有些熟悉。
艾普抹开伤口，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彩色的疤。斑斓的液体已经干涸，在一团黑泥的凹陷出折射出亮光，白色的脚印往深处走去。再仔细看杂乱的黑色细管，它们汇集的方向即为脚印的方向。
艾普踩上那脚印，脚印严丝合缝。她下意识想回头看。
“不要回头，往前走……”
那道声音幽幽开口，像是某处达成共振，声音清晰不少。
究竟是谁的声音？好熟悉。
艾普弯腰，手戳进黑泥，五指探了探，小臂下沉，直到黑泥没过半截，她抓到最开始掉落的白刃。白刃不能倒映出自己的面孔，只是淡淡地发着荧光。
她划开大腿，彩色的液体再次流出，在脚边聚成一滩，而后沿着脚印，一步一步向前。
尽头坐着一具白骨。它的骨骼洁白剔透如玉，和白刃一样，自行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芒。艾普凝视着这具白骨，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你来了，好久不见。”
艾普的目光在白骨上辗转反侧，看得出来，这具白骨生前应该是一名女性。她变了声线，依旧低沉空洞，但与之前盘旋的声音不尽相同，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和疏离。
艾普忽地回头，背后不再一片空幻的黑暗，此刻逐渐被上了一层浓墨重彩，变成了一处荒凉的原野。在远处浑浊的蓝色幕布下，数座如山笋般的山峰扎眼地冒了出来，极为夸张地孤立着彼此。
“都说了，不要回头。”女声轻轻地笑着，“怎么，再次看到我有那么令你难受吗？”
就像春风吹动死去的湖水，艾普眼中不可遏制地泛起波澜，沉眠的情绪被对方勾动，她的嘴角不自主地翘起，在淡漠的面具上撕开一个弧度。
“只是有点想家了。”
她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让她的笑容显得有些扭曲，甚至带上了几分令人作呕的病态。艾普抬手揉搓面部，松松僵硬的脸。溢出液体后，她的目光恢复无波无澜，迅速扫视这片原野。
“哦——看来你忘了不少事情。”艾莉戏谑地用一道男声说，“都说了睡眠不足会导致记忆力下降，你还把阿曼尼送的项链给别人。”
“是妮，不是尼。”
艾普眉头一皱，很快又松开，她不喜欢这道声音。
“好吧，我不说话，你自己直接看。”
话音刚落，一道江水倾泻而来，江中升起一道水幕，里面出现两个眼熟的人物。画面拍摄技术不错，能将两个人的面貌清晰展示出来。
离她近的是那位黑夜家的占卜家，稍远些的是隔壁霍伊大学的一位历史系的讲师，阿兹克先生。
艾普稍作回忆，想起学术交流会上偶尔遇见过他，他对第四纪的历史有诸多独到的见解，教授相当欣赏他，在这次出发之前和他谈拢了合作，答应共享此次考古的发现。
“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预见的？”
“真实发生的。”
江面堪堪没过脚踝，艾普越过江水裹挟而来的鹅卵石，在干燥的岸边坐下，看画面进展。
“除了你，其他的具有超凡能力的人，我只认识艾普小姐。”
“她……”克莱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感慨，“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你和她不熟吗？”阿兹克若有所思，“我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她相当怕麻烦，和她的导师一样是个效率至上的人。她似乎不太乐意使用超凡能力，也不愿意接触太多的圈子。曾经我想过向她求助，不过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搁置了。”
阿兹克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画面突然中断。
“为什么放这段？”
“记住阿兹克的样貌，过段时间你会遇见祂，作好心理准备。”
“哦。一个灵魂不完整的天使。”艾普向虚空中探了探，五指落空，什么都没有抓出来，“挺正常的，他的确有能力把我放在克莱恩身上的摄像头毁了。”
“这是七月底时候的事了，当时没联系上你。”艾莉正正头骨，她背靠着一丛芦苇，有几根芦苇从肋骨的间隙和眼窝里长出来，“你也带不回来吗？”
水幕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交流声，听上去最终被克莱恩带走了。
“无所谓，事实上我都忘记还有这么一回事。没了就没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好歹是你灵魂的一部分，说不要就不要？真是一点都不怕失控。”艾莉试图再次勾起她的情绪，“我看过那部分记忆，是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的家人相处得很融洽。”
“不去学学人家正常人都是怎么交流的？克莱恩的参考价值还是挺高的。”
“你看现在的我还有必要学吗？我只是想看看玛瑙。把摄像头放他身上只是因为他最合适，没兴趣偷窥别人的生活。”艾普据理力争，“你看，罗珊是个普通人，哪怕摄像头再轻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一种负担。伦纳德身上还有一个虫子，放他身上就互为小点心。我走得太匆忙，又见不到其他非凡者。”
“你自己说的，为什么不拿回来？不想看看玛瑙吗？玛瑙出镜率很高的。”
“还有，不许再叫她摄像头，虽然她已经被毁掉了，她也是你的一部分，她会难过的。之前不是给她取过名字，叫艾小吴吗？”
艾普继续推辞：“他可是黑夜家的在编人员，被发现后拿不回来的原因只有可能是他把艾小吴上交教会了。估计早成了一个封印物，压在查尼斯门后面。这怎么拿，敲黑夜的门让她还过来？”
说完，她打了个寒颤，能不和老熟人交流就尽量不能，太尴尬了。更何况克莱恩是占卜家途径的非凡者，往他身上放一片意识显得有点居心不良。
艾莉同一时间噤声，而后她又说：“你记得和乌洛琉斯交流后，窥视命运的能力失控的事情吗？那天在赛琳娜太太的甜品店里休息的时候，你应该从梅丽莎身上看到了她回家后克莱恩的反应。他惊讶的神态和学院里的那些人不一样，你难道没有怀疑吗？”
艾普没有直接回应，试图重新连接艾小吴。
“好像有这么一件事，我见到克莱恩后直接分裂出一份意识放到他的身上。如果他是……穿越者，”艾普纠结了一下用词，“那么早在他表现出异样的时候，艾小吴应该就会给予提醒。而且我又不是没有试探过，克莱恩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她从空中扯下一块纸，由光线凝聚的笔不断书写公式，而后，她将纸抛了出去，溶解在水幕中。
“那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甚至不一定存在这条时间线上。就算我有十足的把握，克莱恩没有承认，我又不可能强迫他。如果他是，那么看在同乡的面子上，艾小吴会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他。如果不是，也会看在他是玛瑙的新任饲主之一，保护他和他周边的人。黑荆棘公司里的人一直在保护廷根，我能安稳度过大学生涯也得益于他们。”
“我当时应该是这样想的。所以，拿不拿地回来，其实并不重要。”
水幕像被污染一样，迅速变得黑而粘稠。一道光亮透了进来，艾普看到一位头发花白身穿古典黑袍的老年男性。
“不认识，但是他似乎喊出过我在廷根时的名字。”艾普看了一眼老人身上自己留下的标记，还有他身后一只巨大的竖瞳，那只竖瞳带着荒野的污染，望向艾普随在的方位。
水幕很快不受控制地膨胀，达到临界值后炸开，落回江面，被江水带走。
“好消息：艾小吴不在查尼斯门里。坏消息：在一个不认识的老人身上，我一时半会儿带不回来。”
艾普随口报了句结论，但她没有得到回应。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艾普心里一沉，污染怎么来得这么快？她转过头。
又是一片荒野，墨一样的寒风呼啸着刮走白霜，掳走残破枝叶，吹得芦苇弯腰叹息。绿江无言地逝去，见证着一切已来的、等待着一切未来的逝者。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喜欢这个地方吗？”
白骨幽远空旷的声音再次响起，回音在荒野上游荡。
没有等待艾普回答。
“我也喜欢，毕竟，这是你特意给我选的墓地。”白骨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诡异的平静，不再带有活泼的温度，它对这处墓地感到满意。艾普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
“你又不说话，你总是沉默不语。”白骨抱怨道，声音变得稚嫩，模仿着人类幼崽的撒娇语气。一只空洞的眼眶开始长出花草，极速地绽放，枯败。白骨所坐的地方，生出这个世界唯一的新意。
“新的力量被引入，平衡被打破，分身的自控能力还是不如本体，于是失控了。”艾普站起身，捏出一副平光眼睛戴上，开始记录这次梦境世界的变化。。
“美好而宁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艾普抬眸望向远处。荒野上传来人群的回声，喋喋不休。
“好吵，对不对？他们总是在诉说自己的欲望，”水银慢慢裹住白骨，将外来的喧嚣反射回去，“他们好吵，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你不喜欢我的声音，我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的，你找到答案了吗？”
白骨起身，抓住艾普的手臂，关节分明地扎进艾普的皮肉。
“这一次，听我的，杀了他们。”
上颌骨和下颌骨卡巴卡巴地撞个不停。
“杀了他们，世界就清净了，我的声音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我不会再重复他们的声音了，杀了他们，我就没有模仿的对象了，不是吗？”
白骨的声线变得不稳定，忽高忽低，忽粗忽细，和人群的喧闹重合在一起。太阳挂在天上，阳光照在身上，莫名生出几分阴冷。
“再说吧。”
阴冷感如蛆附骨，如影随行。艾普随口回应，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之前在无声村落的时候，自己的影子被污染了。这种层次的污染并不直接，而她及时隔离了污染，所以污染不严重，一般睡一觉就能净化干净。
屋漏偏逢连夜雨，赶时间带走了珠子，这次污染位格比较高，比较难清除。
“你还是要抛弃我，我明明就是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艾普抬手卸掉白骨的下巴。
“又一次，又一次。”
白骨并非靠口腔发音，她身侧的空间扭曲，白色如雾气般的文字浮现，包绕她们。
“抱歉，原谅我的懦弱。”艾普听着对方的控诉，这种控诉听听就好，充其量算是梦中的呓语，没太多意义。
她按住对方的胸骨，一寸一寸寻找搏动点，压碎它，掏出水银凝固而成的玫瑰。雾气升腾，手指冻得发白，股股彩色液体再次流出，为玫瑰染色。
人群的喧闹声扭曲成线条，在耳边不停地尖啸。
“我是谁，我存在的意义，这些问题的答案你不是早就得出了吗？为什么还在找自己的声音？”
自身体流出的彩色液体赋予白骨养料，一半的血肉长在花草生长处，白骨的面孔呈现具有精灵种特征的样貌。这是艾普记忆中自己前世的模样。那双杏眼哭着笑着，右手握住拿着胸口玫瑰的手，那握法与艾普抓住白影的手法如出一辙，丝毫不差。
“是啊，你明明有自己的答案了，为什么又要攻击自己呢？”
大腿的伤口长出难以忍受的痒意，艾普不由攥紧拳头，玫瑰枝干上的刺扎进皮肤。
“是我杀了我。”
“是你杀了我。”
艾普右眼钝痛，那对应着白骨生出花草的地方。她强忍住扣下一颗眼珠的欲望，身侧的江水一瞬间上涨，漫过头顶，而后很快退下，眼眶蓄积了些许江水，江水包裹住眼珠，隔绝污染。它所携来的命运片段冲击艾普的大脑，她不受控制地呢喃出声些无意义的话语，如梦中人的谶言。
“艾普，不要再哭了。你看，你已经状态差到把我当做一个独立的意识了。对我们这种没有锚的人来说，这可是很危险的。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不要再回头看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这并不重要。”
艾莉身上的水银逆着彩色河流向上，藏进水银玫瑰，将它定格成盛开的模样。水银玫瑰扎在掌心多余的肉团上，将肉团啃食殆尽，坍缩成一粒水滴，印在掌心。
“精灵那边怎么办……”
白骨眼中的癫狂和光亮同时消失，骨粉开始散成光点溶于空气中，被分离的意识回归本体潜意识海。
“抱歉，我分到的任务要由你完成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去我那里定居吧，有精灵在，风调雨顺，很适合种地。”
污染这种东西，见多了就习惯了，本质上不过是他人的意志。回去之后，多晒晒太阳，净化一下。
“再见……艾……”
艾普终究没有回应白骨的挥别。
她揉了揉胸口，求死的欲望被挑动，再加上一只手穿过胸膛摧残心包，这感觉实在谈不上美妙，然而不妙感觉的始作俑者恰好是艾普本人，自作自受，怪不了谁。每次融合都要来这么一出，太受罪了。艾普在想，要不自己也找个唯一性稳定一下自己的状态。
【每个途径的唯一性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不可二次切割。只是……最后的意志究竟是我，还是唯一性的？】
艾普犹疑着，再次按捺下容纳唯一性的想法。她松开逐渐化为齑粉的泛黑骨架，许愿白骨脱离永恒束缚。
艾普的目光穿透了荒野的苍茫，凝视着前方墨绿的江水，静坐片刻，让四面八方而来的喧嚣沉淀，让它们混入江水流走。
记忆消化完，恍惚间，她又与那枚竖瞳对视，相顾无言。
“通知一下艾小嘉吧，让她接手，正好离得比较近，等过段时间去汇合。”
安全的环境塌陷，艾普回到原处黑色雾气弥漫的空间。
虚幻的黑色细管依旧模糊地汇向某处地方，这一次不再有白色脚印指引，但脚下已经聚成彩色的水洼，不必回头，目的地显然就在不远处，没有被自己踩亮的地方。她扯动虚幻的黑色细管，带动幕布一样的黑气翻腾，送自己一程。
黑气袭面而来，如雾霾一样充斥口鼻。
一根沾着黄色油污的巨大白羽受黑色细管牵引，带着狂暴的风声，扇向艾普。
艾普随即调动灵性，耀眼的光芒瞬间自艾普身上炸开，温暖的光辉一圈一圈荡开，此地黑暗的、污秽的、堕落的将不复存在，于是羽毛在靠近艾普身边时被焚烧殆尽。
阴绿的闪光凝视着艾普，如同某种蛇类动物的鳞片。它们累积着向上，簇拥两道苍白的火焰。
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
这怪物状态不佳，纯粹地依赖本能行事。鳞片与鳞片间长出虚幻的黑色细管，攀附试探包绕艾普的光茧，似乎在困惑为什么这次被送来的食物不能直接食用。
那蛇身环绕着艾普，如山丘般封闭空间，偶尔吐出几个消化不良的食物泡，伴随着一块一块的鳞片脱落。食物泡中，有些是带着明显女性特征的躯体，有些是长着鸟喙的人脸。又有虚幻地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大门开开合合，里面会伸出百只甚至千只手臂，或者出现难以言表的滑腻触手。
“死神的唯一性。”
艾普辨认出这份大杂烩的本质。
蛇身之上是一具人面。那人面五官柔和，肤色古铜。苍白的火焰在眼中燃烧。
阿兹克·艾格斯。
这个倒霉蛋，被撕走了足足一半灵魂。而这灵魂看上去有一定的自主意识，艾普“嘶”了一声，倘若两半灵魂都有自己的意识，那么又该如何确定“我”的存在？
疑问在脑海中溜达一圈，艾普绕着内围走了一圈。她停在巨大的十字架下，十字架扎穿蛇身，如果不是一条横杠卡着，或许它能砸进地面。黑色细管被堵住无法回归鳞片，无可奈何，细管蜿蜒缠绕十字架，为其裹上荆棘。
艾普微微睁大眼睛，啧啧称奇。持续荡漾的光圈净化着十字架，黑色蜡油铺满的表面露出原本的金属光泽，凡堕落的、凡污秽的都将被净化。十字架在不断缩小，肉眼可见地恢复轻松呼吸，它牵引着棉团下降，垂至艾普掌心。
握住那一刻，黑色细管悉数断裂，光圈外的缩回鳞片，连带着阴绿的色泽黯淡不少。连接十字架的细管受到巨力，压缩成一条黑线，断裂的部位相互联系，最终成了链绳。
一道顶着金发的人影从十字架里投射出来。这金发着实扎眼，艾普沉吟片刻，决定和这位许久未见的室友打声招呼。
“早上中午晚上好。你现在什么情况？”
这道金发人影似乎还在消化情况。许久，他开口道。“你的状态比初次见你时差多了。”
艾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忍不住吐槽：“你怎么也玩切切乐？把自己卡进这里。”
她捏了捏十字架，上面沾了混沌海的气息。“这是个好东西，可以直接动用混沌海权限了，嗯，归我了。”混沌海，一款非常好用的搜索引擎，只要不频繁使用，就不会导致混沌海冲破南北大陆各处的封印。顺便可以查查哪出封印松了，可以顺路去加强一下。
“希望这份礼物你喜欢，我的一部分意识保存在这里，那没有受到污染，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我希望你能好好保管。”金发人影语气严肃起来。
“我不建议你去现在的神弃之地。我的神性分身对你的了解与我等同，我无法保证如果你和祂对上祂会做出什么，祂是实打实的作家。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身上的隐患在最近频繁爆发，身上全是来自外神的污染，没有你这样做实验的。现在的你连自己的肉身都无法恢复，那具留在现实的躯壳可以骗过别人，但骗不过我。”
艾普停了下来，静静听这份礼物的条件。
“我们需要更多的旧日，所以，诡秘之主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希望，你不要阻拦。”
艾普不置可否，体内的污染逐渐消退，不愧是支柱级的净化。脚下生出一叠叠金色的火花。
“人性是你们的弱点。”
格里沙没有否认，他的身侧出现多重叠影。上方，人面蛇身的怪物还在试图骚扰对话。艾普沉默一阵，截取身边一缕阳光作发带，束起马尾。蜡状的粘稠溶液包裹眼中的巨轮太阳，光芒黯淡下来，呈现出无光的琥珀色。
“你不必着急。”
她接连打了几次响指，霜雪覆盖黑暗空间。怪物不可遏制地陷入沉眠。一点墨色染上琥珀，她的眼睛变成普通的棕色。黑发逐渐生长，剩下一点红色发丝做挑染。她的骨相变得柔和，变得和艾莉一样，变成前世的模样
“一点美梦。”
格里沙的身形恢复稳固和凝实，他接过冰镇的伏特加，目光更加生动，变得复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好歹曾经是个人，没有必要一直和你们作对，放轻松。”
金发人影扫过太阳途径里莫名多出来的一大堆知识、能力和仪式，它们非常具有旧日都市的特色。一般来说，只有真神才可以做到，但奥塞库斯显然并非旧日移民。
“几千年过去，为什么没有人获得过这些知识？”
“我怎么知道？”艾普摊摊手，她知道对方可以查到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她也很像知道，为什么对方没有意识到，这些内容是她还在他身体里写的。
莫名其妙在对方体内苏醒，她又不喜欢说话，干脆充当起了摄像头，一待就是好几百年。直到对方在命运里与诡秘对视，她被诡秘的气息激起，吱了一声。而后被格里沙发现，不得不开始同他交流。
“你是……难怪会一同沉眠，完全不知情。”
艾普眨着眼睛，强调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这个领域的维持，”金发人影神情多了一丝凝重，说话的感情似乎丰富起来，“要不然你先撤了这片领域，对你而言，这股力量越用越危险。”
“送出的礼物可没有收回的道理，好用为什么不用？”艾普忽地笑了起来，“事先声明，被封印的西大陆是我的旧国，我不可能让你们乱来的。”
对面的酒还没喝完，她不打算结束领域的维持。
“你在内斗。这是出于你的意志，还是上帝的意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一个基督教徒和我谈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意义吗？反正早就回不到过去了，而我正好看现在这帮人不爽很久了。”
“这酒不够烈。”格里沙转移话题，他不想激怒对方，现在她的状态明显不稳定。
“我去过最北的地方是我国尔滨搭的冰雪大世界，只在那附近的风俗街尝过一口高浓度酒精，看你这样，看起来不正宗，难怪当时的我不喜欢。”
“这不是正宗不正宗的问题。”金发人影话锋一转，“说实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和更多的人交流接触，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按照你们的话来讲，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尽管我们将面对末日，但我不希望搭上你的命。旧日遗民，死一个少一个。”
艾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暴戾，她强行忍下去，给自己开了一罐旺仔牛奶。易拉罐和盛满酒精的玻璃瓶相互碰撞，算是默认对方的话语。
【受过恩惠，无可奈何。】
她轻轻叹息。
“这个封印我待不了太久，还有什么话趁早说了。”
“你需要注意一下你的精神状态，最好找个心理医生看看，”格里沙回答，“乌洛琉斯也支持我的看法。对一个半神来讲，这样的残缺相当致命。另外，你取好尊名了吗？”
“你又用不上我的尊名，直接喊我名字就可以了，知道这个做什么？”艾普默默插了一嘴。
“你以为我会信？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你可比阿蒙那孩子更擅长谎言。每次我鉴别他的谎言可都离不开你的指导。哈哈，不说了，再见，下次见面的时候，记住，不要手下留情。”
她环顾周围，领域内，依旧保持霜雪覆盖。
【一个两个都觉得我是好人好欺负。说谁精神状态不好呢，哪个心理医生自己不是个大号患者……】
她骂骂咧咧扫射所有人，翻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转而抽出一支肋骨插在上面，做好标记，免得死神唯一性跑了。唯一性上有一道她很久以前下的封印，这里很安全，可以慢慢养伤。艾普将雪编织成被子，裹住自己。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将长眠。睡醒之后，她将返回现实，大概。
再次睁眼，她来到鲁恩风格建筑的街道，红月当空。
这是把我给干哪来了？
艾普穿着睡裙，陷入思考。
……
“这都快一天了，艾普为什么还没醒？”安德文有些着急。
“她的身体很健康，可能只是太累了。”医生下出诊断。他是阿尔弗雷德·霍尔的随军医师，受阿尔弗雷德的命令来给昏迷的三人医治。
阿尔弗雷德最近停留在比尔庄园，准备参加明天比尔子爵女儿的生日宴。听说来自鲁恩廷根大学的考古团队意外昏迷，主动提出帮助。
“大家先散了吧，相信我的医生，让艾普小姐好好休息，过不了多久艾普小姐应该就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