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秋日，天高云淡，雁荡之丘也难得的没有再落雨。一叶小舸载着他和祁筠破开澜水，向着密林深处行进。
祁筠坐在船头，脱了鞋袜，百无聊赖地将脚泡在水里，轻轻地晃荡，水中一圈一圈涟漪绽开，像是莲花的纹路，繁复雅致，美丽极了。他感到幸福充盈内心，说不上的满足，于是他也坐到祁筠身侧，安静专注地看着她。
祁筠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调皮顽劣地弯腰掬起一捧水，朝天上奋力一撒，刹那间水波如火光绽放，浩浩荡荡地淋了他们满头满身。恶作剧完毕，她还天真烂漫地卷起他的衣袖，将自己面上擦尽，独留他一人狼狈不堪。
照夜栖却欢喜得紧，不知什么缘故，明明没有和祁筠分开过，但觉得这相处的每一刻都十分宝贵，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被浪费，他要好好看着她，将她的模样烙刻进灵魂深处，永远永远都不忘记。
祁筠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莞尔一笑，用指腹狠狠地刮了刮他的鼻尖，“阿鹤，你怎么看起来要哭了的样子？”她歪着头打量他，眉头蹙起，思索着，最后嘿嘿一笑，又掬起一捧水来作势要往他面上泼，然而到底是不忍心，最后还是收了手，将水随意泼了出去，随后挤眉弄眼地看着他笑，“小气鬼，我就是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
照夜栖摇了摇头，忙解释：“没有……我没有生气。”他直愣愣地看着这样鲜活的祁筠在眼前调笑，他本该是开心愉悦的，可是幸福到了顶却是极致的不能排解的悲伤。
为什么？他还是感到这般难过。
她重重一哼，别过身子不再看他，清甜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到他只能捕捉到刹那的悲喜，“小气鬼，小心眼！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
照夜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扳回来正对着自己，一些话很顺畅地说出口，顺畅地不受他意识的控制：“我真的没有生气，我就是有些紧张……我……”
祁筠打断了他：“你紧张什么？现在是我要去见你的父母，该紧张的是我才对。”
什么？见父母？他的父母竟然还在人世吗？照夜栖的意识似乎被割裂开来，一半疑惑着，另一半顺着祁筠，“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我始终觉得准备得不太周全，总觉得你第一次来我家，还要再郑重一些，这样才显得不怠慢了你。”
祁筠不置可否，话语带着三分得意：“你已经准备好几个月了！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大人物，至于这样吗？本来我不紧张的，硬生生叫你拖到如今，我都被你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话说，你父母最好像你所说的那般和蔼可亲，否则我就……”她做出威胁的手势，照夜栖忙笑着制止。
两人说说笑笑，心中的那丝焦灼和忐忑都被化去。
照夜栖看着身边的祁筠，觉得梦幻到不真实，他们竟然真的在一起了，他们竟然真的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了。一切美好得像做梦一般，如果这真的是梦，他情愿一辈子也不要醒来。可脑海中又闪过一些怀疑的声音，一些错乱零星的片段。
他摇了摇头，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忘掉，可越是如此，那些令人迷惑的回忆越发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一般，一遍遍地闪回。
一会儿是凤缃声嘶力竭的哭喊，她哭得那般伤心，那般令人心神俱裂，“阿栖，你真要忘了吗！你真要为了她将我们的仇怨放到一边去吗！你在这尘世获得了幸福，那我呢？那死去的千百族人呢？那些亡魂夜夜都在我耳边哀嚎，他们说，凤缃，我好痛，好痛，我不甘心，你要为我们报仇，你不能忘了死去的我们……阿栖，你怎么可以这样自欺欺人，你没有资格替我们原谅！你没有资格放下！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她！不能是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我们都不会原谅你的！”
一会儿是父母和姑姑伯伯熟悉而冰冷的面容，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却什么都说了，他们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冰天雪地里，毫无生气，照夜栖觉得这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模样。他在心里问自己，爹爹娘亲真的是长这样的吗？这里躺着的人就是他全部的亲人了吗？好奇怪的感觉，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失去至亲的悲伤被时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茫然和无助，他好像不是要放下了，而是要忘记了……不！不！他不要忘记！他不能忘记！
风姨温柔的声音响起：“阿栖，是你吗？你在哭吗？为什么要哭呢？如果是因为我们，我们会很愧疚的。阿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能庇佑你顺利长大，让你小小年纪就承受了这么多，这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的失职。这么多年了，你该走你自己的路了，逝者已矣，不该再困住尚在人世的亲人，黄泉之下，我们更希望看到你和凤缃能获得自己的幸福。”
照夜栖茫然地抬头，见一轮新月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柔和清亮的光打在脸上，像是母亲的爱抚，却没有任何温度，他有些想哭，毫无缘由的。
祁筠静静地凑过来，抱住了他，亲昵地用脑袋蹭他的胸口，“阿栖，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你不开心要告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照夜栖心情复杂，半晌后，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个拥抱来得似乎太迟，他用尽了全力，将祁筠紧紧圈在自己的怀抱里，仿佛这样就真的能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的声音发颤：“祁筠，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祁筠在他怀里蜷着，轻轻地点头，如火的体温昭示着她真真切切地存在，“说什么傻话呢。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还和谁在一起啊。大傻子！你这个傻子。”
也许他真的是个傻子吧。那就做个沉溺美梦的傻子吧。什么仇怨什么纠葛，都不要再想了，祁筠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是他深深爱着的，是他愿意为之放弃一切的。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一直在一起。
照夜栖释然地笑，然而下一瞬，怀里一空，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铺天盖地的惶恐和悲伤席卷而来，他呆呆愣愣地低下头，动作迟缓，却还是不能骗过自己。
祁筠呢？她去哪里了？不是说要一直陪着我的吗？不是说不离开的吗？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一片黑茫茫，冷寂的空气将他包裹，他仍维持着那个环抱她的姿势，不知所措。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祁筠？祁筠？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没走，别吓我了……”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然而冷风瑟瑟，轻而易举地逼退了眼中蓄满的泪珠，“祁筠，别闹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回应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照夜栖无力瘫坐在地，有些心力交瘁，这不是梦吗？这明明是他的梦！为什么在梦里都不能如愿！到底是为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又过了很久，祁筠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带丝毫情绪，飘忽而疏冷：“阿鹤，醒来吧。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我知道这是梦……”照夜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她，又怕抬头不能看见她，“祁筠，连在梦里，你竟都不愿和我在一起吗？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我，而是你。这是你的梦。正因这是你的梦，我才不能和你在一起。”祁筠轻轻地笑，停顿了许久，“阿鹤，我不能被你困住啊。”
照夜栖愣住，他慢慢抬起头，他没有看见祁筠，却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于是他伸出一手，像是索取，像是溺死之人的呼救，他声音颤抖得不像话：“为……为什么？”
“阿鹤，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做出选择。你既想要替族人报仇，又想留住我，这注定不能两全。”他听到她在暗夜里叹了口气，“我不会强求你做出那个非我不可的选择，但我还是会感到难过，我一想到你在杀我与否的选择中摇摆不定，我就陷入不能自已的悲伤中……阿鹤，我比你想的还要爱你，比我自以为的还要在乎你。可我们之间的一切，全然建立在一场复仇的骗局上，你本就是要杀我的。如今我还活着，我却不会丝毫感到庆幸，你将我置于一个和你一般的境地，你也想看看我会怎么选吗？”
照夜栖忙否认：“……没有，我没有。”
“可惜啊，我没得选了。这种痛苦只能你一人消解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照夜栖急得往声音的源头扑去，他想要抓住她，“不！不！祁筠，不要离开我！”他什么也没有抓住，扑通一声落入了寒冷刺骨的水中，浪潮卷起，将他淹没，如同哀伤。
泪水簌簌而落，他怅然若失地在水里抓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抓不住，他朝着虚空大笑了几声，又胡乱抹了几把泪水，无边的空虚灭顶而来。
“你的选择，却只在梦里。”带着无限遗憾，气息消失在水天一色处。
他终于支持不住，要往水底沉去，气血不由分说地往上涌，他嘴硬地故作姿态，提高了音量：“笑话！你以为我会在乎吗！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你怪我从来不选你，那你呢！你这个骗子！你想要看我为你神魂颠倒，为你不顾一切，为你放下所有的恩怨，好啊，好啊，你如愿了！你得意了！你就要离开我了！你才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骗子！你才是！”
依旧没有人回应他。照夜栖面上似哭似笑，眼中流淌着异样的光彩，细细瞧去，竟是血泪，他毫不在乎地任由泪水滚落，在发泄完毕后终于妥协，“你真的如愿了，你真的如愿了。我很在乎，一直一直……都很在乎。”
空荡的湖面上，空无一人。
*
照夜栖从梦中惊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已大亮，恢复了往日的晴朗。他手脚冰凉，冷汗涔涔，隐隐约约觉得脖间一片濡湿，伸手去摸却没摸到什么。意识刚刚回笼，他仍有些恍惚，晕沉沉地坐起身来环顾四下。
安静的洞穴，常年不见天日，潮湿异常，他认出来了这是那只虎妖的巢穴，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梦里的，梦外的，真实的，虚假的，以及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交织在一起，他觉得头有点痛。
这时脚步声从洞穴外传来，急匆匆的，他忙向洞口看去，只见一袭火红衣衫，朝自己扑来。
凤缃抱住他，情绪激动：“阿栖，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照夜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将她推开，疑惑地问：“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
凤缃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正缓缓走进来的那人。
照夜栖有些震惊，“沈逢春？你没死？”
沈逢春虽然没死，但脸色苍白，能看出来也是九死一生，他面色沉稳，没有任何情绪，“对，我没死。祁筠也没死。”
照夜栖听出来他语气里的遗憾，又联想到前因后果，霎时大怒，掠到他身前扼住了他的咽喉：“是你想杀她？”
凤缃忙上前阻拦照夜栖，“阿栖，你别激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听逢春怎么说。”
“她不是祁筠。祁筠早就死了。”沈逢春面无表情，“我以为将她推入崖底，她就会没命，其实我只是在试探，可是你猜后来怎么样了？”他的表情刹那间变得狰狞，一丝恐惧从眼里流出，他朝向照夜栖，轻缓地笑：“我一直觉得奇怪的，她一个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住你的千年妖丹，直到那日在生死存亡之际……”他眯着眼睛似在回想，“她竟然全部消化了你的妖丹，但是我看见的却不是当年大典上那只鸟妖，你猜猜，是什么？”
凤缃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小声问：“是什么？”
沈逢春却没细说：“是个怪物！是个怪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心底的猜测得到验证，他并不觉得畅快，反而悲伤莫名。
照夜栖放开了沈逢春，死死地盯着他。
沈逢春笑完了缓过神来，“说再多你也不懂，我只能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否则我们都会死。”他做了个手势，而后大笑着出了洞穴。
梦里是秋日，天高云淡，雁荡之丘也难得的没有再落雨。一叶小舸载着他和祁筠破开澜水，向着密林深处行进。
祁筠坐在船头，脱了鞋袜，百无聊赖地将脚泡在水里，轻轻地晃荡，水中一圈一圈涟漪绽开，像是莲花的纹路，繁复雅致，美丽极了。他感到幸福充盈内心，说不上的满足，于是他也坐到祁筠身侧，安静专注地看着她。
祁筠还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调皮顽劣地弯腰掬起一捧水，朝天上奋力一撒，刹那间水波如火光绽放，浩浩荡荡地淋了他们满头满身。恶作剧完毕，她还天真烂漫地卷起他的衣袖，将自己面上擦尽，独留他一人狼狈不堪。
照夜栖却欢喜得紧，不知什么缘故，明明没有和祁筠分开过，但觉得这相处的每一刻都十分宝贵，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被浪费，他要好好看着她，将她的模样烙刻进灵魂深处，永远永远都不忘记。
祁筠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莞尔一笑，用指腹狠狠地刮了刮他的鼻尖，“阿鹤，你怎么看起来要哭了的样子？”她歪着头打量他，眉头蹙起，思索着，最后嘿嘿一笑，又掬起一捧水来作势要往他面上泼，然而到底是不忍心，最后还是收了手，将水随意泼了出去，随后挤眉弄眼地看着他笑，“小气鬼，我就是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
照夜栖摇了摇头，忙解释：“没有……我没有生气。”他直愣愣地看着这样鲜活的祁筠在眼前调笑，他本该是开心愉悦的，可是幸福到了顶却是极致的不能排解的悲伤。
为什么？他还是感到这般难过。
她重重一哼，别过身子不再看他，清甜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到他只能捕捉到刹那的悲喜，“小气鬼，小心眼！以后再也不和你玩了！”
照夜栖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扳回来正对着自己，一些话很顺畅地说出口，顺畅地不受他意识的控制：“我真的没有生气，我就是有些紧张……我……”
祁筠打断了他：“你紧张什么？现在是我要去见你的父母，该紧张的是我才对。”
什么？见父母？他的父母竟然还在人世吗？照夜栖的意识似乎被割裂开来，一半疑惑着，另一半顺着祁筠，“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我始终觉得准备得不太周全，总觉得你第一次来我家，还要再郑重一些，这样才显得不怠慢了你。”
祁筠不置可否，话语带着三分得意：“你已经准备好几个月了！我又不是什么金贵的大人物，至于这样吗？本来我不紧张的，硬生生叫你拖到如今，我都被你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话说，你父母最好像你所说的那般和蔼可亲，否则我就……”她做出威胁的手势，照夜栖忙笑着制止。
两人说说笑笑，心中的那丝焦灼和忐忑都被化去。
照夜栖看着身边的祁筠，觉得梦幻到不真实，他们竟然真的在一起了，他们竟然真的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了。一切美好得像做梦一般，如果这真的是梦，他情愿一辈子也不要醒来。可脑海中又闪过一些怀疑的声音，一些错乱零星的片段。
他摇了摇头，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忘掉，可越是如此，那些令人迷惑的回忆越发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一般，一遍遍地闪回。
一会儿是凤缃声嘶力竭的哭喊，她哭得那般伤心，那般令人心神俱裂，“阿栖，你真要忘了吗！你真要为了她将我们的仇怨放到一边去吗！你在这尘世获得了幸福，那我呢？那死去的千百族人呢？那些亡魂夜夜都在我耳边哀嚎，他们说，凤缃，我好痛，好痛，我不甘心，你要为我们报仇，你不能忘了死去的我们……阿栖，你怎么可以这样自欺欺人，你没有资格替我们原谅！你没有资格放下！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她！不能是她！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我们都不会原谅你的！”
一会儿是父母和姑姑伯伯熟悉而冰冷的面容，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却什么都说了，他们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冰天雪地里，毫无生气，照夜栖觉得这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的模样。他在心里问自己，爹爹娘亲真的是长这样的吗？这里躺着的人就是他全部的亲人了吗？好奇怪的感觉，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失去至亲的悲伤被时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茫然和无助，他好像不是要放下了，而是要忘记了……不！不！他不要忘记！他不能忘记！
风姨温柔的声音响起：“阿栖，是你吗？你在哭吗？为什么要哭呢？如果是因为我们，我们会很愧疚的。阿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能庇佑你顺利长大，让你小小年纪就承受了这么多，这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的失职。这么多年了，你该走你自己的路了，逝者已矣，不该再困住尚在人世的亲人，黄泉之下，我们更希望看到你和凤缃能获得自己的幸福。”
照夜栖茫然地抬头，见一轮新月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柔和清亮的光打在脸上，像是母亲的爱抚，却没有任何温度，他有些想哭，毫无缘由的。
祁筠静静地凑过来，抱住了他，亲昵地用脑袋蹭他的胸口，“阿栖，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你不开心要告诉我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照夜栖心情复杂，半晌后，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个拥抱来得似乎太迟，他用尽了全力，将祁筠紧紧圈在自己的怀抱里，仿佛这样就真的能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的声音发颤：“祁筠，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祁筠在他怀里蜷着，轻轻地点头，如火的体温昭示着她真真切切地存在，“说什么傻话呢。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还和谁在一起啊。大傻子！你这个傻子。”
也许他真的是个傻子吧。那就做个沉溺美梦的傻子吧。什么仇怨什么纠葛，都不要再想了，祁筠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是他深深爱着的，是他愿意为之放弃一切的。他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一直在一起。
照夜栖释然地笑，然而下一瞬，怀里一空，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铺天盖地的惶恐和悲伤席卷而来，他呆呆愣愣地低下头，动作迟缓，却还是不能骗过自己。
祁筠呢？她去哪里了？不是说要一直陪着我的吗？不是说不离开的吗？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一片黑茫茫，冷寂的空气将他包裹，他仍维持着那个环抱她的姿势，不知所措。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祁筠？祁筠？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没走，别吓我了……”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然而冷风瑟瑟，轻而易举地逼退了眼中蓄满的泪珠，“祁筠，别闹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回应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照夜栖无力瘫坐在地，有些心力交瘁，这不是梦吗？这明明是他的梦！为什么在梦里都不能如愿！到底是为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又过了很久，祁筠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带丝毫情绪，飘忽而疏冷：“阿鹤，醒来吧。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我知道这是梦……”照夜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她，又怕抬头不能看见她，“祁筠，连在梦里，你竟都不愿和我在一起吗？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我，而是你。这是你的梦。正因这是你的梦，我才不能和你在一起。”祁筠轻轻地笑，停顿了许久，“阿鹤，我不能被你困住啊。”
照夜栖愣住，他慢慢抬起头，他没有看见祁筠，却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于是他伸出一手，像是索取，像是溺死之人的呼救，他声音颤抖得不像话：“为……为什么？”
“阿鹤，你从始至终就没有做出选择。你既想要替族人报仇，又想留住我，这注定不能两全。”他听到她在暗夜里叹了口气，“我不会强求你做出那个非我不可的选择，但我还是会感到难过，我一想到你在杀我与否的选择中摇摆不定，我就陷入不能自已的悲伤中……阿鹤，我比你想的还要爱你，比我自以为的还要在乎你。可我们之间的一切，全然建立在一场复仇的骗局上，你本就是要杀我的。如今我还活着，我却不会丝毫感到庆幸，你将我置于一个和你一般的境地，你也想看看我会怎么选吗？”
照夜栖忙否认：“……没有，我没有。”
“可惜啊，我没得选了。这种痛苦只能你一人消解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照夜栖急得往声音的源头扑去，他想要抓住她，“不！不！祁筠，不要离开我！”他什么也没有抓住，扑通一声落入了寒冷刺骨的水中，浪潮卷起，将他淹没，如同哀伤。
泪水簌簌而落，他怅然若失地在水里抓了几下，还是什么也抓不住，他朝着虚空大笑了几声，又胡乱抹了几把泪水，无边的空虚灭顶而来。
“你的选择，却只在梦里。”带着无限遗憾，气息消失在水天一色处。
他终于支持不住，要往水底沉去，气血不由分说地往上涌，他嘴硬地故作姿态，提高了音量：“笑话！你以为我会在乎吗！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你怪我从来不选你，那你呢！你这个骗子！你想要看我为你神魂颠倒，为你不顾一切，为你放下所有的恩怨，好啊，好啊，你如愿了！你得意了！你就要离开我了！你才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骗子！你才是！”
依旧没有人回应他。照夜栖面上似哭似笑，眼中流淌着异样的光彩，细细瞧去，竟是血泪，他毫不在乎地任由泪水滚落，在发泄完毕后终于妥协，“你真的如愿了，你真的如愿了。我很在乎，一直一直……都很在乎。”
空荡的湖面上，空无一人。
*
照夜栖从梦中惊醒，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天已大亮，恢复了往日的晴朗。他手脚冰凉，冷汗涔涔，隐隐约约觉得脖间一片濡湿，伸手去摸却没摸到什么。意识刚刚回笼，他仍有些恍惚，晕沉沉地坐起身来环顾四下。
安静的洞穴，常年不见天日，潮湿异常，他认出来了这是那只虎妖的巢穴，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梦里的，梦外的，真实的，虚假的，以及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交织在一起，他觉得头有点痛。
这时脚步声从洞穴外传来，急匆匆的，他忙向洞口看去，只见一袭火红衣衫，朝自己扑来。
凤缃抱住他，情绪激动：“阿栖，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照夜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将她推开，疑惑地问：“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
凤缃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正缓缓走进来的那人。
照夜栖有些震惊，“沈逢春？你没死？”
沈逢春虽然没死，但脸色苍白，能看出来也是九死一生，他面色沉稳，没有任何情绪，“对，我没死。祁筠也没死。”
照夜栖听出来他语气里的遗憾，又联想到前因后果，霎时大怒，掠到他身前扼住了他的咽喉：“是你想杀她？”
凤缃忙上前阻拦照夜栖，“阿栖，你别激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听逢春怎么说。”
“她不是祁筠。祁筠早就死了。”沈逢春面无表情，“我以为将她推入崖底，她就会没命，其实我只是在试探，可是你猜后来怎么样了？”他的表情刹那间变得狰狞，一丝恐惧从眼里流出，他朝向照夜栖，轻缓地笑：“我一直觉得奇怪的，她一个肉体凡胎如何能承受住你的千年妖丹，直到那日在生死存亡之际……”他眯着眼睛似在回想，“她竟然全部消化了你的妖丹，但是我看见的却不是当年大典上那只鸟妖，你猜猜，是什么？”
凤缃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小声问：“是什么？”
沈逢春却没细说：“是个怪物！是个怪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心底的猜测得到验证，他并不觉得畅快，反而悲伤莫名。
照夜栖放开了沈逢春，死死地盯着他。
沈逢春笑完了缓过神来，“说再多你也不懂，我只能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否则我们都会死。”他做了个手势，而后大笑着出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