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暮色渐沉，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薄雾散去，仍有乌云蔽月，李家院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初一她爹也不点灯，仍在院子里磨着刀，周遭万籁俱寂，唯有刀声不断。
刘县令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却偏偏理不清这事。
他趿拉着鞋下地摸黑将将走到县衙门口，黑黢黢的看不清路，险些摔了一跤。
值夜的差役瞧见老爷，忙提着灯笼上前将他扶住，刘县令道了声谢，顺着烛火光发现这人面熟，似乎昨日才差他办过事。
便顺势问道：“我此前叫你去看看太平营，你可去过了？”
尽管刘大人素来好说话，差役办事却从不敢怠慢，忙称是。
“那里现在如何？”刘县令又问。
提起这事，差役似乎有些激动，答道：“好，好极了！屠将军真不愧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如今太平营上下都对他心服口服。听说还有什么奖惩制，人人都铆着劲的练。他们还说，要争取此次校阅拿个上等，给咱太平县争光呢！”
刘县令没想到只让他去看一眼，就能知晓这么多事，不由有些意外道：“这都是军营里的人跟你说的？”
差役点点头：“不敢瞒大人，我有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如今也在营里。他原本只是家穷去混口饭吃，而今已当了队正，能管上几个人了。他说这屠将军绝不是一般人，将来要跟他干一番大事呢！”
差役说得眉飞色舞，简直恨不能自己也马上到太平营去。
刘县令哭笑不得：“百年都没打过仗了，能成什么大事？小小一个太平营，还敢反了不成？”
差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尴尬地笑了笑。
可一听刘县令的话，又连连摆手道：“大人，可不敢胡说。屠将军可是个忠义之人，我听说他家里在南奉可了不得了！您想，他又不是吃不上饭，不在家享福跑来咱这地方做什么将军？定是有一番壮志未酬！”
差役性格使然，说着说着就又开始热泪盈眶，感动不已。
似乎十分敬佩屠苏将军的气节，已然成了他的拥趸。
“行了行了！不过让你读了几本书，怎么变成这样了？”
刘县令打了个激灵觉得全身发麻，又说道：“尽让你打岔说偏了，我都忘了正事。我来问你，你昨日去了大营，可有见到屠将军？”
差役连连点头：“自然见到了。屠将军身高八尺，威猛慑人。遥遥一个目光看过来，哇呀呀，我便通体生寒浑身发抖...”
“...你是不是要疯？”他又不是没见过屠苏。
“嘿嘿，大人，不瞒您说，若不是我娘非比我来县里当差，我就说书去了。”
他看刘县令一脸不耐想打人，也不敢再胡说，缩起脖子老实道：“屠将军当然在营里，他日日亲自带着兵丁操练，一点都不偷懒，甚至比旁人练得还多呢！”
刘县令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晚上有没有出去？”
“晚上？这我就不知了...”
差役挠了挠头，不明白大人关心人家将军晚上做什么有何用意。
刘肖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听那差役又说：“对了，大人，您这一问，我倒想起一事。昨日本来说好了，屠将军要亲自来取县志的，后来不知怎的没有来。反倒是今日一早，将军身边的商统领来把县志取走了。”
他这两日都在当值，倒是对此事清楚的很。
刘县令猛地站住，回身问他：“此话当真？”
差役不明所以，却还是斩钉截铁地点头：“自然当真。”
他本来还为了能近距离和将军接触激动不已呢，谁知他最后没来，他还遗憾了一整天。
刘县令摸着胡子有些犹豫。
该去告诉屠苏吗？
若是说了，恐怕他没准真会来给初一那丫头作证。
到时万一王同知揪着律法不放，有屠家在，真砍了屠苏倒不至于，顶多也就是个棍责。
但如果主将违纪被罚，那太平营此次校阅就别想出彩了，说不准太平县也要跟着遭殃。
可若是不说...
刘肖想起初一气鼓鼓地告诫他“我爹说偷东西不好”的样子，她的音容相貌还历历在目。
那丫头恐怕凶多吉少。
究竟是选整个太平县的荣辱？还是一个可能无辜的人？
刘县令有些为难。
没片刻功夫，只见他咬了咬牙，猛地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骂道：“刘肖！你糊涂！”
你忘了你到太平县是如何立得誓？为了一点虚名，就要一条人命吗？！
差役见状大惊失色，想要阻止未果，不知县令这是怎么了。只得小心翼翼试探道：“大人...”
刘县令有了主意，也没多解释，开口便吩咐道：“我有一桩事交与你做。你现在就马上到太平营去，一步也不得停歇。到了那里，势必要亲口对屠将军说，就说是我说的。初一有难，李家相见。记住了吗？”
差役本来一听是去见屠苏，顿时也激动起来，连连用心去记刘县令的话。
可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夜色，有些为难：“大人，都快亥时了...大半夜的，这...”
刘肖点点头，想一想觉得他所言有理：“不错，你冒然前去，也没个信物，万一屠苏把你当成贼子揍一顿恐怕不妥。不如这样，来...”
他最擅就地取材，弯腰脱下一只草鞋就塞到了差役手里。
“你把此物给他，想必他定能认出这鞋乃老夫所有，到时便一切妥当。”
什么玩意儿？！
差役实在推脱不开，只能嫌弃地伸出两只手指拎着大人的鞋，能离自己多远是多远。
他站在原地十分犹豫。
这...妥当吗？
半夜三更给自己最敬佩之人送一只破草鞋，将军会如何看他？
他会不会觉得...这太平县满县衙都是疯子？
见他还在踌躇不动，刘肖不耐烦地一瞪眼：“磨蹭什么？事不宜迟，让你去还不快去！”
差役欲哭无泪，只好保持着那别扭的姿态提着鞋走了。
他有什么办法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疯就疯吧，罢了，毁灭吧。
刘肖想起一桩事就必须要做。
差役走后，他也懒得再回房去换鞋折腾。
直接取下了县衙门前挂着的灯笼，也不顾这样好不好看，就这么光着一只脚往三合村去。
终于等到了李家，小院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刘县令来不及细瞧，只当这家里没人，疼得呲牙咧嘴地坐在了院里。
其实他勉强走出一半就把肠子都悔青了，就算脚上常干农活磨出了厚茧，也顶不住光脚走这么远啊！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
他只能忍着痛继续走，此时坐下掰着脚丫子在灯笼下一瞧，所幸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脏污了一些。
他揉着脚正想着不知屠苏多久能到，就听黑暗中突然有人说道：“你来这干什么？”
刘县令举着灯笼下意识往发出声音那处一看，就见黑暗中李项正阴沉着脸看着他。
忽而银光一闪，刘县令眯了眯眼，才瞧见他手里正举着一把长刀对着这边，似乎下一刻就要扔到他脸上。
他吓得嗷嗷直叫，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想跑又跑不掉，一把扔掉灯笼就坐在了地上。
他指着李项叫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一开始大呼小叫，李项就不再理他，低头继续磨刀。
刘县令好半天才停了下来，似乎还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哑着嗓子问：“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项瞥了他一眼，像是十分不愿意搭理他。
刘肖这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他家，他不在这里能去哪？
他抚了抚胸口，踉跄着起身走到初一她爹身边，咕哝道：“你这人...大晚上的怎么不点灯啊？”
再一看他竟然还有心思在这坐着磨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光着脚丫子硬生生从县衙走到这里，想找法子帮帮初一。
他可倒好，自己的闺女自己不着急。
刘县令气恼地抱怨：“你这人怎么回事？火都烧了眉毛了！你知不知道有那姓王的在，你家初一这事不好开脱！现在李家那老糊涂蛋为了给儿子报仇，已经为钱家马首是瞻了！你还不赶紧想想该怎么办？”
李项没看他，低低问了一句：“李家？钱家？姓王的？还有州府的王同知？”
听他这样问，刘县令以为他怕了，忙道：“你放心，此事还需细查。如果初一真的没杀人，老夫绝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冤枉我太平县的百姓。老夫豁出去了，非要...”
没等他说完，初一她爹突然勾起嘴来笑了笑，轻声说道：“无妨。”
“什么无妨，你...”
李项终于磨好了刀，拿起来放在手中对着刀刃轻轻吹了吹，整个刀身嗡嗡作响。
他轻描淡写道：“初一若是有什么意外，整个太平县都得给她陪葬。”
他终于舍得抬眼看了一眼刘县令，眼中满是淡漠，仿佛已经在看一个死人。
“一个也少不了。”
薄雾散去，仍有乌云蔽月，李家院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初一她爹也不点灯，仍在院子里磨着刀，周遭万籁俱寂，唯有刀声不断。
刘县令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想怎么觉得憋屈，却偏偏理不清这事。
他趿拉着鞋下地摸黑将将走到县衙门口，黑黢黢的看不清路，险些摔了一跤。
值夜的差役瞧见老爷，忙提着灯笼上前将他扶住，刘县令道了声谢，顺着烛火光发现这人面熟，似乎昨日才差他办过事。
便顺势问道：“我此前叫你去看看太平营，你可去过了？”
尽管刘大人素来好说话，差役办事却从不敢怠慢，忙称是。
“那里现在如何？”刘县令又问。
提起这事，差役似乎有些激动，答道：“好，好极了！屠将军真不愧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如今太平营上下都对他心服口服。听说还有什么奖惩制，人人都铆着劲的练。他们还说，要争取此次校阅拿个上等，给咱太平县争光呢！”
刘县令没想到只让他去看一眼，就能知晓这么多事，不由有些意外道：“这都是军营里的人跟你说的？”
差役点点头：“不敢瞒大人，我有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如今也在营里。他原本只是家穷去混口饭吃，而今已当了队正，能管上几个人了。他说这屠将军绝不是一般人，将来要跟他干一番大事呢！”
差役说得眉飞色舞，简直恨不能自己也马上到太平营去。
刘县令哭笑不得：“百年都没打过仗了，能成什么大事？小小一个太平营，还敢反了不成？”
差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尴尬地笑了笑。
可一听刘县令的话，又连连摆手道：“大人，可不敢胡说。屠将军可是个忠义之人，我听说他家里在南奉可了不得了！您想，他又不是吃不上饭，不在家享福跑来咱这地方做什么将军？定是有一番壮志未酬！”
差役性格使然，说着说着就又开始热泪盈眶，感动不已。
似乎十分敬佩屠苏将军的气节，已然成了他的拥趸。
“行了行了！不过让你读了几本书，怎么变成这样了？”
刘县令打了个激灵觉得全身发麻，又说道：“尽让你打岔说偏了，我都忘了正事。我来问你，你昨日去了大营，可有见到屠将军？”
差役连连点头：“自然见到了。屠将军身高八尺，威猛慑人。遥遥一个目光看过来，哇呀呀，我便通体生寒浑身发抖...”
“...你是不是要疯？”他又不是没见过屠苏。
“嘿嘿，大人，不瞒您说，若不是我娘非比我来县里当差，我就说书去了。”
他看刘县令一脸不耐想打人，也不敢再胡说，缩起脖子老实道：“屠将军当然在营里，他日日亲自带着兵丁操练，一点都不偷懒，甚至比旁人练得还多呢！”
刘县令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晚上有没有出去？”
“晚上？这我就不知了...”
差役挠了挠头，不明白大人关心人家将军晚上做什么有何用意。
刘肖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正要转身回去，突然听那差役又说：“对了，大人，您这一问，我倒想起一事。昨日本来说好了，屠将军要亲自来取县志的，后来不知怎的没有来。反倒是今日一早，将军身边的商统领来把县志取走了。”
他这两日都在当值，倒是对此事清楚的很。
刘县令猛地站住，回身问他：“此话当真？”
差役不明所以，却还是斩钉截铁地点头：“自然当真。”
他本来还为了能近距离和将军接触激动不已呢，谁知他最后没来，他还遗憾了一整天。
刘县令摸着胡子有些犹豫。
该去告诉屠苏吗？
若是说了，恐怕他没准真会来给初一那丫头作证。
到时万一王同知揪着律法不放，有屠家在，真砍了屠苏倒不至于，顶多也就是个棍责。
但如果主将违纪被罚，那太平营此次校阅就别想出彩了，说不准太平县也要跟着遭殃。
可若是不说...
刘肖想起初一气鼓鼓地告诫他“我爹说偷东西不好”的样子，她的音容相貌还历历在目。
那丫头恐怕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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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县令有些为难。
没片刻功夫，只见他咬了咬牙，猛地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骂道：“刘肖！你糊涂！”
你忘了你到太平县是如何立得誓？为了一点虚名，就要一条人命吗？！
差役见状大惊失色，想要阻止未果，不知县令这是怎么了。只得小心翼翼试探道：“大人...”
刘县令有了主意，也没多解释，开口便吩咐道：“我有一桩事交与你做。你现在就马上到太平营去，一步也不得停歇。到了那里，势必要亲口对屠将军说，就说是我说的。初一有难，李家相见。记住了吗？”
差役本来一听是去见屠苏，顿时也激动起来，连连用心去记刘县令的话。
可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夜色，有些为难：“大人，都快亥时了...大半夜的，这...”
刘肖点点头，想一想觉得他所言有理：“不错，你冒然前去，也没个信物，万一屠苏把你当成贼子揍一顿恐怕不妥。不如这样，来...”
他最擅就地取材，弯腰脱下一只草鞋就塞到了差役手里。
“你把此物给他，想必他定能认出这鞋乃老夫所有，到时便一切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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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还在踌躇不动，刘肖不耐烦地一瞪眼：“磨蹭什么？事不宜迟，让你去还不快去！”
差役欲哭无泪，只好保持着那别扭的姿态提着鞋走了。
他有什么办法呢？
上梁不正下梁歪，疯就疯吧，罢了，毁灭吧。
刘肖想起一桩事就必须要做。
差役走后，他也懒得再回房去换鞋折腾。
直接取下了县衙门前挂着的灯笼，也不顾这样好不好看，就这么光着一只脚往三合村去。
终于等到了李家，小院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刘县令来不及细瞧，只当这家里没人，疼得呲牙咧嘴地坐在了院里。
其实他勉强走出一半就把肠子都悔青了，就算脚上常干农活磨出了厚茧，也顶不住光脚走这么远啊！
可开弓哪有回头箭？
他只能忍着痛继续走，此时坐下掰着脚丫子在灯笼下一瞧，所幸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脏污了一些。
他揉着脚正想着不知屠苏多久能到，就听黑暗中突然有人说道：“你来这干什么？”
刘县令举着灯笼下意识往发出声音那处一看，就见黑暗中李项正阴沉着脸看着他。
忽而银光一闪，刘县令眯了眯眼，才瞧见他手里正举着一把长刀对着这边，似乎下一刻就要扔到他脸上。
他吓得嗷嗷直叫，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想跑又跑不掉，一把扔掉灯笼就坐在了地上。
他指着李项叫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一开始大呼小叫，李项就不再理他，低头继续磨刀。
刘县令好半天才停了下来，似乎还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哑着嗓子问：“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项瞥了他一眼，像是十分不愿意搭理他。
刘肖这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他家，他不在这里能去哪？
他抚了抚胸口，踉跄着起身走到初一她爹身边，咕哝道：“你这人...大晚上的怎么不点灯啊？”
再一看他竟然还有心思在这坐着磨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都急得跟什么似的，光着脚丫子硬生生从县衙走到这里，想找法子帮帮初一。
他可倒好，自己的闺女自己不着急。
刘县令气恼地抱怨：“你这人怎么回事？火都烧了眉毛了！你知不知道有那姓王的在，你家初一这事不好开脱！现在李家那老糊涂蛋为了给儿子报仇，已经为钱家马首是瞻了！你还不赶紧想想该怎么办？”
李项没看他，低低问了一句：“李家？钱家？姓王的？还有州府的王同知？”
听他这样问，刘县令以为他怕了，忙道：“你放心，此事还需细查。如果初一真的没杀人，老夫绝不会让他们就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冤枉我太平县的百姓。老夫豁出去了，非要...”
没等他说完，初一她爹突然勾起嘴来笑了笑，轻声说道：“无妨。”
“什么无妨，你...”
李项终于磨好了刀，拿起来放在手中对着刀刃轻轻吹了吹，整个刀身嗡嗡作响。
他轻描淡写道：“初一若是有什么意外，整个太平县都得给她陪葬。”
他终于舍得抬眼看了一眼刘县令，眼中满是淡漠，仿佛已经在看一个死人。
“一个也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