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县令本就没打算走,商宁留他吃饭,他当然十分同意。

    不过这一顿饭吃得让在座几人都颇为惊讶。

    刘肖是真没想到屠苏一个堂堂公子哥还有这等手艺,其余几人则是真没想到刘县令这么能吃。

    本来初一还想着他喝了那么些茶,等着看他的笑话。

    谁料刘肖不仅把几个小菜一扫而空,而且自己就几乎吃了一整只鸡。

    初一看着他意犹未尽地拿过另一只屠苏本准备给她带回去的烧鸡,撕过鸡腿就开始啃,这下她觉得自己成了笑话。

    商宁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好歹是个书生出身的刘肖这吃相好似街上的老乞儿。

    就连一直对他人之事不太感兴趣的屠苏,也忍不住看了刘县令一眼又一眼。

    刘县令大快朵颐酒足饭饱,满足地抹抹嘴,抬头一瞧对面三人直勾勾地看着他发愣,丝毫也不觉得羞臊,大义凛然地劝道:“看老夫作甚?你们快吃,不必跟老夫客气。”

    得,他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等到饭后,初一又主动起身去收拾碗筷,刘县令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丫头懂事。”

    初一和他相处不过短短半日,就已了解他的性子,知道不堵住他的嘴指不定他还要说出什么怪话。

    她没回头,阴阳怪气地回道:“我又不好意思吃白食。”

    被她抢白两句,刘县令仿若才有几分脸红,他干笑两声,对着屠苏道:“将军莫怪,老夫今日不慎遭遇了一些小小意外,一路赶来颇费了番周折,是以腹内有些饥饿,失礼,哈哈哈,失礼。”

    屠苏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淡然点点头,说了一句:“无碍。”

    倒是商宁为了替自家少爷与刘县令打好关系,连连表示自己的关心:“大人竟遭遇了意外?是什么意外?可有受伤?”

    刘县令当然不好说自己哄骗初一去偷瓜结果被狗撵的事,含糊其辞道:“没什么,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心虚地瞟着初一的背影,生怕她说出真相落了自己颜面。

    初一也没真打算让刘肖在屠苏二人面前下不来台,并未拆穿他,仍旧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仿若没听见他们说话似的。

    商宁便道:“既如此,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事,岂不晚矣?下次大人若是再想来,不如提前传信吩咐一声,小人亲自到县中去接您。”

    刘肖在这坐了小半天,也将这主仆二人的性子摸了个大概,知晓这位商宁小哥不像仆从,倒像是将军的第二张嘴。

    不过他说什么之前,都会似有若无地看屠苏一眼,刘县令便明白真正主事的还是这位将军。

    说是将军,其实刘肖也明白,这位虽未仗着身世背景作威作福,实则与丘八八竿子也打不着一点儿,实打实就是个公子做派。

    不过这人除了总是黑着脸看着不太好接近,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总好过朝廷真的派个名副其实的将军。

    上一位管这太平营的,还是十多年前的时候来的,那人嫌弃太平县穷苦,左右搜刮了几次也榨不出什么油水,后来便托人调到别的营去了。

    不仅如此,他还只带走了自己的亲卫,留下一群刚从太平县征上来的新兵,那些人家里就算在太平县也是数一数二的穷苦,本以为来太平营能混口饭吃,结果就这么成了无头苍蝇。

    朝廷像是忘了他们这块地方,没有俸禄粮草,也没再派人来过。

    刘肖与之前的那位极不对付,隔三差五便要吵得面红耳赤,而眼下这位,他心想着,若是能相安无事,倒也还算不错。

    更何况...

    他还有别的打算。

    想到这里,他先看了初一一眼,想了想还是没有要她避让,刘肖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道:“其实老夫今日前来,除了简单探望一下将军,还有些别的事,想与将军聊一聊。”

    听刘县令这样说,商宁便知自己不便再直接代少爷言,他看向屠苏,见他点了点头,这才没有退出去,却也没有再坐在桌上,而是走到初一身边给她帮忙。

    屠苏便道:“我亦有一事,有求于刘大人。”

    刘肖忙客气道:“既如此,还是将军先说。”

    屠苏惯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我奉命司理太平营,而营中无人,此事,需大人帮忙。”

    刘肖点点头,他已猜到屠苏会因为此事找他,却没有直接说好还是不好,而是转而道:“老夫有些惑,还需将军解上一解。若是好事得成,倒也算是两全其美,谈不上帮不帮忙了。”

    这是要交换条件?

    屠苏凝眉,沉声继续道:“直说便是。”

    他示意刘县令直言,刘肖却又思索片刻,像是在考虑如何开口,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将军是屠姓,又听闻将军从南奉来,莫非与那南奉第一世家...有什么关系?”

    这已是刘县令不止一次提及此事,不过既然有求于他,屠苏也知这一道躲不过,便坦然承认道:“如今屠家的家主,正是家父。”

    听他这样说,刘县令长吁了一口气。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让屠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刘肖发现后忙解释道:“老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今太平县连续三年遭灾,有些百姓近乎颗粒无收,勉强交了税赋只怕连饭都要吃不上了。不瞒你说,老夫屡屡上书宫中,恳求朝中可怜可怜我们太平县,可尽都石沉大海。”

    刘县令自嘲地笑了笑,继而眼中又兴起一道亮光,开口诚心道:“既然将军出自南奉世家,老夫今日便拉下这张老脸来求一求将军,可否能借屠家的路子向朝中开言,替我太平县谋条生路?求皇上赐我县中百姓一口粮食?”

    言罢,刘县令起身,一本正经地朝屠苏深深作揖。

    屠苏忙侧过身站起来把他扶住,淡淡打量着眼前的刘肖。

    他没穿官服,一身的破麻布衣,上面还有方才狼吞虎咽甩上去的油点子。趿拉着一双草鞋,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上还有几根草屑。

    就这一身打扮,简直背上个布袋子就能当丐帮帮主。

    可他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满是恳切,念及悲苦的太平百姓,眼中隐隐还带着泪光。

    他是真没法子了,能托的关系都走过了,一点用也没有。

    就在走投无路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得到要从南奉来一位大人物的消息,简直就是从无尽黑暗中看到了唯一的一道曙光。

    附近州县并不多富,总也比太平县强些,不过可惜刘肖与诸同僚关系一般,毕竟谁也不愿多和一个丁点油水都不肯捞的老叫花子来往。因而也谈不上攀关系。

    屠苏眼神有些晦暗,这一路他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常常有些地方官听闻了他与屠家的关系上赶着巴结。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屠家就算再败絮其内,对外的名声也还在,别有意图的人不在少数。

    他本不愿用如此阴暗的想法去揣度别人,可见识过太过比想象中更肮脏的事情之后,他原本以为刘肖也是想利用屠家的关系,借调去别的地方,远离穷苦的太平县。

    但他没有。他是真心为太平县担忧,为太平县的百姓在考量。

    屠苏久久没说话,刘肖也不再多言,他兴之所至将话讲得太过直白,此刻有些后悔会引起屠苏的反感。

    商宁手上帮着初一做事,耳朵却始终支着探听着这边的情况。

    他听刘县令提起屠家,便开始频频给屠苏使眼色,示意他先将人安抚下来,想办法让他把营中兵丁召集回来再说。

    屠苏沉默了一阵子,突然开口对刘肖问道:“大人何以认为,屠家是南奉第一世家?”

    刘县令一愣,不解他为何没头没尾地说起这个,还是迟疑地回复道:“老夫...老夫不才,二十五年前,被先帝钦点为榜眼,那时也曾在南奉风光过一阵,自是听过屠家的威名...”

    二十多年前?屠苏没想到这老县令竟还颇有些来路,不过既是一甲进士,却没进翰林,怎么反而被发配到这偏远的太平县?

    许是看出了屠苏的疑惑,刘县令老脸一红,吞吞吐吐道:“今帝即位后,老夫酒醉胡言,被得罪过的有心人弹劾,惹得陛下盛怒,就,就...”

    屠苏没再纠结这个,倒是商宁好奇地插了一句嘴:“刘大人,敢问您当时胡言了什么?”

    这倒不是他多事,而是当今圣上自二十年前即位后就沉迷仙道,就连身居要职的一品大员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他老人家几回,更遑论触怒天威,大多都是糊里糊涂得过且过。

    刘肖究竟说了什么,竟能让陛下发怒,钦点他来这离南奉恨不能十万八千里的太平县?

    提起这事,刘肖这个厚脸皮竟罕见的多了几分犹豫,嗫嚅了老半天,才缓缓说道:“子...子...”

    商宁嘴急地接话:“子什么?子不如父?”

    若是如此,倒也算是大逆不道,妄论天家,定罪也不为过。

    不过当朝二十载,说皇上不如先帝的人比比皆是,也没见陛下怪罪哪个,怎么就单单为难他刘肖一个?

    刘县令摇摇头,咬咬牙一闭眼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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