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商宁都夸张地长大了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初一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她不知其中原委，屠苏二人却都默默无语。
若在别朝也就罢了，在咱们把求仙问道当作头等大事的皇上面前说敬鬼神而远之，这刘县令，是个狠人呐！
也亏得他是清流出身，陛下就算盛怒，也不好直接要他的脑袋，还能来这太平县做官，说起来竟算得上是个好下场。
刘肖自然明白这两人在感慨什么，他苦笑一声，彼时初入官场满腹豪情，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只会做个直臣，最后一朝倾覆，落井下石的人多到他数都数不清。
过往于他已如云烟一般，在这太平县摸爬滚打数十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灾没见过？
在此云淡风轻地当众提起从前，他也不怕屠苏耻笑，轻描淡写几句道出波折一生。
刘县令而今心中挂念的，不过只有一个太平县。
他便对屠苏坦诚说道：“实不相瞒，初至县中没几年，族中还未曾放弃老夫，想着陛下兴许消了气早就把我忘到脑后去了，也使了些手段要把我调离这太平县。然老夫苦读十数载，承蒙先帝赏识得了官身，而今管辖这太平县，人人都把我当作衣食父母，老夫若是贪图享乐说走便走，留下这些奉我为青天的百姓又当奈何？老夫绝不走，太平县吃不上饭，老夫便同他们一道饿死！”
这话说完，刘肖见屠苏有些动容，心生一计，当即坐回凳上，拍着大腿开始哭天抹泪：“将军呐！你是有所不知啊！咱这太平县，过得苦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初一：“你瞧这丫头瘦的，老夫看了都觉得可怜呐！真是惨呐！她随着她爹一路讨荒来咱这太平县，本以为能得口粮吃，却没想到才出火坑又进泥坑啊！你看看她，她这小胳膊细的，连担柴都挑不起啊！”
刘肖说得兴起，起身拉着初一指指点点，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这丫头清早背着一筐大萝卜来去自如的样子，刚挤出来的眼泪骤然憋回去一半，随即也不顾自己露了破绽，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地上就开始干嚎。
初一被他拉拉扯扯半天，之前几人的话她一知半解，这一段倒是听了个真切，她皱着眉反驳道：“刘阿公，我爹说我生下来就住在三合村外，我不是讨荒来的！”
刘县令用起了苦肉计，当然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时不时就要偷看屠苏一眼，希望能激起他的恻隐之心。
这下突然被初一拆了台，刘肖哭着哭着猛地停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闭嘴！你个抱在襁褓里的奶娃娃知道些什么？老夫说你爹是讨荒来的，不信你回家问他去！”
从刘县令开始撒泼，屠苏便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官，眼泪说来就来信口就能胡编。
原本他心里还有些沉重，被初一这一打岔，悲痛顿时消去了三分。
见屠苏又恢复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刘县令心里“啊呀”一声，暗道要完。
没想到苦心编排的一出大戏被这丫头给坏了，他顿时后悔方才一时心软没让她避让出去。
他怎么天生和这丫头反冲似的，每次都能被她坏了好事？
尽管这刘县令说话半真半假，屠苏却也看出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平县，这一点倒无需质疑。
他思索一阵，还是决心与这刘县令说实话。
“其实屠家已不复当年，如今在南奉已被甩至末列，根本没有机会面见圣上。”
屠苏不顾商宁焦急的挤眉弄眼，直接地向刘肖坦白。
刘县令不死心：“可即便如此...”
屠苏没等他说完，便淡淡道：“即便如此，也尚有些关系。可这些关系，却不能为我所用。屠某虽为屠氏嫡长，却并不得偏爱，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此地任职。”
刘肖向他言明身世，屠苏便也没有芥蒂，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处境。
商宁见少爷已经可以如此随意地揭自己伤疤，知他这一路变了不少，内心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在南奉时，他总是希望少爷能长些心眼，看清那柳氏的真面目，不要总把自己关在门中念书。
而今真见到这样的屠苏，却又宁愿他还是那个大门不出的傻书生。
刘县令一愣。他也猜疑过为何屠家之人要到太平县这偏远的小地方来，可本以为是一家少爷不懂事自讨苦吃被家族外放历练，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原委。
若是如此，那便不是不得偏爱那样简单，堂堂一个嫡长子，被扔到这么穷苦的地方，这是要他自生自灭啊！
想到这里，刘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最后的一道光，灭了。太平县真的无药可救。
屠苏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今日所求怕是难了。他或许确实只能认命，与商宁二人守着这空营得过且过。
瞧着刘肖万念俱灰的样子，仿若一下失了神采，屠苏踟蹰片刻，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他拿出在怀中小心翼翼藏了十几年，不知数过多少遍的银票，一张也没留，全数递到了刘县令的手中。
商宁见他此举顿时焦急万分，开口阻止道：“少爷...”
此言刚出，屠苏侧身决绝地看他一眼，商宁便知少爷这是已铁了心，不容辩驳。
他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泄了气消沉下去。
屠苏沉声道：“刘大人，这里是三万两银票。其中一万两，留作这太平营的军中用度，剩下的救济一些穷苦百姓，全数由刘大人做主。数目不多，无法让太平县人人安居，但兴许可解一些燃眉之急。”
刘肖这些年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喃喃道：“这还不多...”
而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反应过来屠苏的意思，不可置信道：“将军真的要把这些银子都捐给太平县？交给...老夫做主？”
屠苏看着眼前邋里邋遢的刘县令，肯定道：“我信刘大人。”
听到他此言，刘肖眼眶发红颇为动容，他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朝屠苏拱手施了一礼：“老夫替太平县的百姓...谢过将军。”
刘肖拿了银子，便开始挂念那些食不果腹的人家，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去，临走前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拍着胸脯保证道：“将军放心，老夫拿自己的人格担保，不出三日，所有兵丁必会回营报道！”
而后还不放过那剩下的半只烧鸡，央求商宁给他抱好拎在手里，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古怪的调子不见了踪影。
等他走了，商宁没好气道：“他用人格？那老头有人格吗？我看他就是个惯会偷奸耍滑占小便宜的老贼！”
这次初一听他又编排刘县令，竟出奇地没有马上出言反驳，想起今日种种，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见初一也同意自己的看法，商宁顿时来了劲，继续抱怨道：“少爷，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可以把夫人留给你的银子全都捐给太平县呢？就算那老头看着勉强算个好官吧，那可是你全部的家当了，你如此冲动，往后我们怎么办？”
屠苏倒是一身轻松，反而随意起来：“我们既来了这里，太平营与太平县一体，又怎能坐视不理？百姓食不果腹，单你我过安生日子，恐怕也于心难安。娘若是知道我如此，想必也不会怪我。”
商宁明白他说得有理，可还是过不去心里的这道坎，便向初一苦哈哈地道：“这下完了，你的烧鸡恐怕再也吃不上了。”
初一还没说什么，屠苏便质疑：“你不是说之前给你的银子够她吃上几个月的？等花完了，我再想办法。”
初一好奇道：“什么银子？什么吃几个月？”
屠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不自然地看向别处道：“没什么。”
初一懵懂地点点头，她知道屠苏做了件不得了的事情，心里对将军的崇拜更甚，好心地安慰两人：“没有烧鸡吃也不要紧，这不是还有萝卜嘛！我种的萝卜，可好吃了！”
她学着商宁夸她的话，语气开朗。
商宁哭笑不得地附和道：“是是是，咱们顿顿吃萝卜，把你家萝卜都吃光。”
“那可不行，爹要骂我了。不过你放心，李老爷家的地还能种别的，到时候我再给你们送。”
初一蹙眉想了想，很快便想通，又明媚起来。
她这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架势感染到了商宁，他看上去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愁苦，与初一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弄起来。
屠苏见二人的样子，心里的犹疑消散一空，唇角带笑看着二人调侃。
初一悄悄看他一眼，见屠苏并没有再如方才那样心事重重，暗自松了一口气。
屠苏在身边，初一虽还局促，却也没有从前那么不自在，也习惯了她与商宁说话，将军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场面。
等到初一离去，屠苏才对商宁吩咐道：“还有一事，你明日得空，亲自去传给刘大人。”
“何事？”商宁见他郑重其事，也踏实应下。
“与其频频递奏折上书，不如直接写信给柳相。”
屠苏沉吟一阵，才缓缓说道。
初一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们，她不知其中原委，屠苏二人却都默默无语。
若在别朝也就罢了，在咱们把求仙问道当作头等大事的皇上面前说敬鬼神而远之，这刘县令，是个狠人呐！
也亏得他是清流出身，陛下就算盛怒，也不好直接要他的脑袋，还能来这太平县做官，说起来竟算得上是个好下场。
刘肖自然明白这两人在感慨什么，他苦笑一声，彼时初入官场满腹豪情，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只会做个直臣，最后一朝倾覆，落井下石的人多到他数都数不清。
过往于他已如云烟一般，在这太平县摸爬滚打数十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灾没见过？
在此云淡风轻地当众提起从前，他也不怕屠苏耻笑，轻描淡写几句道出波折一生。
刘县令而今心中挂念的，不过只有一个太平县。
他便对屠苏坦诚说道：“实不相瞒，初至县中没几年，族中还未曾放弃老夫，想着陛下兴许消了气早就把我忘到脑后去了，也使了些手段要把我调离这太平县。然老夫苦读十数载，承蒙先帝赏识得了官身，而今管辖这太平县，人人都把我当作衣食父母，老夫若是贪图享乐说走便走，留下这些奉我为青天的百姓又当奈何？老夫绝不走，太平县吃不上饭，老夫便同他们一道饿死！”
这话说完，刘肖见屠苏有些动容，心生一计，当即坐回凳上，拍着大腿开始哭天抹泪：“将军呐！你是有所不知啊！咱这太平县，过得苦啊！”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初一：“你瞧这丫头瘦的，老夫看了都觉得可怜呐！真是惨呐！她随着她爹一路讨荒来咱这太平县，本以为能得口粮吃，却没想到才出火坑又进泥坑啊！你看看她，她这小胳膊细的，连担柴都挑不起啊！”
刘肖说得兴起，起身拉着初一指指点点，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这丫头清早背着一筐大萝卜来去自如的样子，刚挤出来的眼泪骤然憋回去一半，随即也不顾自己露了破绽，索性破罐子破摔，坐地上就开始干嚎。
初一被他拉拉扯扯半天，之前几人的话她一知半解，这一段倒是听了个真切，她皱着眉反驳道：“刘阿公，我爹说我生下来就住在三合村外，我不是讨荒来的！”
刘县令用起了苦肉计，当然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时不时就要偷看屠苏一眼，希望能激起他的恻隐之心。
这下突然被初一拆了台，刘肖哭着哭着猛地停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闭嘴！你个抱在襁褓里的奶娃娃知道些什么？老夫说你爹是讨荒来的，不信你回家问他去！”
从刘县令开始撒泼，屠苏便有些不知所措，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官，眼泪说来就来信口就能胡编。
原本他心里还有些沉重，被初一这一打岔，悲痛顿时消去了三分。
见屠苏又恢复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刘县令心里“啊呀”一声，暗道要完。
没想到苦心编排的一出大戏被这丫头给坏了，他顿时后悔方才一时心软没让她避让出去。
他怎么天生和这丫头反冲似的，每次都能被她坏了好事？
尽管这刘县令说话半真半假，屠苏却也看出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平县，这一点倒无需质疑。
他思索一阵，还是决心与这刘县令说实话。
“其实屠家已不复当年，如今在南奉已被甩至末列，根本没有机会面见圣上。”
屠苏不顾商宁焦急的挤眉弄眼，直接地向刘肖坦白。
刘县令不死心：“可即便如此...”
屠苏没等他说完，便淡淡道：“即便如此，也尚有些关系。可这些关系，却不能为我所用。屠某虽为屠氏嫡长，却并不得偏爱，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此地任职。”
刘肖向他言明身世，屠苏便也没有芥蒂，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自己的处境。
商宁见少爷已经可以如此随意地揭自己伤疤，知他这一路变了不少，内心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在南奉时，他总是希望少爷能长些心眼，看清那柳氏的真面目，不要总把自己关在门中念书。
而今真见到这样的屠苏，却又宁愿他还是那个大门不出的傻书生。
刘县令一愣。他也猜疑过为何屠家之人要到太平县这偏远的小地方来，可本以为是一家少爷不懂事自讨苦吃被家族外放历练，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原委。
若是如此，那便不是不得偏爱那样简单，堂堂一个嫡长子，被扔到这么穷苦的地方，这是要他自生自灭啊！
想到这里，刘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最后的一道光，灭了。太平县真的无药可救。
屠苏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今日所求怕是难了。他或许确实只能认命，与商宁二人守着这空营得过且过。
瞧着刘肖万念俱灰的样子，仿若一下失了神采，屠苏踟蹰片刻，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他拿出在怀中小心翼翼藏了十几年，不知数过多少遍的银票，一张也没留，全数递到了刘县令的手中。
商宁见他此举顿时焦急万分，开口阻止道：“少爷...”
此言刚出，屠苏侧身决绝地看他一眼，商宁便知少爷这是已铁了心，不容辩驳。
他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泄了气消沉下去。
屠苏沉声道：“刘大人，这里是三万两银票。其中一万两，留作这太平营的军中用度，剩下的救济一些穷苦百姓，全数由刘大人做主。数目不多，无法让太平县人人安居，但兴许可解一些燃眉之急。”
刘肖这些年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喃喃道：“这还不多...”
而后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反应过来屠苏的意思，不可置信道：“将军真的要把这些银子都捐给太平县？交给...老夫做主？”
屠苏看着眼前邋里邋遢的刘县令，肯定道：“我信刘大人。”
听到他此言，刘肖眼眶发红颇为动容，他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朝屠苏拱手施了一礼：“老夫替太平县的百姓...谢过将军。”
刘肖拿了银子，便开始挂念那些食不果腹的人家，迫不及待地告辞离去，临走前他似乎又想到什么，拍着胸脯保证道：“将军放心，老夫拿自己的人格担保，不出三日，所有兵丁必会回营报道！”
而后还不放过那剩下的半只烧鸡，央求商宁给他抱好拎在手里，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古怪的调子不见了踪影。
等他走了，商宁没好气道：“他用人格？那老头有人格吗？我看他就是个惯会偷奸耍滑占小便宜的老贼！”
这次初一听他又编排刘县令，竟出奇地没有马上出言反驳，想起今日种种，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见初一也同意自己的看法，商宁顿时来了劲，继续抱怨道：“少爷，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可以把夫人留给你的银子全都捐给太平县呢？就算那老头看着勉强算个好官吧，那可是你全部的家当了，你如此冲动，往后我们怎么办？”
屠苏倒是一身轻松，反而随意起来：“我们既来了这里，太平营与太平县一体，又怎能坐视不理？百姓食不果腹，单你我过安生日子，恐怕也于心难安。娘若是知道我如此，想必也不会怪我。”
商宁明白他说得有理，可还是过不去心里的这道坎，便向初一苦哈哈地道：“这下完了，你的烧鸡恐怕再也吃不上了。”
初一还没说什么，屠苏便质疑：“你不是说之前给你的银子够她吃上几个月的？等花完了，我再想办法。”
初一好奇道：“什么银子？什么吃几个月？”
屠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不自然地看向别处道：“没什么。”
初一懵懂地点点头，她知道屠苏做了件不得了的事情，心里对将军的崇拜更甚，好心地安慰两人：“没有烧鸡吃也不要紧，这不是还有萝卜嘛！我种的萝卜，可好吃了！”
她学着商宁夸她的话，语气开朗。
商宁哭笑不得地附和道：“是是是，咱们顿顿吃萝卜，把你家萝卜都吃光。”
“那可不行，爹要骂我了。不过你放心，李老爷家的地还能种别的，到时候我再给你们送。”
初一蹙眉想了想，很快便想通，又明媚起来。
她这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架势感染到了商宁，他看上去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愁苦，与初一你一句我一句地逗弄起来。
屠苏见二人的样子，心里的犹疑消散一空，唇角带笑看着二人调侃。
初一悄悄看他一眼，见屠苏并没有再如方才那样心事重重，暗自松了一口气。
屠苏在身边，初一虽还局促，却也没有从前那么不自在，也习惯了她与商宁说话，将军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场面。
等到初一离去，屠苏才对商宁吩咐道：“还有一事，你明日得空，亲自去传给刘大人。”
“何事？”商宁见他郑重其事，也踏实应下。
“与其频频递奏折上书，不如直接写信给柳相。”
屠苏沉吟一阵，才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