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教沈春芜受宠若惊。

    精确而言,是“惊”更多一些。

    盛轼何时学会哄女子高兴了?

    难不成,今朝金乌打西山升上来了?

    平素习惯他的逼压了,忽然对她温和起来,沈春芜毫无准备,觉得此事有些惊悚,像是听到了一桩鬼故事,大脑空荡荡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盛轼大掌压在她的胳膊上,修长的手指不由那么紧了几分,见她迟迟不应,目光微沉,唇线平直:“怎么,不愿意?”

    那声线的重量,俨如沧海山岳,压在她周身,沈春芜蓦然有些喘不过气。

    她想,盛轼说这一段话时,定是笑着对自己说的,只不过,笑里藏刀罢了。

    她沉默了片刻,垂着螓首:“这件事太突然了……能否容我想想?”

    盛轼搭下了眼,女郎整整矮了他一个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高髻乌鬓,还有一截雪白剔透的粉颈,大抵是紧张了,颈部肌肤上隐隐凸显出一些苍青的筋络,如此脆弱又无措的容相……

    看着就让人极想抚弄。

    盛轼眸底涌入情绪的春潮,终究压了压心绪,散淡道:“那便仔细想。”

    沈春芜见他留有商榷的余地,那不妨得寸进尺一些,素手缓缓曳了曳他的袖袍:“观潮节结束后,给王爷答复,可好?”

    “……”

    本来是他掌握主权,此一刻竟是扭转乾坤,主权被她不着痕迹拎到了手上。

    盛轼气笑出了声,捻住她的腮,往中间挤压,捏成了金鱼腮:“长本事了,学会讨价还价了?”

    沈春芜是趋利避害的性子,摸不清楚盛轼的态度,可以试着倒推一下,假令方才那番话惹得盛轼不悦,他必会强势地做出决断,不给她留丝毫余地,但他仍旧没有做出决断。

    这说明他的心情并不坏。

    于是大着胆子,主动献上一个笑意:“不能怪我,要怪就怪王爷,是王爷骄纵出来的。”

    女郎笑起来时,眸光潋滟成湖,眼褶从眼头一路朝着眼褶蔓延开去,弯成了两道深深的月牙,卧蚕顶在月牙的下方,像是两片山岗,说不出来的娇俏韵致。

    盛轼心想,沈春芜虽是他的王妃,可她的性情,仍旧保留着少女心性。

    言辞稚气,擅于撒娇,丝毫不设防。

    她的瞳色是纯粹的、极致的黑,像是寰宇中的漩涡,名副其实的美人眼,有着摄人心魄的美。

    盛轼不是没见过沈春芜笑,过往那些笑意,或多或少掺杂了几分迎合,显得有一丝狡黠的刻意。

    今时她笑起来,倒是添了许多“真”的成分。

    正是因为真,所以对他而言是致命的,一时忍不住陷落,不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事实上也是如此。

    “观潮节结束后,你务必给本王答覆。”

    “下不为例。”

    -

    四月底,春日点兵结束,两人回至襄平王府。

    盛轼在府内待了不足三两日,就需要启程去往蓬州,出发时间是在五月初四傍晚。

    一应用度和停当皆已收拾好,安放在了马车上。这些事情不需要沈春芜去操心,都由李理和雪姨一手措办。

    蓬州距离奉京城有上千里,隔着好几个州的距离,这一趟远门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远门了。

    按理来说,丈夫出趟远门时,当妻子的,应当去送一送人。

    这日,离出发前还有一个时辰,盛轼在府内用了晚膳,这是极其罕见的一桩事体,府内下人侍仆都很惊诧,这还是殿下班师回朝后,第一次在府中用膳。

    沈春芜静静坐在盛轼的对面,吃饭这件事,是很能了解一个人的。

    盛轼吃饭话极少,摆盘动箸的声音都很轻,整个过程里,润物细无声。纵使她无法看到他的用相,但能够想象的到,他是极有涵养的,在漠北磨砺这么多年,宫廷里的仪礼和贵气,在他身上仍未减损半分。

    然而,在他离去后,拾掇盘盏之时,雪姨悄悄告诉沈春芜,有一盘菜是盛轼一直没有动过的。

    是一碟酸菜鱼。

    “王爷不喜鱼?”沈春芜颇为纳罕。

    这一道菜,她可是特地吩咐玉华楼里最好的庖厨烹制的,她也尝过,滋味还不错的。

    雪姨语气讳莫如深:“殿下年幼之时,在宫中生活过一段时日,那一会儿梅妃娘娘常给他做酸菜鱼,后来梅妃娘娘死后,殿下彻底不吃鱼了。”

    “这成了宫里和府邸的一个忌讳,老奴记得,在殿下行加冠礼的昼宴上,御厨做了一道酸菜鱼,殿下大怒,当场将御厨杀了,传菜的宫女也未能幸免。”

    沈春芜颇为讶异。

    送别宴的菜都是她措办的,筹备匆促了些,自然忘记去细问他喜好了,没想到盛轼并不喜鱼。

    方才她坐在他对面,能隐约感受到他冷沉的气息,但他极力克制住,甚至还能用散淡的口吻与她说话,无甚异常。

    如今想来,她刚刚触了他的逆鳞,还能安然活在世上,是不是应当感激他的不杀之恩?

    雪姨意识到话重了,安抚道:“王妃莫怕,此番是无心之举,殿下肯定不会责咎的,但出现在加冠礼的酸菜鱼,乃是有人蓄意为之,想要陷害殿下,给殿下扣下一个‘残暴杀伐’的污帽,损毁殿下的声誉。事后,老奴劝过殿下,但殿下并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与评判。”

    一碟鱼牵引出一桩宫廷血案,这些话其实不是沈春芜能够听的,曾经她问过盛轼关于梅妃娘娘的事,结果差点被他在马车上抹了脖子。那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迄今为止她都历历在目,故此,她没再在他的面前提过他的母亲。

    “王妃知晓一些,倒也无妨。”雪姨宽声道,“这一碟酸菜鱼,后来查清楚了,是仲太后吩咐御膳房贮备的。”

    沈春芜对仲太后的印象,还停留慈宁宫里那一个常伴青灯古佛的慈蔼形象。

    她深晓,能坐到太后之位的女子,且还能统摄阉党,素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谁对她是真情实意,谁对她虚与委蛇,沈春芜心里非常清楚。仲太后并不待见她,从未传召她入宫,显然是眼不见为干净。

    雪姨顾念着沈春芜早晚会与宫中的人物打照面,有一些事与其瞒着,还不如让她清楚一些,教她学会站队与自保。

    此际,雪姨低声道:“当年梅妃娘娘的死,与仲太后脱不了干系。”

    沈春芜没料到还有这种渊源,只听雪姨道:“仲太后是个颇有野心的人,很多年前,架空前朝先皇的权利,当上了主宰一朝的女皇,但好景不长,半年后,楚先帝发动陈州兵变,推翻了仲太后的统治,将她幽禁于坤宁宫。

    楚先帝建朝,根基不算稳妥,需要拉拢前朝旧的势力,遂与仲太后议和,她可以继续当太后,但必须交出所有的权力。”

    议和后,仲太后搬入慈宁宫,从此不问朝政,一心向佛。

    但有心人都知晓,仲太后狼子野心,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留着就是巨大的祸患。

    楚先帝驾崩后,留下了两个儿子,长子是藩王,在战争中失了一条腿,在封地养伤,最终由次子谢胤继位。

    楚帝得登大宝之后,不少新臣纷纷上奏处死仲太后。

    上奏之人,也包括盛将军。

    盛将军是盛轼的舅父。

    盛将军身为开国元老,建朝初期,一统北边数国,故此,他的胞妹盛清嘉颇受帝宠,因身有梅香,封赐梅妃,官居四妃之首,地位可与燕皇后分庭抗礼。

    燕皇后掌持中宫,性子温和,母家势力并不出众,处处受仲太后的压制,有皇后之名,却无皇后之权,对仲太后构不成丝毫威胁。

    但梅妃就完全不一样了,梅妃是身负使命入宫的。

    偏偏宫斗形如修罗场,任何想要与仲太后斗的人,最终都不得好死。当梅妃抓住仲太后的把柄时,仲太后以“命格与皇长子犯冲”为由,将十四岁的盛轼外放漠北。

    梅妃不止是一个争宠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心软的母亲,为保住盛轼,她露出了软肋。仲太后拿捏住了梅妃的软肋,反向给她扣上了谋逆的罪名,逼迫楚帝赐死梅妃。

    当时,盛将军功高震主,楚帝犯了疑心病,打算收回兵权,但盛将军忌惮仲太后,认为前朝余孽一日未除,誓死不放权。

    君臣生出抵牾,争执不下之时,仲太后送来一桩梅妃谋逆的罪名,对于楚帝而言,无异于是瞌睡了有人来递枕头。

    听及此,沈春芜心中惊骇:“楚帝赐死了梅妃吗?”

    梅妃可是盛轼的母亲!

    雪姨缓沉地点了点首,且道:“这是殿下永远无法原谅圣上的缘由,仲太后利用了圣上的猜忌和疑心,害死了梅妃娘娘。自那以后,殿下自请前往漠北,圣上亲自出郭相送,布下了诸多赏赐,但殿下什么都没要,只要走了盛家军。”

    盛家掌天下三分兵权,原为皇家护卫队,但梅妃死后,盛将军因为妹妹之死,一夜白了头,最后病殁了,盛家逐渐走向没落,退出奉京四大门阀之首。

    听完雪姨道完这些,沈春芜忽然觉得,盛轼一听到“梅妃”二字就发疯,委实情有可原。换作寻常人,早就疯了。

    仔细想想,仲太后害死梅妃,还在盛轼的加冠礼上送上一碟鱼,这种事情就是在盛轼的伤口撒盐,难怪他会暴怒。

    沈春芜喉头感到一片艰涩,这十余年,盛轼到底是熬过来的?

    她问:“加冠礼结束后,这件事是如何善终的?”

    雪姨道:“是燕皇后出面为殿下说话,说殿下思念梅妃,忧思成疾,而御厨和宫女出言不逊,殿下适才动了杀念。御史台本来想要参上一本的,顾及梅妃是楚帝的宠妃,蒙冤而死,自然也不敢妄自上奏了。”

    燕皇后膝下只有一位皇长子,这位皇长子还是仲太后的重点扶植对象,如此,燕皇后为七皇子解围,就不怕引仲太后忌惮吗?

    洞悉出了沈春芜的疑绪,雪姨摇了摇首:“此中内情,老奴就不得而知了,比起仲太后,燕皇后是对待殿下倒是一片宽仁。梅妃逝后,皇后想将殿下过继到膝下,但殿下峻拒了。”

    沈春芜回溯起慈宁宫与众妃相处的种种,跟有城府的人相处,往往是很累的——但在燕皇后面前,她真正感到自在的。

    皇后也有城府与心机,但不知为何,沈春芜觉得她是个纯善之人。

    是因为皇后让太后别让她久跪?

    是因为当她在一众嫔妃里找不到话题、无法融入的时候,皇后主动与她说话?

    还是因为当宋明潇处处刁难她,皇后不着痕迹地替她解了围?

    这些都是微小的细节,沈春芜就是容易被细节打动的。

    她也清楚,宫中人心鬼蜮,纯善之人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雪姨道:“圣上与皇后是少年夫妻,圣上潜邸之时,受敌军通缉,流亡西北大漠,皇后是大漠权贵的千金,救了圣上一命,二人结识于微末,圣上入主东宫之时,第一件事就是娶了皇后。”

    沈春芜心道,原来如此,

    燕皇后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儿,哪怕斗不过仲太后,帝王念着这份恩,也一定会保住她。

    冥冥之中,沈春芜有一份预感,仲太后还会寻麻烦。

    -

    五月初六,盛轼离开的第三天,缇雀递来了一封邀贴,说五月初九,乃是太后六十岁生辰,生辰宴设在京郊普陀山间的避暑山庄。

    仲太后居然会邀请她,是一件稀奇事,上一回去慈宁宫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期间仲太后从未入宫传召过她,如今襄平王一离开奉京,仲太后就命人送来邀贴。

    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居心,自然不用猜都能知晓。

    缇雀道:“这次寿宴是由林公公一手措办,帖子也是由小黄门亲自送来的,还特地嘱托夫人,太后性子勤俭,不喜铺张,送去的贺礼不用多贵重,简单准备些就好。”

    沈春芜一字一顿:“简,单,准,备,些?”

    ——仲太后是出了名的眼光高,见过了大世面,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所以她老人家不喜珠光宝器,更不喜打着长生之名义的灵丹妙药,一切贺礼,务必以简朴大气为主。

    以上是林德清的原话。

    环莺掐着指头,忧心忡忡道:“贺礼不能是俗物,不能是贵物,要求简朴,但又要凸显大气端庄,这个世间,哪有这种东西?”

    什么叫眼光高,明摆着就是刁难她们的王妃!

    沈春芜倒是平静得很,好奇道:“林公公可有说,这次寿宴邀请了哪些人物?”

    缇雀忖量片刻:“皇后娘娘,后宫四妃,京中高门贵女也应当都在应邀之列。对了——”

    缇雀附耳道:“奴婢打听了一下,闵元县主也会去。”

    沈春芜点了点头,早已预料到,宋明潇深受太后宠爱,肯定是会去的。

    上一回此人擅入军营,同盛轼表白还失败了,也不知会不会怀恨在心,措心积虑地报复她呢?

    “还有,顾家也在受邀之列。”

    一抹凝色浮掠过沈春芜的眉庭,仲太后果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带上一个闵元县主还不够,还带上了顾家。

    奉京城内,谁人不知她与顾府的那些旧事。

    环莺为难道:“感觉就是个鸿门宴啊,太危险了,要不帮夫人推了罢?就称身子不适,正在养伤。”

    王妃在雁荡山遇刺坠崖,这件事让两位奴婢心有余悸,接连两次遭到刺杀,说明有人已经盯上了王妃。如今襄平王远在蓬州,留下了奔月及一批暗卫,虽说也有皇城司在暗中照应,但两人仍旧不放心。

    刺客能在肆无忌惮地军营之中下手,说明背后有贵人在撑腰。

    沈春芜也听奔月透露过,盛轼放走了那个刺客头目,没有杀掉他。

    当时奔月大为不解,搞不懂殿下为何要这般做,放了刺客头目,就留下了后患,万一再遇上刺杀该如何是好。

    沈春芜没有问盛轼缘由,她相信他有自己的筹谋。

    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沈春芜温声道:“不必推辞,我会赴宴的。”

    二人脸色各异,环莺想极力劝阻,缇雀摁住了她。

    沈春芜道:“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襄平王府里不出门,更不可能让王爷时刻都护着,宫中应酬是义务,我也需要学会独当一面。宫中的规矩,我都寻雪姨学过,遇着什么人、行什么礼、说什么话,我心中有定数,你们不用担心的。”

    “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以王妃的身份,参加外面的应酬,不失是一个结交朋友的好机会,我也想趁此多结识一些人。”

    见王妃态度坚决,环莺也就不再劝了,与缇雀一样,默默为赴宴的事做准备。

    只不过,沈春芜执着这一封邀贴之时,嗅到了一抹极淡的香气。

    香调偏近阴柔,带着一股媚。

    是苏合香。

    一般是宫中善执香箸的人,才爱用的香。

    沈春芜曾经嗅到过这一抹香气。

    有一种隐秘的熟稔。

    邀贴是林德清负责拟写,由慈宁宫、坤宁宫各自审核一轮,司礼监又过一轮,最后差遣小黄门送来的。

    莫非,这一味香是太后或是皇后所用?

    ——不太可能。

    她去过慈宁宫,当时仲太后、皇后娘娘及一众嫔妃都在场,她并没有嗅到这种香气。

    沈春芜不光是对声音敏锐,对香气也极其敏锐,因为从小在沈循的训练之下辨识各类草药,百药自有香气,让她养成了厉害的嗅觉。

    秀才可一目记诵十行,她可一嗅辨识百香。

    仲太后常伴青灯古佛,爱用佛香;燕皇后素雅拙朴,爱用香橼;掌持后宫的温妃,爱用沉水香……

    每位嫔妃所用的香气,都在沈春芜的脑海里过了一遍。

    后宫无人用苏合香。

    既如此,用苏合香的人,很可能是林公公林德清了。

    但她从未与林德清打照面,为何会觉得这一抹香很熟稔呢?

    从花厅回至韶光院,在庭中的石桌前坐下时,当鎏金的日光在眼皮跃动之时,沈春芜忽然想了起来。

    为何会感觉苏合香如此熟稔了。

    她当即吩咐奔月将压箱底的礼盒取出,血衣重见天光,有风拂过,弥散着淡淡的血腥气息,与诸同时,沈春芜也嗅到了那一味苏合香。

    哪怕香气真的非常淡了,但沈春芜也不可能嗅错。

    一个疯狂的念头,刹那间,彷如霹雳闪入沈春芜的脑海。

    ——阿父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林德清。

    ——阿父与林德清不熟,交集极浅,更未与之为伍,林德清为何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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