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鹤发童颜,身穿靛蓝色长袍,沈宁禾走到他面前拉着他坐下。

    江厌懒懒看了眼他,注意力全在手里的玉佩上。

    “别来无恙啊,你这玉佩不错,不错。”

    “不错?”江厌将玉佩收好,想了想又拿出来佩好:“何止是不错,你便是拿凉州十二城来换,我都说比不上我这玉佩一个角。”

    “你这小子说话还是这么冲,快出去,我要和宁丫头说些私事。”薛正则瞪了他一眼:“坐没坐相,碍眼!”

    江厌坐地更歪了,他抬眸看向沈宁禾:“你要赶我走?”

    说话时他眼里带着水光,沈宁禾别开脸看向薛正则:“师父,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薛正则正吹胡子瞪眼地看着江厌,后者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哦,啊,就是有个事儿和你说。”

    沈宁禾道:“关于我的?”

    “不是,但和你有关系。”薛正则清了清嗓子:“大皇子回京了。”

    沈宁禾给他泡茶的动作一顿:“大皇子?逍遥王?”

    薛正则:“对喽,就是那个逍遥王。”

    “他不是说自己志在江湖,不在庙堂吗?还为了不留在上京城与陛下大吵一架,气得陛下险些将他从皇室玉碟上除名。”

    薛正则耸耸肩:“那谁知道,这三皇子刚封了太子他就回京,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沈宁禾将泡好的茶递给他:“他回京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这位大皇子究竟是何种身份?”

    薛正则轻抿一口茶:“他的生母是已经去世的宓妃,宓妃是前朝公主所生的孩子,被按着先皇后的样子养大,一颦一笑都与先皇后有八九分像。”

    沈宁禾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又是替身文学。

    “原本那些前朝旧臣想利用宓妃和大皇子来复兴前朝,但偏偏宓妃爱上了皇帝,宁愿自尽也不愿伤害皇帝。”

    薛正则说得起劲:“这可都是宫中秘闻,告诉你可不能传出去啊!”

    沈宁禾:“您自己就能传出去,用不上我传。”

    薛正则什么都好,就是憋不住事,什么秘密到他嘴里第二天就能昭告天下。

    “这大皇子一出生便被国师带走你是知道的,他连名字都是国师给取的,至于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估计宫里只有陛下和国师知道,但国师已经死了,他徒弟也在外云游,说一年后回来继任国师之位。”

    薛正则给自己又倒了杯茶:“绕远了,如今太子这位置还没坐热乎,逍遥王是陛下的长子,若有淮安王相助,那这太子如何就不好说了。”

    沈宁禾淡定道:“师父多虑了。”

    “现在不是我多虑,”薛正则将茶杯一砸:“整个上京城现在就盯着你那道没写名字的赐婚懿旨,他们自己女儿的婚事都没这么上心过。”

    “对了,你那懿旨在哪?为师替你保管。”

    沈宁禾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江厌:“我已经收好了。”

    薛正则面色一凝:“这可不是儿戏,如今有想法的皇子都明里暗里派了人去找那些专做这行的江湖门派,最次的都是报价八百两黄金的赤星楼,听说已经下了定金。”

    沈宁禾看着杯中温水:“师父觉得误浮生如何?”

    “不错,都可称一句鸿渐之仪,”薛正则语气中带着几分欣赏:“不过他们不会参与这件事,你不必担心。”

    沈宁禾:“师父为何如此肯定?”

    薛正则道:“误浮生里那位似乎与太子有隔阂,加之他与你父亲交情颇深,断然不可能帮那些人来抢你的懿旨。”

    “哦。”

    沈宁禾应了一声:“真没事,我有些累了,师父不如也在这歇息吧。”

    薛正则看她坚持也不再多言:“罢了,你去睡吧,为师再坐会,还有事呢。”

    江厌起身想送她回去,沈宁禾:“你替我守岁吧,知许就在外面。”

    折腾了一晚上,还咳了血,沈宁禾实在是顶不住了,回到房间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

    薛正则看着对面懒散像没骨头似的趴在桌上的江厌,哼了两声:“行了,人都走了。”

    江厌:“我要守岁,您老慢走,不送。”

    “江时晏!我今年五十有三,还不老!”

    薛正则拍了拍桌子:“你眼珠子都快黏在宁丫头身上了,以为我没看见吗?”

    听见“江时晏”三个字,江厌身上的气息明显变得狂躁阴郁,他面无表情道:“我叫江厌,厌恶的厌。”

    “这世上有很多事,无论是谁都无法给出一个对方想要的所谓对错公道,”薛正则看着他:“你毅然决然离京七年,连一封信都不曾给他寄过。”

    “我本没有这个立场资格来说这些,但方才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宁丫头,你这七年在外面做什么,是何种身份,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道,你如今喜欢她,仅凭你是江厌,你护不住她,甚至无法与她并肩对抗这一切。”

    薛正则站起身来:“当年之事,他...”

    “够了,你走吧。”

    江厌的嗓音与平日的散漫慵懒截然相反,明显压抑着怒气:“我敬您是帝师,也多谢您今日这番话,但当年之事,您并不清楚其中缘由。”

    薛正则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我要进宫一趟,你就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江厌没再说话,被他强行忘记的过往如今因“江时晏”三个字再次浮现在他脑海中,那些阴暗麻木的记忆如潮水般将他包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

    嘉定十三年,燕王世子江别尘回京途中遇到山匪,意外坠崖身亡,后大理寺查清此事是前朝余孽所为,但案子最终不了了之。

    燕王妃身着诰命服在文武百官上朝时跪在乾元殿外整整三日,但陛下都没有见她。

    江别尘那年十七,惊才绝艳,恣意张扬,是上京城中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离京前,他抱起七岁的江时晏举过头顶转了几圈。

    “等哥哥从定北城回来,给你带一匹最好的马驹做生辰礼好不好?”

    江时晏幼时性情内敛,也容易害羞,此刻因为被举得太高有些害怕,脸颊红扑扑的,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好!”

    可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哥哥回京的日子,往日最重规矩的母妃却衣衫凌乱,蓬头垢面地走进他的房间。

    “母妃,哥哥回来了吗?我的马驹......”

    话未说完,母妃一把抱住了他:“晏儿,母妃只有你了。”

    七岁的江时晏不理解什么是死亡,也不理解什么叫不会再见,府中到处挂着丧幡和幛子,是他对死亡最初的感受,素白的布条飘扬在空中,江时晏在大堂看见了哥哥的棺椁。

    他等到了他的小马驹,却再也等不到哥哥归来,母妃日夜都要抱着他,像是只要她一撒手他就会不见了一样。

    江时晏想说他不会消失,但他很久没被母妃这样抱过了,母妃重规矩,但在哥哥面前却不会,他也想母妃多爱自己一点点。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母妃突然说想带他完成哥哥生前的心愿,要带他去游历四方。

    因为哥哥离世而憔悴地不成样子的父王没同意,母妃与他大吵一架,头一回四处摔东西。

    “这么多年你不涉党争,那么多皇子想拉拢你你都不为所动,好!我支持你!为此我与我父亲断绝往来!这些我不后悔也不怨你!”

    “但我的阿尘死了!死在那些前朝余孽手里!你们都知道,你们都明白,就因为你位高权重,就因为你要顾大局!所以我的阿尘就这么死了!连一句解释一点报复都没有!”

    “我的阿尘回不来了,所以,晏儿我要带走,他不能再留在这座城里。”

    这场争吵最终是父王妥协了,江时晏乖乖地跟着母妃离开,却没想到,这一去,是他此生噩梦的开始。

    江时晏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他不知道这是哪,只知道从此自己的天是四四方方的,他不能出院子,不能离开母妃的视线片刻。

    母妃渐渐变得不同了,他不喜欢像哥哥一样笑,也不喜欢红色,他喜欢紫色,但母妃只给他穿红色衣服,若他不肯,母妃会眼神空洞地看着他,江时晏不喜欢这个眼神,也贪恋母妃怀抱的温暖,所以他接受只能穿红色。

    后来,江时晏不想再叫她母妃了,她会亲手为他束发穿衣,会温声抚慰他读书识字,请最好的师父教他骑射,江时晏就是那时认识薛正则的,她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他,但他必须和哥哥一样喜欢喝烈酒,喜欢跑马蹴鞠,要热烈张扬,要生生不息。

    只有这样,她才会是他记忆中的母妃,一旦江时晏说喜欢安静,说不喜欢喝酒,她就会变成那日与父王争吵时的癫狂模样。

    最初,她时而叫他“晏儿”,时而叫他“阿尘”,渐渐的他只是“阿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连江时晏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他变得和哥哥很像,像到他自己都开始认为自己是“阿尘”,不是“晏儿”。

    他麻木,他接受,但那一日院门没有落锁,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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