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帮我的吗?”一道童声回响在文素霓的耳边。

    文素霓微微颌首:“是。”

    “我...我想做人。”血淋淋的盆里坐了个五六岁的小孩,干柴似的手脚,骨碌碌的大眼睛。

    文素霓问:“你不是已经投胎了吗?”

    “但我又是个女孩,”小孩默默摇头:“我死之前就许愿,下辈子不要做女孩儿。”

    文素霓和她聊了很多。孙潜都跟着人回来,发现她还在盯着那团死肉。

    孙潜被这样诡异的场面弄得直咽口水,畏畏缩缩地来到文素霓面前:“我、我来带我娘子走。”

    “留关娘子在这里养段时间吧,好了楼负责一切开销。”文素霓对他夫人慷慨得可怕,孙潜连连摇手说不,以家中还有事做由头,坚持要带人回去。

    “关娘子已经同意了。既然孙郎君家里有急事,那我这就派车送你回去。”文素霓话音刚落,答琴立刻反应过来。

    孙潜得了银子,又配了一辆体面的马车,转眼就把娘子忘在脑后,昂首挺胸地在大街上踏上马车,每一个脚步都掷地有声。

    “带他去忏悔室了吗?”文素霓问。

    答琴点点头:“让他照念了三遍,只是孙郎君很不耐烦。”

    文素霓坐在雪地里:“嗯,你去找两个婆子来,好好照顾关娘子,顺便把孩子埋去西郊那片桃花林。”

    答琴领命出门了,小孩破烂的窄袖在文素霓的脚边晃,她箕坐在地上说:

    “我叫小五。”

    她竖起五个手指头,过分凸出的手指关节没有因为死去得到掩饰。苦人家的女儿大多没有什么正经名字,什么诗经文选里精挑细选更不存在,能让孩子知道是在叫她就好。

    “好,小五。”文素霓笑说:“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我,想想你想去什么人家。”

    小五轻轻点头,十指在身前紧张地搅动。

    前面有人来通报:“掌柜的,步家娘子说想请您去一趟。”

    文素霓回答:“好,你们去预备轿子。我稍等会儿就来。”

    后院是伙计们休息的地方,文素霓抱着猫回店里,上二楼再过悬空的廊桥,穿行至旁边的一间绣阁。身后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小孩,含胸垂头地用余光观察四周。

    这是一间锦绣簇拥的屋子,炭火烧的正浓。满眼的红绸金线,金漆玉饰,和它主人的神仙素服模样一点都不相符。

    小五看着这位呼吸中仿佛吞吐仙气的阿姊踏进门第一句话就是:

    “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关窗烧碳,想试试自己会不会一氧化碳中毒?在家里稍微多加两块碳就嫌热,这里倒好,整盆整盆地烧。”

    不要关窗烧碳?小五想要反驳她,不关窗烧碳的话,家里怎么能热起来呢?

    她家每每烧碳都一定要把门窗关的紧紧的,一丝儿风也不能让钻进来。要是忘记了关门,阿爹会把她踢到角落用木棍打。

    还有,一养画是什么碳?为什么会中毒呢。

    小五觉得这种碳烧起来格外暖和,也没有呛人的烟冒出来。这有点像阿娘过年从阿婆家捎回来的碳,她最喜欢烧这种。

    小五看向自己的脚,看着自己透明的身体她悄悄松了口气:“这是阿姊的家吗?”

    “嗯?”文素霓摇摇头,指着榻上正经危坐的猫:“这是元宝的屋子。”

    猫猫......也有房间吗?

    红色的大猫歪着头,嘴巴的白胡子一跳一跳,他说:“因为我也是掌柜。”

    毫不夸张的说,有许多好了楼的客人最开始,都是因为听闻了这位猫掌柜来的。哪怕到现在,元宝依然稳坐好了楼镇店之宝的位置。

    小孩觉得他好看,大人喜欢他吉利有福气的样子。

    好了楼一片黑白交错的桌椅板凳里,元宝是唯一灼目的亮色。

    文素霓在屏风后换了一身水色青衫,两臂缠一条素白披帛。她拿披帛盖住元宝的红脑袋逗趣:“若不也给你穿一身?”

    “喵——”不要。

    “唔......”文素霓打量了一圈小五,蹲下身问:“小五,你也换身新衣服?”

    “我?我能换吗?”小五迟疑地再次低头。

    “当然可以。”文素霓走到一间小暖阁,暖阁一侧有个大供桌,上面摆着一个空牌位,几大碟小山似的瓜果点心,以及空空的烛台和香炉。

    文素霓从樟木箱里取出一身红裙,再放在白玉盘上供奉在桌上。文素霓取出画有符咒的黄纸朱砂,拿沾了朱砂水的笔在小五眉间划过,再落到黄纸上。黄纸上莫名出现了十多个字,像仙术一样。

    小五不认得其他字,但她知道“小五”就在这张纸上:“这上面写的是我吗?”

    “是啊。”长安贵胄里金小五。文素霓有些吃惊。

    贵胄里的人不至于把孩子养成这样啊。

    贵胄里在长安东郊,是待考举子荟萃的乡野之地。说是乡野,不过是举子自嘲罢了。每年没有考上的考生大多都会选择去到贵胄里找地方住下,等待来年再考。贵胄里是很容易做生意的地方,随便收留两个举子在家留宿,也能赚上一笔钱。故而贵胄里的人虽比不上长安富足,但只要踏实生活,很难把孩子养成这样。

    黄纸贴上牌位,燃烛点香,一股烟香突然闯入她的鼻尖。

    金小五吃惊地捂住鼻子,眼神里写满了惶恐。

    “别怕,因为是点了名烧给你的香,所以你能闻到。”文素霓笑说:“你看,衣服你也能穿上了。”

    金小五低头,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突然变成了一身红色绒装,鞋子也是喜庆的红缎面。

    文素霓说:“我喜欢买衣服,这身是我偶然间看到的,觉得很不错才买了。一直放在这里,想着一定要给个漂亮小姑娘穿。”

    金小五不知所措的红了脸。她弯着腰,缩肩站在那,两根手臂像蜗牛吸住大树似的紧紧贴着身体。每个人的注视对她都是一张大网,罩住她时她常会担心自己的骨头是不是长得太宽太碍事,极力想让自己变小一点,再小一点。

    好在这样的注视没有维持太久。文素霓又从另一个箱子里翻出婴儿的虎头帽和兔儿鞋:“等会要去见的海娘子去年才生了孩子,你这样再合适不过了。”

    文素霓带着礼品和人一起来到步家。这是高门大户,步娘子本姓海,夫君步秦在朝中任御史,是个文士清流。

    步娘子产后身体虚弱,在房中暖阁接待文素霓。金小五飘进毡帘后,这间房又和元宝的房不同,炕上垫着半旧的垫子,上面还有累月经年压出来的凹坑。房中摆设也一律以书画为多,到处竖着两个对称的大瓶子装纸和画。

    海氏和文素霓寒暄后,接过文素霓带来的两件小玩意,笑说:“文大掌柜这么客气,我还怎么好意思请你帮忙?哎?你家元宝又在看店?”

    海氏唉声说:“我还想叫小福星在这玩几天,抓周宴让我那个小调皮鬼沾点福气呢。”

    “它在车上打呼噜,我把他放在马车里了。等他醒了,自然就来了。你说让我帮忙就是指这个?”文素霓笑道:“你让我帮你处理周岁宴都比这个好,元宝可比我忙得多。”

    海氏咯咯直笑:“你既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你干儿子的周岁宴你帮帮我,你主意多。达官贵人的筵席聚会你帮忙处理了那么多,怎么着也得我受用一回了。”

    “我就知道是为了这事,”文素霓放下茶盏,从袖里取出一本红纸折子:“过目吧,都给你备好了的。”

    海氏忙放下茶盏来取,一页一页拉开,折子像手风琴一样拉长:“这么多?”

    “你海大娘子的懿旨,我一个小小掌柜,哪敢怠慢?”文素霓低眉顺眼的。

    “少贫!”海氏抿唇一笑,把折子合上继续说:

    “步秦回来,我再和他商议。”

    金小五拘谨地坐在地上的小几上,低头数着地毯上的花纹。这时一个老婆子手里抱着一个襁褓,进来请安。海氏对她们招招手:

    “把承望抱过来,让素霓瞧瞧。”

    文素霓这两个月忙到脚不沾地,连着处理了好几个达官显贵的筵席,前几天才得了空。

    仔细想想也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她记得刚出生的时候,这孩子瘦的跟筷子一样,皱皱巴巴很不好看。现在倒是长开了,头顶的毛也齐全了不少。又大又水灵的黑眼睛,看起来还有个小小的美人尖。

    文素霓调侃说:“还好眼睛不像你。”

    金小五大着胆子凑了过来,盯着婴儿的脸瞧。

    “哼。”海氏的单眼皮一直让她不能释怀,她盯着文素霓的一双杏眼:“普天下就你一个眼睛好看的,就这么赶着来排挤我。”

    “这不是还有步御史给你补救着嘛。”文素霓笑说。

    “他能补救什么,不添乱就不错了。”海氏远远看着孩子的脸,眉目间有几丝愁云。

    文素霓不露痕迹地看了眼盯孩子盯入迷的金小五,为了不打扰她,自己一直抱着,好在海氏没打算接过去自己抱。

    她又说起孩子他爹:“说起步秦,我还没正经见过他两回。每次来他都不在,御史这么忙?”

    “三杆子打不了两枣的事,他这个闷葫芦回不回来都一样。”海氏提起步秦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知道他,天天回来就承儿承儿,我是死是活一点儿也不操心。”

    “回头我帮你说他。”文素霓笑道:“吃儿子的醋,海大娘子脸皮薄说不出口。”

    “喝这么多茶都堵不上你的嘴。”海氏端起桌上的茶盏,直往文素霓嘴里灌。

    怕茶水溅到怀里的小孩,文素霓只能喝茶认错。有几滴落在小孩脸上,像一剑捅进马蜂窝,口里哭嚎不止,手脚在文素霓怀里乱蹬。几下踢到她肚子上,文素霓直接捏住他的脚丫子。

    “林婆婆,把承望待下去吧。”海氏拧起眉头,孩子的嚎叫声让她心浮气躁,赶紧叫奶妈把人抱走。

    金小五跟着奶娘走了。

    文素霓这才发现事情不对,立刻和海氏告辞,说明天再来布置。

    她在东屋找到了呆立在摇床前的金小五,奶娘一无所知地在旁边纳鞋底,看见海氏的客人来这边连忙放下东西起身:“娘子是来看哥儿的吗?”

    “是呀,刚才有东西忘记给他。”文素霓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放在摇篮里。然后说:

    “您不必送了,没多大的事。”

    “走啦——”她走近摇篮借着给小孩告别,提醒还在出神的金小五。

    金小五如梦初醒,回头对上文素霓淡如秋水的眼。

    文阿姊的眼睛黑的好亮,和马儿的眼睛一样。

    回到马车上,元宝还在呼噜呼噜叫。文素霓问:“你刚才怎么了?”

    金小五缩在一角,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半晌后鼓起勇气说:

    “文阿姊,我见过那个小孩。”

    “嗯?”文素霓看着她。

    “真的!他和我睡在一起!”金小五紧紧抱着自己的腿:“我和他在一个肚子里!”

    “......你是说,他是你的兄弟。”那海氏就是她的娘?不,应该是某一次的娘。

    “对。”金小五似乎有些害怕。

    文素霓看元宝醒了,把它递给金小五。果然抱住元宝后,金小五镇静了一些:“那次我本来都打算就这样降生算了,因为我能听见,这个家很开心。他们说不管男孩女孩都好,每天肚子里都很暖和。我的旁边还有个小孩,他一直安安静静在睡觉。”

    “你记得他的脸?”

    金小五摇头:“是味道,味道是一样的。他就是那个睡着的小孩。”

    文素霓点点头。

    灵魂离世后,唯有能保留对亲人的感应。金小五所说的味道,不是常人透过呼吸吸入肺里的气味,更像是一种磁场。

    文素霓问:“然后呢?”

    “然后......”金小五死死箍住元宝,眸光颤抖:“我被人用被子捂死了。”

    金小五说:“被生下我的母亲亲手捂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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