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词?

    文素霓下意识否定了这个猜想。

    金小五看见了她的犹疑,嘴边的话顿时碎成了齑粉。她喉咙有些堵。

    文素霓思考了一阵,对金小五郑重其事地说:“我相信你。”

    “那刚刚的夫人是生下你的人吗?”文素霓注意到金小五没有直指海云词。

    “我不清楚,”她迷茫地摇头,“有一点熟悉。”

    两者是不一样的。她和那个孩子是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相处了很久,可母亲不一样,她只有落草后才能感受到她的气味。她带着记忆转生,在降生后她能感觉到记忆在被某种力量慢慢消除,像衣服上的污垢一样被抠掉。忘记的速度很快很快,但在她快要彻底遗忘的那一天,她午睡了一小会,就再也没有醒来。

    对于灵魂,要记住一个人需要这个人无法被遗忘才行。但那是她第一次遇见,母亲亲手带来的死亡。

    但婴儿的眼睛连人的轮廓都看不清。

    她被很多人杀过,唯有那个味道刻骨铭心。

    “那我们......先看看。”文素霓斟酌着里面的原委,总觉得这事来得蹊跷。

    海云词是一个连鸡是怎么生蛋都不知道的千金小姐,在京里的名声不错,管家宴请理账样样出色,琴棋书画也是信手拈来。除了在京中有个善妒的名头外,其余无一不是夸赞。加上又是下嫁,就连嫉妒也不用藏着掖着。

    她从不害怕袒露自己不许丈夫纳妾:“一品的诰命尚且御前替郎君拒纳良妾,圣人都没说什么,我为何要怕?”

    海云词又一向护短,先几年有人在她店里闹事,甩了帕子在堂前替她出头。那时她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害得她被禁足两个月,乔装改扮才能出门。

    她不会对自己孩子出手,也没有理由。

    金小五低着头:“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

    文素霓毫不犹豫的回答让金小五为之心头一悸,她像小鸡子遇见有人撒谷子,顿时伸长脖子抬头,眼里满是希冀。

    文素霓笑着重复:“可以的,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就回楼里找元宝,或者到梧桐巷门前挂桃木剑的宅子来。随时都可以,随时。”

    车轮滚滚远去。

    临近午时又下起了大雪,文素霓坐在柜台里继续替海云词筹划些采买的事,顺便告诉元宝方才它睡着时错过的东西。

    元宝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店里,喵呜说:“阿素,这种任务是最耗时间的。即便找到了小五满意的人家,那户人家若是不想要孩子,我们也没办法。”

    他回过头说:“如果拖太久的话,你又要死掉了。”

    “怎么说话呢?”文素霓用毛笔头挑拨他的白胡子。

    元宝动也不动:“我认真说话,你忘记你上次有多难受了吗?你都说不想回家了!”

    “我就说说,抱怨两句你记这么久。”文素霓戳他。

    元宝气鼓鼓的用大尾巴打掉毛笔,不再理她。

    “元宝掌柜,这是今天送来的......”店里的管事端着两三份请柬来,忽见柜台下忙碌的文素霓:“掌柜的您今儿个没筵席?”

    “我来看看,你手里是?”文素霓常年负责外面的筵席,京里各家大户有个什么喜丧或大宴,家中主母不方便的,都喜欢叫她去帮忙料理。

    因此不常在店里。管事本想让元宝掌柜把东西背回去,既然掌柜的在,就不必费这个功夫了:“这是城东刑部杨侍郎的夫人送来的帖子,这是城东梅氏钱庄的东家递的请柬,说想请您明日去一趟。”

    “明日......”文素霓接过帖子翻看了一会:“我这半个月都不接筵席,替我在门口挂个牌子。明日起就不收这些了。你记着——过两个时辰去库房取十二支一套的绒花送去杨家,我记得还有一对喜鹊登梅金步摇在库里,你一并取了带人送去梅家,不要给岔了。”

    管事点点头:“明白。”

    “明天派人清点一下两边的库房,和册子上的出入对一下,看看有没有出入。还是老规矩,哪一样缺了,从账上拿钱去买回来。今年京里的夫人们大多喜欢绒花、珍珠,多拿一些。对了,施粥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说起这个,管事有些抱怨:“都准备妥当了。我看库里的粮米不多,从外面买了一些入库。这个月米价又涨了两成,贵的和金子似的。这些店家愈发黑心黑肺,我瞧着米也不及先前的好。”

    “江南今岁大旱,关中又遭水淹,好在去年有个好年成,官家还有余力赈灾。他们涨价也是常理......”文素霓思索片刻:“索性这样,你悄悄拿了我的拜帖,去果子街长贵米店找王掌柜,就说想问问哪里还有余米,我年后想从外地买粮。”

    元宝目送管事离开,问文素霓:“阿素,你今年要囤粮?”

    “先留在手里,上下几千年粮食都是命脉。总不能坐等,受人辖制。”

    说完,文素霓合上册子:“我要去贵胄里,你看着家里?”

    “喵~”有事叫我。

    文素霓取了一顶长帷帽,跨上马背,打马出了皇城。出西城门,文素霓方才甩鞭催马急奔。

    官道上全是乌黑焦黄的雪泥,两侧行人车马络绎不绝。白马一路跑到贵胄里,这里青瓦白墙,夹有茅檐草舍。门楼上红袖翩跹,莺歌燕舞者不在少数,更比长安放肆。路边吃食书画样样不缺,高高低低的酒幌子在北风里飘扬。来来往往的多是宽袖束冠的书生,这些都是前几年或者今年冬赶到长安的举子为明年春闱做准备的。

    文素霓下马便一脚踏进一滩黑泥里,湿了鞋袜。

    “老丈,你知道这里哪有户姓金的人家吗?”文素霓问路边卖菜的老人。

    老人大声反问:“啊?你说什嘛——”

    一嗓子把周围的人都吸引了过来,目光汇集在明显是妙龄娘子身形的文素霓身上。

    轻纱掩不住身上锦绣,白马青衣,金玉绕腕,这样的人物在贵胄里可不常见。

    “小娘子,你要去哪?胡老丈耳朵不好,你同我说吧!”旁边的大娘悄悄把她拉到一旁。

    文素霓说:“多谢大娘,我想找户姓金的人家。”

    “姓金?”大娘握着她的手:“有倒是有,只是不知你要找哪一户?”

    文素霓垂目应答:“我不知道名姓,只听说多年前死过一个女儿。”

    “这我知道,”大娘欲言又止:“你有......熟人住在那?”

    文素霓点头称是。

    大娘仔细打量眼前的姑娘,只有大户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闺女儿,还得是掌上明珠捧在手心护着才行。言语气度落落大方,竟比这满大街的男儿都要强。大娘赶紧把她拉到角落劝:

    “娘子,这金家不能去。依我说,金家的人,你也甭再来往。娘子金尊玉贵的模样,何苦贵脚踏贱地,坏了自己的名声。”

    文素霓心中一动,“请大娘说些真言与我。”

    大娘细细说来:“你说的那户金家,还在这条街最北边,和我家就隔了两三丈远。七八年前有个女儿叫小五的,又聪明又懂事,没上头就死了。那几年,金花子赌博赌光了家业,一家老小过得凄惨。后头三四个孩子都饿死了,就剩下长子一根独苗。”

    “如今呢?”

    大娘拔高声调,“如今?如今他家挥金如土,调子高的很。前两年新买了瓦房,有好几个书生常住在他家。”

    话说到这里,大娘看向文素霓的眼神里满是怜惜。她说:“娘子,有些事说出来怕污了你的耳朵,听我一句劝,早早回去吧。住那屋里的人,你趁早断了,不要白白为烂菜叶子伤了心。”

    文素霓顿了顿,大娘大概以为她是来会情郎的了。但她要的就是这些内情,任何愿望都有根源,金小五的愿望也是。就好比小时候得不到的玩具和糖,有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朝大娘福身,恳求道:“大娘,请您多费些口舌,我必要知道的。”

    大娘说:“这事我们都知道,金花子自己酒桌上常拿来炫耀。要说这事起头,还是因为小五死了。”

    金小五死的那年,金花子还不叫金花子,大家伙儿叫他金骰子,他赌博输的家里连块完整的门板都没有。他娘子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小五排第四,因为先两个女儿都死了,为娘的觉得四不吉利,绕过四取了五做名。金小五像她娘,出生的时候白白嫩嫩,比别的孩子都要好看,谁看了都说是只金凤凰落草窝,怕养不活。果不其然,到六七岁就饿死了。

    “要我说,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大娘叹了口气。

    小五有些怕人,但胜在乖巧机灵。街坊都很喜欢她,谈起她那个爹就摇头嘬牙花子。她死的时候不知道那个多嘴多舌的和金骰子唠嗑,说可惜他女儿这样一副好皮相,当初要是卖到楼里,还能换上不少钱。金骰子当时穷得叮当响,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先打着给姑娘体面的名头,从我这里借衣服。结果扭头就拿着小五的尸体,找了户人家结阴婚,换了几两银子。用这几两银子给他和他娘子买了两身新衣服和新被褥,用他女儿的卖身钱去吃了顿好的。然后他又打他娘子的主意,找了个机会把人灌醉了,带人回去把他娘子糟蹋了。”

    “什么?那他娘子......”文素霓眉头紧皱。

    大娘面色冷如铁,话里充满了厌恶:“第二天起来人都快疯了。但她生的那个混账羔子,帮着他爹助纣为虐,把他娘绑起来让人糟蹋。就这么俩遭,没两天就疯疯癫癫不济事了。金花子还不肯放过,干脆把人捆好手脚放在床上,给钱就让进门。”

    “那位娘子的娘家呢?”文素霓问。

    “金花子刚开始瞒得好,她娘家不知道。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爹没两天人就熟了。娘俩都是软包子,拿不了主意。倒是有个哥哥,是个尸体嘴里的钱都想着捞两手的钱口袋,哪里还会管这档子事。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来,金花子干脆用赚来的钱梳笼了两三个女人放在家里,专门干这档子事。不过也彻底把家里的名声搞臭了,今年金大二十好几了,都说不到亲事。

    “金花子家比花楼都脏,住在那的书生也是臭鸡蛋,一个茅厕蹲出来的人哪有香的。一群天杀的王八蛋!”

    文素霓向大娘打听了金家旧宅和新宅的位置,别过大娘,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又在街上逛了一圈等到天黑。

    这家人的现状确实不太适合直接登门,今晚走一趟的好。文素霓心想。

    晚上鹅毛似的雪黏了一身。

    文素霓一身黑衣融在夜里,两旁行人零落,多有书生招朋引伴去宴集招妓。汹涌不绝的北风顶的人呼吸不畅,像被淹在水里。

    灯火阑珊处,有一家门板滑落的破落户,门虚掩着,雪地上有两行浅浅的脚印消失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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