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上午,阿诺德独自来到八楼。按照画像们说的那样,他在巨怪棒打傻巴拿巴的挂毯跟前走了三个来回,墙上真的出现了一扇光滑的大门。

    他进了有求必应室,打开怀表,敲了敲小画框的边缘。

    画框里走进来一位神气活现的中年人。他穿着颜色鲜艳的长袍,身上戴着的饰品镶嵌着宝石,样式繁复,这让他看上去有一种孔雀开屏式的华美。

    “安德烈。”他简短地介绍了自己,“让我们尽快开始吧,孩子,你可落下的多了。以前可从没有过这样的状况。孩子一个人在城堡外边,没有画像!”

    咕哝着,他把阿诺德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们说你学过麻瓜绘画?”

    阿诺德并不忸怩,把他的速写本递到了画框前。

    “喔!”画框里的巫师发出了一声惊讶的赞叹,“真不错!你练习了多久?”

    “从六岁开始。”阿诺德说。

    “你竟然忍受了麻瓜的绘画教学五年!”

    “……忍受?”

    “我也在麻瓜界学过绘画。”安德烈摸着山羊胡,慢悠悠地回忆道,“从霍格沃茨毕业后,我就去了罗马。那时候大家都不赞同,但我有自己的想法。——你知道罗马吧?麻瓜的艺术殿堂。”

    阿诺德点了点头。

    “我越学越觉得氛围糟糕。他们盯着你去教堂集会,要常常歌颂赞美他们的神。画画时也不能忘,翻来覆去就是画宗教故事。说教、恐吓、苦修。灰扑扑的颜色、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脑袋会发光的麻瓜圣人。麻瓜们就喜欢这些。他们不许你画别的东西、有别的想法。他们管这叫艺术,哼,全他妈是政治!”

    阿诺德听明白了,这是一位来自中世纪的先祖。

    他温和地笑了:“他们现在已经不这样了。”

    “喔,是的,是的。”安德烈反应过来,“你是个生活在几百年后的小巫师了。”

    后来阿诺德从别的画像那里听说,安德烈没有完成在罗马的学业,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自己不想学了。他在大学里暴露了巫师身份,还上了教会的通缉名单,他的老师和同学要绑他上火刑架,于是他不得不逃回了英格兰。

    安德烈收回了话题:“你早早学过,这很好。看来你稍微知道一点画廊城堡的传统。但这毕竟只是麻瓜绘画。画的再好,也只能得到一个好看的外型。当然,麻瓜绘画技巧也是重要的,我们鼓励通过练习把环境和物品塑造得更加精美和写实——这对你以后在画框里的生活有好处。”

    “巫师绘画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巫师画像的本质是什么吗?”

    “是记忆。”

    空旷的房间里,巫师画像低沉但有力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画像的本质是记忆。巫师绘画,是一类记忆魔法。”

    对上小孩儿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画像不禁挺胸抬头,神色中流露出些许自得和骄傲。

    “有一种最粗劣的技法,可以把画师对亡者的记忆呈现在画布上。画师对亡者了解越多,在画中存储的记忆越多,画像就越逼真。他们能作出一些简陋的反应,绝大多数巫师画像都是这样。”安德烈说,“相信你很快能发现,这些画像都——不太聪明。他们就会翻来覆去地说那么几句话,做那么几个动作。这是因为画画的时候,画师像是搭了一个简单的柜子,把不同的记忆锁进不同的抽屉里,根据你的需要取出来。抽屉就那么多。”

    “——最粗劣?”阿诺德想到了城堡里那些想方设法找乐子的画像,他们打赌、编撰口令、引逗学生互相挑衅决斗,“呃,我以为他们已经很逼真了。”

    “哼,你管那叫逼真!?”安德烈痛心疾首地说,“不过霍格沃茨里确实有一些更高级的画像,这正是我要说的。我知道至少历任校长都会精心绘制画像,一些教养良好并且明智的巫师也会这么做。你已经溜进过校长室了吗,孩子?”

    “呃,我还没有。”阿诺德说。

    “好吧。如果你和历任校长的画像对话过,就会发现它们和普通的画像不太一样。画师搭好了一个更高级的柜子——使用了更高级的技巧让它能够学习——主动把记忆填到不同的抽屉里去,然后把画交给画的主人。这幅画像和画主人一起待的时间越久,就能学得越像。”

    清了清嗓子,安德烈开始提问:“这时候,画像里填的记忆是谁的?是画师的,还是画主人本人的?”

    “是画主人的。”阿诺德说。

    “没错,这些画像可以从记忆里继承画像主人积累的学识和阅历,所以显得具有聪明才智。比如一位魔纹专家的画像,就可以保留他在魔纹学上的知识,它就能教导家族里的小孩子们了。但是前一种画像却不可以。你现在能够解释为什么了?”

    “因为,前一种画像里存放的只是画师对画主人的印象。”阿诺德若有所思地说,“而画师没有那些知识。魔纹专家有关于魔纹的记忆,但是画师却没有。”

    “噢,好极了!你是个很有悟性的小孩子!”安德烈高兴地称赞,“那么告诉我,孩子,这些画像被赋予了哪一项关键的能力,让它们与众不同,脱离了低劣品的行列?”

    “是学习。”阿诺德喃喃地说。

    “是的,是的,是学习。”安德烈接着说,“但是等到画主人死去的那一刻,这种宝贵的学习就停止了。它失去了学习的对象,就不再吸收新的记忆了,因为画师们就是这样设计的,它的结构就是这样搭建的。它就永远保持那样——到此为止了。”

    “你再想想,孩子,再想想。”安德烈的语气里藏着暗暗的兴奋,“如果想让画像变得更高级,更智慧,应该怎么做呢?”

    “……让它继续,学习?”阿诺德迟疑地说。

    “没错,太对了!这就是关键!”安德烈嚷起来。

    “可是……”可是如果画像主人死了,画像已经录入了主人所有的记忆,它还能怎样变得更臻于完美呢?

    “只要在搭建柜子——画像用于储存记忆的底层结构的时候做一些小设计。你需要给这柜子留一个通往外界的通道,一个始终能输入新的记忆的地方。当然,你还需要给画像输入巫师绘画的知识,让他明白它们排列的原理和逻辑,有能力解析它们的结构。”安德烈说,“然后,你把一些记忆,那些能让画像像人一样判断、推理的部分聚合起来,存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牢牢保护。他现在有了绘画的知识,还有了基本的逻辑能力。然后呢?”

    “然后……?”

    “然后,搭建柜子的时候,你要给他留一些权限。”安德烈循循善诱地说,“给他一些存放、排列、整合其他记忆的权限!想想,孩子,想想。现在他会发生什么了?”

    “他会……会存放、排列、整合其他记忆?”

    “太对啦!”安德烈说,“他现在可以改变其他记忆的存放方式,这就是说,他可以改动、修整、扩建存放记忆的柜子了!你现在明白了吗,孩子?”

    阿诺德茫然地看着他。

    “你想想,我们刚才说,绘画的时候画师做了什么?”

    “……搭建一个储存记忆的柜子?”

    “那现在这副画像在干什么了?”

    阿诺德恍然大悟:“绘画!他在自己画自己了!!”

    “是的,是的,你说的太对了!”安德烈大笑起来。

    他接着问:“你见过普林斯夫人制作魔药了吗?”

    “还没有。”

    “她生前是位魔药大师,现在负责给城堡里的小孩子魔药启蒙。你要记住,所有的魔法技艺,一旦你成为了一幅画像,就再也没法继续研究和进展了。生前是什么水平,死后就永远是那样了。比如普林斯夫人,她一直喜欢做魔药,这是因为她的记忆就是喜欢做魔药的。但是她制作的药水不是材料和魔法融合后发生的反应,而是她的记忆中这锅魔药应该呈现的样子。你没法在画像里做任何实验,因为画像里只有记忆。如果要她按照她没听说过的配方做一锅新的魔药,她坩埚里面东西就不会动了。因为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没有做那种新魔药的记忆。”安德烈说,“但是,孩子,有一种技艺是例外的,只有这一种例外。”

    “是绘画吗?”阿诺德问。

    “没错!因为画像是由两样东西组成的:记忆,和柜子——盛放记忆的结构,再没有其他的了!”安德烈激动地说,“你现在知道,巫师在画像里还能够继续画画,甚至可以自己画自己。他还有了输入新记忆的通道,有了实验的原料。然后呢?他画出来的东西还是记忆与结构——一幅完整的画像!你甚至还可以把它们连通起来!一个许多画像共用的空间,一个共同的储存柜,或者建立互相连通的桥梁!”

    阿诺德还没有完全明白,但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当然,这都是有前提的,很少有画像能做到这样。”安德烈又说,“怎么样组成画像中核心的‘人’呢?怎么样让画像能够不用魔力,就能继续操纵、改建盛放记忆的结构呢?怎么样防止别人改建它们呢?噢,这正是我们将要学习的。”

    “可是这样的的话,他学习的就不是画主人的记忆了,那不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吗,或者,很多不同的人的融合?”阿诺德迟疑地问,“那他还是画主人的画像吗?”

    “这有什么要紧的呢?我们都觉得这样很好。你不要把你的作品当做一副简单的遗像,孩子,不要满足于画那样低级的东西!”安德烈不以为然地说,“我拥有安德烈·贝格莱的所有记忆,所以我认同我自己就是安德烈·贝格莱。但是安德烈·贝格莱并不是我,我只是一幅画像而已。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安德烈已经死了五百年啦,我现在是唯一的安德烈。”

    “可是……”

    “为什么一定要画得像过去的自己呢?贝格莱家的画像是会不断自我更新的艺术品,而不是一个拙劣模仿的、凝滞的自己!”安德烈骄傲又兴高采烈地说,“更新!孩子,而不是模仿过去!记好了,这才是贝格莱家的画师的哲学!”

    阿诺德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仍然抱有疑问。

    “那为什么要给自己画像呢?为什么不直接画一个融合了更多记忆的、更优秀的人?”

    “噢,这个问题非常好!——你是在问,人可以仅通过推理和想象创造出另一个人吗?当然,我们家里有很多人做过这样的尝试。但是他们的结果都很不好,孩子,糟糕透顶。——因为如果想要画出一个足够智慧的人物,我们只能使用我们自己的记忆。那些幽深、微妙、潜行在表层之下的思想和行为逻辑,只有一个人全部的记忆才能填满——一个人全部的记忆都难以填满。这种做法很危险,非常危险。不过这对你来说太早了,你离能够探索这些的程度还远着呢。”

    “噢,一点儿都不能改动吗,只有在死去、变成画像以后,才能够接纳别人的新记忆?”

    “当然没有那么绝对。呃,给自己做一点儿美化,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所以就像我之前说的,学习麻瓜绘画的技巧也非常重要。”安德烈说,“但是这种做法其实没有什么意义。一个卑劣的人是不可能通过自欺欺人而变得高尚的,而之后千百年的时间足以让你变得更有真才实学。不过,你能让自己的画像变得更聪明,那就是通过好好学习巫师绘画。你很快就能发现,城堡里那些不聪明的画像都是属于那些画画偷懒的巫师。学习不认真、上课开小差!”

    阿诺德连忙郑重承诺,自己一定会认真学习画画。

    “好啦,今天就这里。”安德烈心满意足地说,“你从伊芙那拿到你的怀表了吧?城堡里每个小朋友都该有一个。”

    阿诺德点点头。

    “敲敲里面的小画框,就会有画像出现了。传话、补习、考试作弊,只要你想得到,做什么都可以。”

    安德烈朝他挥挥手,从小画框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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