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在青兰面前总是平和的,她依言一口一口喝了,待两人一人喂一人喝,碗见了底,老祖宗艰难地抬起身子,青兰连忙放下碗勺去扶她。

    “如今只有你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老祖宗拍拍青兰的手,“英珠那些姑娘,成天只晓得吃喝玩乐,除了玉珠,都太闹腾。”

    青兰恭顺地低头,在老人面前做出孙辈一般亲密的姿态,若是谈起来姐妹们不看望老太太怕是有些不知分寸,于是她轻巧地避开,笑道:“姐姐妹妹们活泼有趣,一起吃茶读书,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老太太也没在意,只是摇了摇头,“一个个要嫁人的年纪,还学着十二三岁的姑娘扑蝶逗猫,没点稳重。”

    说起婚嫁之事,青兰心里一动,小心道:“大夫人宠英珠姐姐,也想她在家里再留一阵子,待到大夫人准备为英珠姐姐说亲时,自然会严格起来。”

    “我还不知道她。”老祖宗冷哼一声,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大夫人,老太太不喜欢大夫人的性格,认为她自长子夭折后对剩下的一双儿女都太过溺爱,养出来一身毛病。

    “放眼整个清河县,哪有这般娇惯女儿的?十七了,居然还没有议亲。眼高于顶,生生给拖到现在。”

    丫鬟婆子们都低了头,老太太这话说得太重,若是传出去了,大夫人少不了一阵哭闹。

    青兰恍若未闻,替老人轻轻捶打肩背,柔声道:“老祖宗,力度可合适?”

    老太太点点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想起青兰只比英珠小一岁,按正常人家也是该议亲了,“英珠的婚事我不想管,也管不得,你的事情老婆子还是能做点主,你也十六了,可曾有什么想法?”

    青兰的手停顿了一下,“……只要是老祖宗选定的人,青兰都愿意。”

    老太太呵呵乐了,“我给你选个混不吝也成?”

    “老祖宗……!”青兰叫道。

    “得,得。”老太太用满是皱纹的手拍拍她,“好歹你也叫了我这么多年老祖宗,你的夫婿品行若是不好的,我也不会让你嫁的。”

    青兰依恋地贴近老太太,眼睫颤动,像雏鸟在母亲的庇护下安心发出细弱的叫唤,“老祖宗的大恩大德,青兰无以回报。”

    老祖宗却摇了摇头,若不是青兰父母,老人也活不到这个年纪。当初陈家太爷被贬,周围人看碟下菜,一家子一路顶着烈日炎炎至此地,嘴唇皲裂,眼眶眦血,竟一口水不得,是在清河县劳作的青兰父母给予了一水一饭,腾出屋子供老夫妻休憩。因着这点雪中送炭的因缘,待卞家夫妇突逢大变相继病逝,陈家才收留了青兰这个小小孤女让她得以平安长大。

    虽然在陈府她也只是个透明人,但青兰已经很满足了。若非如此,依着她这张柔弱可欺的脸,进了那下九流的地方从此生死不如都有可能。

    得了老祖宗的准话,青兰才心下稍安,露出几分轻松的笑脸。老太太起身下床,青兰便伏身为她穿鞋,低头之际露出发髻上光秃秃的一根木簪。

    老太太眉心微褶,“怎么戴了这么一支簪子?”

    青兰摸了摸头发,笑道:“这支比较配今日的衣裳。”

    晓蓉在旁边扭了扭手帕,露出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老太太注意到了,脸色便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青兰迟疑,晓蓉“扑通”一声跪下来,磕了个头,利索道:“老祖宗明理,小姐妆奁里不是没有好簪子,只是银的玉的,全给厨房换炭去了!”

    她不待人反应,把委屈了一个冬天的事一股脑儿全倒出来,青兰本该领到的份例被奴才们找各种由头扣了去,欺负她一个孤女算不上什么正经小姐,主家也不关心,衣食住行方面多有怠慢,寒冬来了,青兰小院儿里的炭不够,便要自掏腰包和厨房换,换来的还是用来烧火的劣质炭,燃起来全是尘烟。

    老祖宗已经面沉如水,青兰讷讷地不敢多言,训斥了晓蓉一句,便低头请罪。

    “老祖宗,不妨事的。”

    “不妨事,好一个不妨事!”老太太重重跺了跺拐杖,这陈府,是都当我老婆子死了!”

    甫一出口,屋内顿时齐刷刷跪下一片,青兰额头碰着手背,急急道:“老祖宗消消气,若是因为我惹得老祖宗不快,青兰是死也不得安眠的。”

    老祖宗看着青兰把身子俯得低低的,整个人快缩成一小团,脸色阴晴不定,半晌,骂她一句胡闹,让嬷嬷赶了她回院子里。

    走在路上,晓蓉惴惴捏紧手,“小姐,是不是奴婢说得过头了?”

    青兰摇了摇头,目不斜视。她很少做这样的事情,老祖宗在跟着陈府流放到清河县之前是京城二品大员的女儿,高门大户府宅森严,什么算计没见过,对自己养大的姑娘心里想什么多少有些计量。青兰心底有些微凉,她是仗着老太太的纵容任性了一回。

    ……

    老太太病重有一段时日了,但积威犹在,隔天便传来消息大夫人因管家不严自罚一个月份例,可转头便回敬似的禁了青兰的足,为时十天,理由是身带病气莫到处走动传染了旁人。

    莫名被“病”了,青兰看着传话的丫头走两步路回头甩三个白眼地走了,呼了一口气。

    这正是她想要的。

    找老太太告状,虽明着骂管事奴才捧高踩低,但这个家的话事主还是大夫人。青兰如此受忽视未尝没有她的暗示,老太太追责到她头上也理所当然。只是大夫人可不是个能忍的,心里有火当场就要发,禁足是她罚青兰惯常的手段了。

    “如此一来,便可避开陈长茂归家的时候了。”

    青兰喃喃,只是他回来不知道待多久,会试还远着,只盼学子们课业繁重,早日回书院去。

    晓蓉没想那么远,她抿嘴吃吃笑道:“咱们这位大夫人可真是,说小姐病气重,还以这个为理由禁足。”府里重病缠身的另有其人呢。

    青兰摇了摇头,大夫人虽心气高脾气冲,但不是什么满腹心思的人,怕是下这道命令的时候都没想着安寿堂。

    阴差阳错,老祖宗估计又要气着了。

    “亏老爷这阵子不在家,不然梁姨娘可要抓了错好好上眼药。”青兰解决完一件事,心情也好了几分,跟晓蓉逗趣道。

    两人笑作一团。

    过了两天,陈长茂带着传闻中的贵客归家,知县府早早开始张灯结彩,过道的小树都给打理得干干净净,新春都过去两月了,又从库房里拿了一串鞭炮来放。

    门口噼里啪啦,青兰的院子离街道近,听得一清二楚。

    睡梦中的少女抖了抖身子,被嚇得小声叫了出来,晓蓉急急忙忙地净了手捂住青兰的耳朵,“小姐不怕不怕。”

    青兰睡意全无,禁足后她也不必起个大早请安,才睡了两天好觉就被这动静吵醒。

    “真要闹得全清河县都知道知县的儿子当了举人了。”她揉揉胸口,惊悸的感觉还没褪去,青兰难得露出些女儿脾气。

    “举人难当,咱们清河县有几个举人老爷?”晓蓉替她收拾好床铺,“只是真不知道怎么就给二少爷考上了。”

    青兰其实也有同样的疑问,在她看来陈府几个公子只有梁姨娘的儿子长生有书生气度,其余不是招鸡逗狗就是才貌平庸,陈长茂有点小聪明全用到房里的漂亮丫头身上去了,怎么会一考就中呢?

    百思不得其解,青兰掀了被子下床,今日天气甚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饶是心里再烦闷在这样的春光下都消解得无影无踪,青兰打开窗,院里的花开了几朵,颜色鲜丽,给这素净的凭栏院增了几分亮色。

    她便也就展开笑脸,少女白皙的小脸双颊透红,眉目鲜妍,红润饱满的唇翘着,好个人面桃花相映红。

    晓蓉在一旁看呆了眼,忍不住道:“小姐,您真美。”

    换来青兰一嗔。

    ……

    陈府门口。

    听说知县家的嫡子返乡,街边聚满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陈府的奴仆们在空旷的大街上放了几串火红的鞭炮,在欢天喜地的气氛里往四周扔了铜钱做打赏。

    众人哄闹嬉笑,边说着吉祥话边拿了主人家的喜银,人头攒动。过了一会儿,小厮拔腿奔跑着高声通报:“二少爷回来了——!”

    声音且高且扬,远远传至四方,早已准备好的陈知县和大夫人站在院内,翘首以盼。

    街头隐隐露出一行人,为首二人骑着高头骏马,一个枣红长袍,年轻的面容上神采飞扬,清河县的百姓对这张脸都熟得很。

    另一个剑眉星目,俊逸不凡,端的是好一个神仙相貌。一袭青衫与眉眼间的温润和煦相映,周身气质从容,驭马走在陈长茂前头,面对两旁百姓的注目连一丝偏头的迹象都没有,只是打马直行,明明置身闹市,却像行路在朦胧烟雨中,一人一马而已。

    这便是随着陈长茂来清河县作客的“贵人”,姓蔺,单字一个恪。

    “子慎兄,你怕是瞧周围百姓众多,有些不自在。”

    陈长茂吁两声,与他齐头并进,这迎接他的阵仗让他有些得意,于是话匣子便收不住了。

    “我父亲作为知县,素有仁德之称,小生不才,借了父亲的名声,清河县的民众对我也很是敬重,你不必太过拘谨。”

    蔺恪的回应是点点头,他对这种注视早已经习以为常,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书院他的生活都有很多观众,明里暗里,这也让他养就了这般喜怒内敛,温和不争的性子。

    陈府近在眼前,陈长茂也就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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