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云阁内,裴清宁已经试完各个等级的骠国降真,正在伏案撰写试香心得。

    屋外,晴蓝似乎嫌素馨与金盏不够仔细,又在斥责。

    在一旁制茶的茉儿竖耳倾听,正欲起身,耳边传来裴清宁缱绻绵软的声音:“待着。素馨与金盏近日怎么总挨骂?”

    “晴蓝姐姐心气儿高,旁人都不如她呢。” 茉儿自知谈论是非不好,刻意压低了声音:“一会儿嫌菊蕾做的点心黏糊,一会儿又嫌银杏制的茶汤味重……自从她来了,我们平白无故受了多少气呢!”

    裴清宁歪着脑袋,咬了咬笔杆,评价道:“晴蓝严于律己,甚至有些毛求疵了。不过,云水姐姐在时也这样,怎的没听你有怨言?”

    “云水姐姐严于律己,但是宽厚待人,总会给别人留些脸面,哪儿会这般训斥人。”茉儿碾着茶,说着见晴蓝的身影靠近,便嘘了声。

    悠云阁内配备了十名侍女:晴蓝与茉儿为贴身侍女,只管侍候梳洗穿戴等贴身事务;素馨、金盏、菊蕾、银杏负责里间吃穿用度一应事务;绿水、绿云、绿竹、绿菊则是负责洒扫浆洗等杂务。

    只负责一人周全,人事俨然充足。所以云水在时,悠云阁众人其乐融融,各司其职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而今……

    晴蓝进屋后,见裴清宁神色无恙,依旧在书写。

    她闲着无事,去取了琴盒里的螺钿海棠紫檀五弦琵琶,陪坐在软塌边,用轻纱小心擦拭琴身。

    裴清宁收拢纸笔,闲谈道:“今日的奶团酥山松软可口,比菊蕾做的要好。晴蓝姐姐,可否将制作方法传授给菊蕾?”

    晴蓝手上一顿,眼眸一转,笑道:“小娘子喜欢,以后奴给您做。”

    裴清宁若有所思,盘算着该如何借机整顿内务了。

    一刻钟后,茉儿奉上热腾腾的茶汤,“小娘子,这是神泉小团。奴特意照着您教的方法烹好了!”

    晴蓝闻声,好奇望去,搭茬道:“神泉小团最是珍贵,便是城中的王公贵戚,也千金难求。”

    茉儿一边收拾茶席,一边附和:“那是!这可是郡王送来的,价比金贵!郡王心系小娘子,有什么好的都惦念着送来。晴蓝姐姐你手里这把琴,便是郡王离别时赠予小娘子的。听齐炎说,这琴精巧绝伦,世上也就三把可寻。”

    晴蓝虽作为悠云阁掌事侍女,但凡是郡王送来的礼品,还是由茉儿收着。茉儿也不知是否刻意防着,会挑机会避着晴蓝,单独拿给裴清宁过目。

    一听茉儿的话,晴蓝心中失落,低头看向手里的琴:螺钿在日光下,那样绚烂。

    裴清宁捧起茶盏,浅嗅茶汤的特殊香气,道:“茉儿,你可真是口无遮拦惯了。言哥哥是惦念着阿翁,我沾了光而已。怎么师兄妹之情,到你嘴里,好像变了味呢!”

    茉儿依旧眉飞色舞:“明明是小娘子多心,自己想岔了!奴可什么都没说!”

    裴清宁不与茉儿争辩,只觉得茶香四溢,让茉儿与晴蓝都尝尝,嘟囔道:“也不知这两年,言哥哥在外好不好。”

    裴清宁口中的“言哥哥”,就是茉儿口中的“郡王”。他是当今圣上胞兄徐王之子,在家中排行第二,姓李名谊,字仲言。

    李仲言及冠之年刚过,便被授予了“武陵郡王”的名号,为了尊敬,山庄众侍从都称呼他为“郡王”。

    李仲言年幼时,桀骜不驯、性子玩劣,常惹是生非,致使王妃担惊害怕,忧思过虑,日久便病倒了。

    徐王忙于政务应酬,对儿子疏于管教,见王妃缠绵病榻,思忖一番后,徐王决定将这“烫手山芋”送到了老友柳乘风的霁月山庄教养,美其名曰:拜于柳公门下,学习剑术、书法,既修身养性,又强健体魄。

    说来也奇,妄自尊大的李仲言却对柳乘风十分敬重。

    几年光景,李仲言在霁月山庄修习,一改盛气凌人的做派,也习得一身本领,叫徐王不胜欢喜。

    因此,李仲言虽贵为宗室子,但与远离朝堂的霁月山庄很是亲厚。

    自从两年前,徐王长子亡故后,李仲言担当起家中重任,便没有再得空来过霁月山庄。

    李仲言受到圣人重用,常年在外忙碌,但每隔一段时间,会差遣贴身侍从齐寒、齐炎兄弟二人到霁月山庄探访问候。

    茉儿浅浅抿了一口,只觉得满口茶香,意犹未尽。

    闻言,她眼珠子提溜一转,笑道:“前几日,齐炎哥来山庄了呢!小娘子想不想知道郡王近况呀?”

    茉儿这话一出,晴蓝暗自叹气:前几日齐炎来时,裴清宁缠绵病中,所以西轩那边打过招呼,不把齐炎来访一事告知裴清宁。可茉儿这管不住嘴巴的,将大娘子的命令抛诸脑后了。

    正好此时,素馨来禀报,西轩的丹红奉命前来。

    晴蓝见裴清宁与茉儿在兴头上,有话要说,便出去接待丹红了。

    目送晴蓝离开后,茉儿洋洋得意,但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情绪转变之复杂,惹得裴清宁没好气道:“说罢!”

    茉儿神神秘秘道:“听闻郡王此番去了南诏一带,好像差事难办,去了大半年,前几日终于回程了。”

    裴清宁被气氛感染,压低了声音,问:“没说去办什么差事?”

    “只说是圣人交办的,具体的,奴没听到。”茉儿凑近一些,继续说:“此番回程,郡王要绕道来山庄,待一段时日再回去。”

    裴清宁心中不安,西轩那边故意瞒着她此事,有些诡异。她佯装不在乎,又捧起茶盏,示意茉儿再添些茶:“就这事呐,我还以为怎么着了。”

    瞧裴清宁反应平平,茉儿觉得没趣儿,看了一眼窗外,转移话题:“怎么不请丹红姐姐进来坐?晴蓝姐姐真是失礼!奴去瞧瞧。”

    “等等。”裴清宁制止住茉儿,视线从丹红身上移回:“茉儿,这等小事,晴蓝会处理,你不用插手。”

    茉儿嘟嘴道:“小娘子,您怎么老是帮着晴蓝。她才配不上您的偏心!”

    “这又是什么话?”裴清宁紧蹙眉头:“你最近是怎么了?好像事事要与晴蓝争个高低?”

    茉儿对晴蓝的不满积压许久,趁着话头,告起状来:“原先晴蓝在西轩便事事要强,只是有秦嬷嬷震着,她没敢冒头。如今来了悠云阁,做个掌事便拿起款来,奴就是看不过眼!”

    裴清宁轻飘飘地补充:“你就是耳根子软,是不是素馨与金盏找你诉苦了?”

    茉儿杏眼一瞪,哑然失笑:“小娘子这话从何说起?”

    裴清宁解释:“我待你与别人不同,这谁都知道。晴蓝聪慧,自然不会轻易得罪你。你这般行侠仗义的,自然有个由头。”

    茉儿间接承认之后,又做了猜想:“不光素馨、金盏,菊蕾和银杏在晴蓝手底下,也是战战兢兢的。小娘子您说,她们四个好歹也是云水姐姐教导长大的,真这般不堪吗?我看晴蓝就是想把她们四个借故赶走,换上与她交好的人。”

    裴清宁觉得茉儿一番话有添油加醋之嫌,只道:“若晴蓝真的跋扈,我不会不管。”

    “这也罢了!还有一事,您没发现,自从晴蓝姐姐掌管悠云阁起,西轩的许多事情,便传不过来了吗?比如前几日齐炎哥来访一事,若不是奴无意间得知,晴蓝必定瞒得密不透风。今日,奴也是话赶话说漏了嘴,若被大娘子知晓……”

    茉儿说着想到恭肃的大娘子,心生胆怯,朝裴清宁投递可怜巴巴的神情。

    “无碍。这等小事,阿婆不会怪罪你。”裴清宁安慰几句,还是告诫:“晴蓝可是阿婆亲自指派过来的,自然是斟酌过的。你就放手让晴蓝管,不要瞎操心。”

    茉儿不可置信,委屈道:“小娘子,奴与您说这么多……”

    裴清宁起身走到书架前,翻找着书册,道:“你先出去,一刻钟后,让素馨她们四个进来。”

    茉儿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晴蓝将丹红送走,回到阁中时,日光斜斜穿过斑驳的枝叶,一片金黄的光斑斑波波投射在东墙那排书架上。

    裴清宁伫立在前,似一副古画,风姿绰约,让晴蓝恍惚片刻,才道:“小娘子,丹红奉大娘子之命,送来了今年的账册,说给您过目。”

    “先放着,我一会儿看。”裴清宁翻动着大大小小的书册,扭头对晴蓝道:“晴蓝姐姐来悠云阁,有三个月了吧?”

    突然的问话,引得晴蓝思疑。她小心放下账册后,走到裴清宁跟前,答:“正好三个月了。”

    裴清宁拿了一卷古籍,捧在手里翻动,用淡然的口吻说着:“前日看《韩非子》,想起一个典故——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这说的是,许多灾祸,往往是由微小的隐患慢慢酝酿,最后变得不可收拾。晴蓝,你自小在家塾读书认字,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裴清宁鲜少打哑谜,这话让晴蓝神情紧张起来。

    只见裴清宁坐回软榻上,古籍放在案桌上,继续道:“你是掌事,向来以身作则,分内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有一点,我觉得你做还能做得更好。”

    “还请小娘子赐教。”晴蓝屏气凝神,姿态恭敬。

    裴清宁语气平缓,问:“今日听你责骂侍女,是何缘由?”

    晴蓝咬咬唇,回:“金盏玩忽职守,也不配合奴核查,奴一时气急,所以责骂了几句。”

    “如何玩忽职守?”裴清宁心中已经生出一丝不悦,只是表面上已经淡淡的。

    “奴早前查看库房,清点物品后发现,与册子核对不上,便差金盏来问。金盏推诿,只说茉儿都清楚,不叫奴多管。至于素馨……奴见您早起用的不多,便让素馨做些点心送进来。素馨推说不如奴做的……”

    晴蓝越说越委屈,眼睛泛着泪光。

    半晌,裴清宁才道:“这么说,素馨她们几个二等侍女,有茉儿撑腰,所以公然与你作对。”

    此话一出,晴蓝如坐针毡,忙不迭道:“不怪茉儿,都是奴难当大任……”

    “你还是没发觉根源所在。”裴清宁抬手制止住对方,语气淡淡的:“你的问题是,对茉儿一人宽和,待其他人却过于严苛。”

    晴蓝脸上一热,只觉得颜面尽无,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听裴清宁继续道:“须知人无完人的道理。你作为掌事,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要看到属下的长处,适当放手。若她们有什么错,先是教导,再是敲打,最后责罚也不为过。一蹴而就,只会惹人非议,得不偿失。一会儿我做恶人,你来善后。”

    晴蓝若有所思,抬首对上裴清宁那双静谧如水的眼眸,只觉得无地自容。

    此时,茉儿带着四名侍女进屋,看到晴蓝跪坐在裴清宁跟前,不明所以。

    茉儿觉得气氛不妙,小心翼翼开口:“小娘子,人都到了,不知您有何吩咐。”

    众人屏气敛声,低眉顺眼等待裴清宁问话。

    “库房账目与实物为何没对上?”

    裴清宁平日里不大管内宅闲事,这一开口,茉儿便慌了,忙道:“小娘子……”

    裴清宁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道:“金盏说。”

    金盏战战兢兢,答:“来往悠云阁的物品,奴都细细登记在册了。只是有些贵重物品放置在了里间,不在库房,所以晴蓝姐姐来查时,以为库房中有物缺失。”

    裴清宁又问:“你可有好好对晴蓝解释缘由?”

    金盏自知理亏,摇了摇头。

    裴清宁暂不理会,转眸看向面容白净清修的素馨,道:“你觉得晴蓝姐姐做事如何?”

    素馨性子孤傲,心思重,但为人真诚。她不假思索,道:“晴蓝姐姐心思细腻,做的比奴好。”

    裴清宁告诫:“既然如此,你要虚心请教,不可故步自封。”

    素馨悄悄看了一眼黯然神伤的晴蓝,答:“是,奴明白了。”

    “近日,我耳边总听到不和之音。若为的是值得思量的事,也就罢了,可听来听去,都是些内宅小事,令人大失所望。”裴清宁打量着众人,最后看向晴蓝:“你作为掌事,处事不周,便罚你降为一等侍女,暂代掌事之责。一个月为期,若有差错,再降一级,反之继续做回掌事。”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没想到还来不及思考,裴清宁又给她们一个晴天霹雳:“素馨、金盏、菊蕾、银杏,你们四人,或不服管教,或借故挑唆,这次只罚一个月薪奉,若有下次,降级留用。”

    茉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小娘子!”

    裴清宁心下活动起来,对茉儿道:“往后,单独放在里间的物品,单独造册,归晴蓝管。”

    茉儿面色复杂,似乎非常委屈。

    裴清宁语气冷冽,拔高音量,“往后各司其职,要多听、多看、多做、多学,不要把时光浪费在无谓之事上。”

    众人各有所思,领命退下。

章节目录

大唐女子攻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真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真里并收藏大唐女子攻略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