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天际的云彩慢慢被乌压压替代。

    裴清宁带着一群女眷施施然跪在黑漆漆的祠堂中。许是对着一大面墙的牌位,入夜后众女不敢再说笑,屏气敛声地跪着。

    裴清宁姿态懒散地跪坐着蒲团,无聊到快要睡着。

    一阵妖风刮过,房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吓得胆小的香落惊叫一声:“呀,是不是有人!”

    一群人被这叫声吓得瞌睡全无,瞬间精神抖擞,四处观察。

    晴蓝声音发抖:“这裴府怎么入夜了,也不掌灯。黑漆漆的怪吓人的。”

    整个祠堂,只有牌位前点着几盏长明灯。

    长明灯的光影随风一晃一晃地,照明范围只有几个拳头大。众人身陷其中,比待在四周全暗的地方还要觉得可怕几分。

    骤然,门口传来细碎的声音。

    还不清楚是什么在靠近,只见香落与茉儿抱作一团,失声尖叫:“有鬼呀!有鬼!”

    裴清宁被她俩一惊一乍的声响弄得心脏快要飞出嗓子眼,直愣愣看向门口处……

    只见灯影晃动,是长身玉立的白君昭。

    他带着一名侍从,提着食盒进来,哈哈一笑:“真是一群小童!见过这么潇洒英俊的鬼吗?”

    “主君!”香落娇怯怯喊了一句:“您就是故意捉弄我们!”

    瞧香落与裴君昭很熟稔的样子,裴清宁默不作声,一副探究的样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裴君昭让侍从将食盒全部展开,解释道:“别这么看你二叔。香落原是我院里的。我怕东苑那边捣乱,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大嫂子,让香落去西楼伺候。”

    裴清宁哑然,暗自脸红,看来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侍从弄好食盒,起身将四周灯架上的烛火点亮。

    众人这才看清铺排开的美食,馋的直咽口水。

    “快吃吧!又没有让你们饿着,看来西楼那几个奴婢都是实心眼,连吃的都不敢送来!你看看,她们都没我家香落贴心吧!”

    裴君昭说着,特意将一叠鱼脍推到裴清宁面前。

    裴清宁发话,几个侍女这才开动。

    “快吃吧,别拂了二叔好意。二叔果然有眼光,香落是顶好的。香落,等回去了,一定挑些好物件报答你。”裴清宁吃了一口鲜嫩的鱼脍,接着道:“不止香落,都有赏。”

    “谢小娘子!”侍女众人一词,高兴得仿佛晌午时什么都没发生,心头的委屈烟消云散。

    裴清宁看向盯着自己的裴君昭,道:“二叔怎么进来的?外边没人守着吗?”

    裴君昭收回视线,看向地面:“他们不敢拦我。”

    这意思,就是有人把守着了。

    裴清宁将筷子一搁,撇嘴道:“没滋味,没趣味。原以为来长安,还能一睹大唐绚丽之风采。可惜了,一着不慎,困在这裴府……”

    她说着举目四望,一副可惜了的表情。

    裴君昭抬眸,看着裴清宁可爱的小表情,不觉间想到了柳柔儿。

    他这侄女,身形样貌只沾了柳柔儿半分,性子更是与柳柔儿的温柔如水南辕北辙,但刚才,她那做作的小表情,却与柳柔儿如出一辙。

    恍惚了紧紧一瞬间,裴君昭笑道:“那有什么,二叔带你去领略大唐夜宴风光,如何?”

    裴清宁满眼放光,像一直翘着尾巴的小狐狸:“真的!即刻便走!”

    两人一拍即合,也不管什么场合,什么时辰,起身便要离开祠堂。

    “哎!”晴蓝将两人喊住:“小娘子,我们可是还在罚跪呢!”

    裴君昭转眸一看,目光落在锦葵身上。

    锦葵被看得发毛,道:“看我作甚!”

    “你俩换身衣服。”裴君昭指了指锦葵与裴清宁,然后看向跟来的侍从:“你留下。”

    说着,他抬手指了一圈,默默道:“这样人数就够了。”

    见众人讶异的望着自己,裴君昭扔下一句话,便去祠堂外等候:“换衣裳呀!”

    就在裴君昭举头望明月,低头被虫咬时,换了一身胡服的裴清宁出现:“郎君,食盒留下了,我们走吧!”

    裴君昭将灯笼递给裴清宁,昂头道:“在前引路!”

    好在裴府游廊上设的照明不多,来往侍从见了裴君昭也不敢直视,行礼便略过,没人发觉在前提灯的侍从与平时有何不同。

    裴清宁对裴府不熟,只得老老实实按着身侧的裴君昭的指引行路。

    可走了好大一段,发觉并不是正门的路,便道:“咋们不走正门吗?”

    “笨!那几个门子眼尖着呢,只怕我们前脚一走,你阿耶后脚就追来了。”裴君昭说着,忍住笑意:“我特意在后院开了一处狗洞,杂草足有一人高,最安全。”

    “啊?”裴清宁哑然失笑,违心夸赞:“二叔果然有先见之明。”

    “那是!这府里,你二叔我都待腻味了,哪里有个什么猫腻,都瞒不过我。”

    俩人倒也还能说到一处去,你来我往说着,很快就顺利钻了狗洞,一脚踏入安仁坊宽阔的坊道。

    因是节庆,宵禁不严,偶尔可见有行人通过。

    裴君昭整理的衣袍,恢复浪荡公子的模样,道:“走着清宁,前往平康坊!”

    “走着去啊!”裴清宁东张西望的,生怕遇上武侯。

    “怕什么,只管跟着二叔。”裴君昭轻车熟路,领着侄女在安仁坊用裴府二郎的名声租用了两匹矮脚马。

    绕过长兴与崇义,歌舞笙箫的靡靡之音入耳,裴清宁装作漫不经心,问:“二叔,平康坊这般热闹,安不安全呢?我一个小女子,会不会……”

    “隔壁宣阳坊就是万年县县衙,能不安全吗?”裴君昭爽朗一笑:“杞人忧天!走,带你见识见识,什么是长安!”

    得到回答,裴清宁这才确认,之前在阿翁书斋见过的那副长安坊图,确实是真的。好在来长安前,她将那坊图内容仔细记下,许多事情便好办了。

    裴君昭持牌子进了这平康坊最繁华之所。他走在前半步,堪比那新科进士得意,满面春风,步伐都轻快许多。

    裴清宁被来往的脂粉气熏得快要喘不上气,脚上一轻,被裴君昭半抱半拽拥着上了木阶,入了名书“环彩楼”的一处销金窟。

    丝竹之声此起彼伏,杂以动人的歌声,俨然是纸醉金迷的温柔乡。

    裴清宁一时间忘了来意,盯着在圆台上旋转的舞女愣住。

    裴君昭不顾引路的檀娘,抓着裴清宁的手臂,在圆形台子周边的散客位上坐下:“先拿酒来!”

    檀娘是混迹其中的精明人物,早看出裴清宁身份不同,却未道破,交代下面人要招呼好裴府二郎君。待时机一到,便将他们引到二楼雅间。毕竟二楼的开销,便是贵人的开销,不是下边能比的。

    圆台上的舞姬随着激烈的曲调,转得飞快,身上大的缎子与首饰在光影下,那样炫目。

    裴清宁陷入其中,同周围看客无二致,叫起好来。

    有人看得高兴,不时往台上撒些散碎银钱或佩饰。

    裴清宁有样学样,一摸腰间,才想起来没带银钱出来。

    裴君昭豪放地喝了一碗酒,含糊道:“别看我啊!本郎君出门,从不带银钱!”

    裴清宁现下,就发髻上的银簪还值几个钱,但扔了打赏是万万不可。无奈之下,她只好端起黑色陶碗喝了一大口不知名的酒。

    入口的酒香气十足,但比寻常的要烈,呛得裴清宁直咳嗽。

    这时,一名娇滴滴的胡女步伐轻巧而来。她一个旋转,落入裴君昭怀中,娇笑道:“郎君可真坏,也不叫这位小妹妹悠着点!看把人家呛得。”

    裴君昭下意识揽住对方的纤腰,随后又快速松开,神色微微尴尬,上前忙为裴清宁顺气:“悠着点,不少你这一口。”

    裴清宁看出那胡女与二叔交好,装作持重的样子:“你们继续,不嫌弃我打眼便可。”

    “真是个让人开怀的小娘子。”胡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又往裴君昭身上倒去。

    裴君昭虚扶一把,爽朗道:“桃儿,斟酒!”

    胡女听话地斟酒,凑到裴清宁面前,问道:“小娘子喜欢什么样的曲儿,奴叫伶人给您准备。”

    裴清宁眼前一亮,连忙点头,让胡女介绍介绍,都有什么曲调。

    裴君昭精通音律,正听着乐曲摇头晃脑,突然道:“你们这乐师还需多加训练啊!这怎么弹的,这什么破琵琶!”

    胡女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下面那是您这种贵人待的,且上楼去吧!奴让最好的乐师来供您消遣。”

    裴君昭又仰头喝了一大碗酒,道:“那叫夕娘或者月姬去备着。”

    胡女神色微动,一双狭长的凤眼转了一圈,看似很难办的样子:“哎哟真不巧,月姬和夕娘在不被人事先召去了。要不,奴去与阿娘说说,好歹让她们其中一人去您房里?”

    “本郎君今晚就想让我侄……让我家宁儿一饱耳福,听听夕娘的胡琴。”裴君昭眼神已经有些迷茫,道:“月姬虽说琵琶一绝,但一定比不上我家宁儿,今儿不稀罕!就要夕娘了! ”

    裴清宁眉头一簇:裴君昭怎么知道自己精通琵琶的?

    胡女松了一口气,忙往楼上去。

    檀娘正好在廊道上游走,与胡女桃儿撞上,问:“裴郎君要谁?”

    胡女桃儿轻笑,指了指裴清宁的方向:“有那位在,裴郎君便说月姬琵琶不行,要夕娘。”

    “哟!连我的月姬都嫌弃,这老东西!”檀娘啐了一口,道:“你去把隔壁收拾出来,我去郡王房里把夕娘带出来。”

    裴君昭的年纪其实与檀娘大差不大,但见多了十几二十的小郎君,檀娘私下把裴君昭也归为“老东西”一列。

    胡女桃儿笑道:“裴郎君来了性致,估摸着要跳一阵舞才上来。阿娘您慢慢去请夕娘妹妹便是。”

    “知道了。”檀娘扶了扶发髻,扭着腰往最大的那间屋走去。

    这间屋子,由李仲言做东,邀请了一干郎君前来赴宴,此时已经酒过三巡,正热闹着。

    李仲言的名声一出去,环彩楼叫得上名字的、或无名游女都进来了一遍。

    因为这位郡王,偶尔光顾平康坊,也是去独院别所的清净之地。

    估摸着,今日是看在鱼子岑的面子上,选中这环彩楼做东,更是请了大半个长安的世家子,女郎们自然要争奇夺艳装扮起来,期待获得其中某人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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