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上因为说错话懊悔成那样,只希望早点离开那个地方,但回房后立刻就感到后悔——他想知道她具体怎么样了,可是连生的是什么病都没打探清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他当然也想过要不要再去一趟,只是缀儿已经说了“小姐稍微好些就来告诉你”,若是再去恐怕会显得过于殷勤,引起厌烦。况且在梧桐苑当差的姑娘们现在应该正忙着照看病人,何苦麻烦她们专门分出一部分心思来敷衍他?他想起舍友郑昌明一向消息灵通,所以那天下午,昌明下差后回到房舍,就听杨栩说:“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不用去当差了,你今天忙不忙?”

    昌明拿毛笔的手一顿——他有下差后润洗毛笔的习惯,每天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沉静下来,看着残墨在水中慢慢晕开,根根分明的狼毫仿佛呼吸似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连带把白天处理公案时的骄躁、悲哀心绪一并洗掉,他又短暂变回从前那个无所顾忌的谦谦富家公子。尽管第二天又是成堆的文书,重复着和前一天差不多的内容:东县百姓家里的壮丁被征走,没人种粮食、税收收不齐;西县的牢狱又进来大批受连坐的新罪犯,空间不够多要求扩建;南县穷途末路的农民做了山寇;北县为躲避朝廷大规模的征军而大举逃难。唯一能感到欣慰的便是新来的江叔帮他分担了一部分工作。江叔就是杨栩的叔父杨江,他以极快的速度摸清了府里重大事务,文武双全,俨然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府里的一把手,昌明对他不得不感到佩服,杨江也不止一次当着昌明的面夸昌明说:“年纪虽轻,本事却大。”两人大有要发展成忘年交的趋势,但是对于他的侄子杨栩,两人年纪相仿,而且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话反倒不多。这会儿听杨栩主动问起自己,昌明愣了一下,笑着回道:“我还好。只是你为何不用——唔,好像是听说小姐又发烧了,请来好几个熟悉的大夫,莫不是因为这个?”他现在已经知道杨栩是在梧桐院当差了。

    “嗯……”杨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前段时间忽冷忽热反而一切还好,大概是格外注意着。如今天气暖和了,夜间贪凉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受寒发烧了。看来得时时小心,一刻都不能松懈。不过听昌明的语气和意思,仿佛那是家常便饭似的,虽然她看起来也的确脆弱。他接着问道:“小姐从出生起就经常性地生病么?”昌明回道:“不知道,殷大人是从京城调任过来当郡守的,来的时候小姐总角年纪,反正见她时已经是那副弱不禁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大概是福薄吧!”他这轻鄙不在意的态度给杨栩听了,有点起反感,像是说吾期该当这么不幸似的。杨栩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福薄,她又没做什么坏事,扯不到那上面去。”昌明用探究的目光定定看了他两秒,随后冷冷地道:“她没有,她爹也没有么?想不到你堂堂的旧楚国贵族,没收了龙都杨城的封地,被迫搬到蕲县,又从蕲县搬到会稽,如今竟为一个新朝郡守的女儿说话?更何况这个新朝如此令人苦不堪言!”杨栩听到这猛地愣住了,首先是惊讶于昌明知道他如此多内情,他对所有人介绍自己都说是从蕲县来的,其实原籍在龙都,祖上因军功世封于杨城——他知道叔父和舍友最近有交往,可是不知关系已经好到连这也告诉他。杨栩又想到自己和昌明同舍后,叔父第一次来看他,现在细想起来,那不同寻常的态度,分明是早就知道昌明了,也许他们能住在一起也是叔父暗中安排的。

    杨栩愣住的第二个原因像是被人用木棍当头打了一棒,让他从白日梦中突然惊醒。自从当了殷吾期的侍卫之后,他和叔父叙话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他是有点乐不思蜀了,尽管他时常不敢承认。有一次抱着殷吾期荡秋千的晚上,她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他梦里,全身袒露,只披一件轻薄纱衣,半倚在他的床中央,发带遗落在床沿,长发散乱得被子上到处都是,静静地等待着他,任他做一些逾矩又疯狂的事……醒来之后感到自己湿冷的亵裤,同时心里涌起一股怅惘,也不知是恼恨这梦太不应当,还是失落于醒得太快,总之自那之后便常常忽视了叔父。而杨江那边则是最近忙于培养和昌明的关系,没顾得上他。不怎么和叔父见面之后使他都快忘了,自己来太守府是有目的的,他们一直在耐心等待时机,迟早有一天要反抗这新朝和新朝的走狗,可是他现在竟然对殷吾期生出了那种心思?做了那种梦之后,他当然没办法再用怜悯之情欺骗自己,尽管在他过去的不完全的二十年中,他一直以为自己崇尚的只有力量与权力,而殷吾期与这两个信条截然相反。此刻昌明的话对他而言就是一场及时雨,提醒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感情,绝不能没有怀疑与警惕之心。而且他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既要成就大事业,又岂能耽溺于儿女情长?

    最后使杨栩感到怔楞的,是昌明对整个太守府的反对情绪,他言语中对新朝的抗拒之意,竟是一点也不比自己和叔父弱。

    三重的原因交织在一起,一时让他沉默不知回答什么了。昌明也许也觉得话有些重,借口说还没用晚膳就出去了,正好给杨栩留下了自我审视的时间与空间。

    晚上昌明回舍休息时,时间还早,杨栩正在想事情所以也没有睡着,昌明见了便用轻松的口吻向他道了歉。杨栩本来就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双方都下了台阶。

    昌明道:“你最近不用上差,倒是可以把这个府邸好好地逛一逛。”杨栩之前当过巡逻侍卫,那时每天都要绕着太守府查看好几遍,因此告诉他几乎没有角落是不曾去过的。昌明淡淡地笑道:“府里的山水园林,一草一木,全都花费了不少心思。但有一个地方,是那片湘妃竹林的深处,又有两座小小的假山,假山后面竖了两个不起眼的桃花墓碑,那里你一定没有去过。在萧萧的竹叶声中,坐在两个馒头土堆旁饮酒,倒是很有意境。”因为天气变热,他们晚间便不关窗户,微风轻轻柔柔地吹进来,昌明转头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几只垂悬的毛笔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中,荡起难以察觉的弧度,杨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说:“那里怎么会有冢?”昌明不说话,过了片刻,才道:“是有人死了吧?有谁知道呢?也许是为湘妃立的墓也说不定。”

    一种无言的情绪在房间中弥漫开来。

    杨栩转移了话题,道 :“那时你说太守是从京城调任过来的,而你是吴县本地人,想必从前并不认识,怎么会来这里做事?”昌明答道:“我从前就在这府里。你不知道么——这里从前是吴县县令的府邸。”杨栩点了点头,以为他以前是县令的舍人,也就没有多想。昌明却不知为什么,此刻有了一种倾吐的欲望,也许是对方和他一样,在这座已经变成会稽郡府的府邸里,想要时间回到过去的人。昌明道:“吴县以前的县令奋死守城,坚持到城破的最后一刻,新朝为了泄愤就把他们杀了,府里上上下下剩下的几百口人也全被赶出去,后来这里就变成新设立的会稽郡府了。”杨栩心想:“那他怎么还在这里?也许是经过化名了。没想到背后有这么个故事,这从前的吴县县令,倒是和他祖父有些相像。怪不得昌明对殷通和吾期的反感这么大。话说起来,蕲县的县令也是新朝廷派遣的,正是他仗势欺人,欺压百姓的作风才逼得他和叔父从那里来到会稽,如果殷通和蕲县县令差不多,怎么会同意他们进府,还重用他的叔父呢?难不成是因为没有调查过他们,可是既然连昌明都能知道……如果他是一个好官呢?这也不对,从平时的所作所为中就能得出结论,新朝廷是容不下好官的。那么,他是又蠢又坏?会是这样吗?”这里面有太多矛盾的地方。

    杨栩忽然发觉昌明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嗯?你刚才说什么?”昌明道:“没什么,我说你倒好像是个很洒脱的人。”本来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经过这么一重复,却又变了个味,仿佛又回到白天那个别扭劲儿上了,显得他很小气似的。杨栩没有多想,他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自己回顾了一下过往,笑道:“没有吧,我也不清楚。”

    昌明心里因着刚刚那句话有些尴尬,杨栩则是心里很多事情要想,两个人于是没有再说什么,房间里回到夜晚原本的寂静。

章节目录

宿敌,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纪郁琵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纪郁琵琶并收藏宿敌,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