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期病渐渐好了,她能下床的第三天,饭桌上终于能出现可口的各色荤菜了。这天的午膳也种类丰富,有酸笋鸡皮汤、酒酿清蒸鸭、炖得嫩嫩的鸡蛋、羊奶糖粳米粥、枣泥山药糕……吾期正低头吃菜,缀儿站在旁边给她舀汤,突然听到她说:“许久没看见杨栩了,他最近在干什么?”缀儿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去告诉杨侍卫小姐好了的事。也确是这阵比较忙,又要照顾生病的小姐、又要回大夫的话、有时候夫人来陪床,还得收拾出床铺。缀儿把汤搅温了,小心放到她左手边,如实回道:“小姐这些天病着,不能出门,我就让他先不用上差了,明儿就喊他回来。”吾期端过来喝了一口——这汤味道浓郁却不腻味儿,十分好喝,最近总是清汤寡水的,今天终于味蕾大解放,她两颗眼珠在缀儿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一转,道:“不等明天了吧,等会儿吃完饭你就去把他喊过来,正好听他讲讲最近府里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解解闷儿。”缀儿道:“府里每天不就这些,哪还有什么新鲜事儿,小姐想听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呀!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姐你打的什么主意,定是想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药偷偷倒了,对不对?——小姐你就别想了,那药虽然苦,对你的身体却大有好处,大夫说了,你的身体要好好调理,莫说现在没有好全,就是日后痊愈了也要时时服用。”吾期听完不自觉皱起眉头,仿佛那药已经喝在嘴里,苦味顺着舌头蔓延至整个口腔,连带手里的鸡汤也变得索然无味,她实在是受够了那折磨,竟不管不顾地耍赖撒娇起来。缀儿拿她没有办法,无奈地道:“好好好!小姐你先把这饭吃完,吃完就把杨侍卫喊过来。”吾期以为自己终于得逞,这才安心把剩下的粥喝完,另外每道菜都多吃了两口,缀儿怕她夜里不好消化,赶忙喊人进来把饭菜撤了下去,又当着吾期的面把小梅喊进来——小梅是外院里干粗活的二等丫鬟,偶尔帮缀儿做些跑腿的活,并不直接伺候吾期——当下缀儿对她吩咐道:“我待会去厨房里帮小姐端药,一时走不开,你替我到西三苑七号的房舍,把杨侍卫叫来,就说小姐喊他。”杨栩上差的第一天就把新住处的位置说了,后面缀儿还走过两次,所以这会儿不用麻烦小梅四下去找人询问,倒是方便不少。缀儿这番说完立刻就能感受到吾期幽怨的有如实质的目光,不敢多看,借口说药一定是煎好了,便着急往厨房去了。

    按理说梧桐苑里也可以摆个小炉子煎药,以前不是没有过,只是这次大夫新开的药方里加了一味苦参,合着黄连一起,能把整个庭院都苦透了,也难怪小姐不肯喝药,缀儿光是端着,都得停下来偏过头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等终于到了的时候,杨栩已经在梧桐苑了。缀儿朝他点了点头,把药放到桌上,低头却看到撒了一地的蜜饯果脯,紧接着听到吾期无辜的声音说:“都怪杨栩没拿稳,这下好了,没有了这些果子,该怎么喝药嘛!”缀儿对上杨栩歉意的目光,只得又往厨房走了一遭,回来时已经不见他们两人的身影,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当。她没好气的看着桌上那盅药,已经有些凉了,但是绝不可能拿去倒掉的,里面的名贵药材,价值加起来比得上寻常百姓人家好几年的生计,她只得又端去厨房温着。走了这三四趟,累得缀儿怀疑人生,也懒得去找吾期,毕竟有杨栩带着,缀儿想追都追不上了,她疲惫地坐在石凳上,心里早已把杨栩骂了千八百遍,亏她还特意叮嘱他万万不能让小姐把药倒了,谁知他竟然和小姐一伙,等他们俩回来的时候,她一定要把杨栩好好地打一顿!

    那边吾期正指挥着杨栩把她背到了竹林里,天气很热,太阳时不时地照在背上,吾期体寒,之前又是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阴影处,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现在出来了,加上贴着杨栩的背,他的体温很高,就只穿了薄薄的一件上衣,那热量全部传导到她身上,使她不得不让杨栩停下来,无论如何也要把外面披着的这件防风罩脱了。杨栩当然是不赞同,这罩衫穿着虽会有些热,可也起到一个防晒的作用,眼下太阳这么烈,她的皮肤又嫩,直接敞在外面一定要被晒伤。吾期见他脚步不停,推搡着他的肩,杨栩怕她摔了,只得将她放下,二人说好等会儿到了阴凉处,她就要重新穿上。他低头看着重新围在自己脖子上的藕白色的小臂,加快脚步把他带到了上次昌明说的那两座假山后面。他们坐在阴影处的空地上,杨栩提醒道:“现在可以穿上了。”吾期拿着罩衫不动,道:“再让我凉快一会儿。”杨栩道:“还是穿上,你瞧,手臂都晒红了。”吾期见他大有要替自己穿上的动势,赶忙道:“我不要——这是热的,不信你瞧,我这里的头发肯定全都湿了!”她兀自把头发撩起来,露出整个后脖颈,那里绝对是全身上下最热的地方无疑了。杨栩看着她剩下的几缕头发黏在脖子上,更加映衬出那块皮肤的苍白,生了这场病,她看起来更加脆弱了,此刻脱了罩衫,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还能看到一截雪白的皮肤,毫无防备地露在他面前,垂着头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他连忙转过头去,放弃了坚持。

    吾期见状心满意足地往四下看了看,随即就看到那里竖着两块深色的木头,走近了看才发现是两块墓碑,上面各刻出一朵桃花的模样,用颜料上了色,外面又做了透明的封层。

    她从前总是走两步就累了,一直也没寻访过这竹林深处,所以当下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这是谁建在这里的?”杨栩刚想引昌明的话回答,忽又想到昌明对太守府的敌意,便改口说不知道。吾期也没期望他能回答自己,毕竟他才刚来不久,而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这一带总是很少有人过来,大家不知道也正常。

    她用指尖轻轻地摸着那两朵桃花,忽然道:“这其实是很浪漫的,以后我死了,也要立一个这样的墓碑。”杨栩心里一惊,问道:“小姐还这么小,怎么会轻易地想到死?”吾期笑道:“我身体这样差,当然会常常地想到死。”她是用着那样一种带笑的面容,轻飘飘的,渺茫茫的,让杨栩一瞬间觉得心被扎成了筛子,伴随着对她的心疼,所有被压抑的情感都卷土重来。

    自从昌明上次说过那话,杨栩便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下定决心要和她保持距离。然而时隔半个月,重新见到她的第一天,她乞求他配合的眼神、她温软的趴在他背上的身体、她低垂的脖颈、她此刻弯成月牙形状的眼睛……无不像洪水一样,把他原以为已经是铜墙铁壁的心理防线,像流沙一样冲击得溃不成堤。他徒然挣扎着,保持最后一丝理智,问道:“既然总是生病,怎么刚刚不肯吃药?”她听完表情变成皱着眉,回道:“我之前每天都有吃啊,你都不知道那个药有多苦——我今天好不容易熬到不用清淡饮食的时候,就想把那味道留得久一点,可是吃药的话就全毁啦!”杨栩道:“不是有蜜饯么?”吾期道:“还说呢!那个也不过是前两天管用罢了,多试几次之后一点作用也没有,反而觉得药更苦了。”她说得无心,杨栩听得却是有意。

    甜的东西让苦变得更苦,这一点是很好理解的,杨栩忍不住想到,会不会感情也是这样,越压抑越浓烈?叔父教他的兵法上说:“要直面困难,绝不可做临阵退缩的逃兵。”而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恐惧。同样的,要克服诱惑,不妨先纵情于诱惑,欲望总会有消解的一天,就像蜜饯,吃得多了,总有一天就不甜了——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想的次数多了,自己也觉得很合理。可是欲望这个东西,是否能与蜜饯画上等号呢?欲望会有被满足的一天吗?这些疑惑被抛至九霄云外,暂时无法进入他的脑海里。

    他此刻只觉得自己想通了,她处处都好,如今嘟着嘴不自觉撒娇的样子也很可爱,仿佛世界上就有这么一个人,是专门为了他而存在的。杨栩不打算顺着她的意思妥协,药再苦也得吃,不然怎么会好?又想起他们在这阴凉处待得够久了,便道:“把罩衫穿起来吧,等会儿别又受凉了。”吾期这次倒是十分听劝,三两下将衣服披起来,话锋一转,说道:“其实我也有很多不想死的时候。”杨栩问道:“唔…哪些时候呢?”他见她只是将衣服堪堪披着,于是凑近了帮她把两边的系带绑起来,以免衣服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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