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期等他坐了回去,方才笑道:“娘亲帮我掖被角、哄我睡觉的时候,爹爹捏着我的鼻子叫我七七的时候,还有他们总说我是他们最珍贵的宝物的时候——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些画面,我就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就一点也不想死啦!真希望能永远陪在他们身边。”杨栩道:“七七?是小姐的小名么?”吾期道:“对呀,因为我是七月初七生的,所以才叫‘七七’,你是不是以为会是我名字里那个‘期’?虽然也和那个有关联啦。”于是她又说起自己名字的来源。

    吾期的娘亲名叫秦婉,早在她和殷通成婚那会,大夫已经发过话了——夫人身体绝不适合要孩子。两人行房后也时时注意预防着,仅有一次偷了懒,没想到就怀上了,发现时再打胎则为时已晚,而且秦婉自己也不舍得。她总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们夫妇的礼物。他们是早已熄了生孩子的心思,对孩子不抱期待的,可既然上天让他们有了一个,他们就又变成时时盼望着。等到孩子一生下来,她们便给这个姑娘取名为吾期,既取了“无期”之音,又取了“有期”之意。恰巧她又是七月初七出生的,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似的。

    杨栩将她的小名含在口里嗫嚅了几声,听到她问起自己,便道:“我的名字么?我也不知道,我娘在我出生那年就死了,我爹随祖父从军,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死在了战场上,我是叔父带大的。”吾期没想到他的身世竟是这样,其实也该察觉到一点端倪的,毕竟他是跟着叔父而不是自己的父亲来到她家,她一时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否要说些安慰他的话。反倒是杨栩见她有些为难,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叔父说我爹是为杨城的百姓而死,我该为他骄傲,但其实对他们早没印象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倒是你爹,虽然不是好官——”他猛地刹住话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吾期的幸福感接连遭到抑制,此刻完全冷却下来,她想大声地反驳说自己的爹爹就是个好官,但又忽然想起爹爹此趟去京城之前,有一天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官袍的云纹上还有污水蛋液留下的痕渍,就像是被很多人用东西砸过;而且这两年外面总是风风雨雨,动荡不安,即使她不常出门,也并不是一概不知。

    一度沉默过之后,吾期开口说道:“我爹也想做个好官呢,谁不想做好人,受到大家的推崇爱戴?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杨栩道:“虽这么说,却不是没有办法,尤其是如今各地风声鹤唳,不立马做出改变,恐怕日后……”他敏锐地感知到这天下迟早会有大变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不想日后这太守府和吾期陷入困境,因此委婉地提醒。

    吾期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当然可以立刻做个好官,可是那样的话,我和娘亲的药材钱也承担不起了呢!”杨栩于是也无话可说了。吾期又道:“我们出来也够久的了,再不回去,缀儿要担心了。”杨栩便蹲至她面前,要按照来时那样把她背回去,然而却听见她说“现在和来的时候不一样,当时情况紧急,现在我可以自己慢慢走回去。”总之她的话和她着急回去的行动如此相违背,他也就知道了她是心里有气。

    可到底是路途遥远,吾期走了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了,杨栩见她停下来,便强行将她抱起来往前继续走。吾期双手抱稳他的脖子,心里想道:“这个人怎么回事?自己的芥蒂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他却和没事人一样。”杨栩也并非毫无心理变化,他是第一次见她倔强的样子,明白过来即使柔软如她,也有带刺的一面——她是个脆弱的人,也是个固执的人,可是就连这种矛盾的地方,他也很喜欢。他怕是没救了。

    吾期让他在距离梧桐苑不远的地方把她放下来,打算自己走进去,杨栩想到缀儿可能会责问自己,为了避免冲突,便听她的回去了。

    推开院门,缀儿正在小亭子里面打瞌睡了,听到门口的声响,她揉了揉眼睛起身奔过来,一边牵起吾期的手一边四下张望,道:“杨侍卫呢,他去哪儿了,是不是怕我说他所以才不敢进来?哼!没用!我可会一直记着,这次不行还有下次,让他耍我!”吾期见她娇俏叽喳的样子,心里的阴霾少了一大半,开口笑道 :“我让他先回去了,药呢,现在拿过来吧,我把它喝了。”缀儿也笑了起来,道:“这才对嘛!小姐我跟你说哦,刚刚我去拿蜜饯的时候,王妈妈说新到了一些话梅干,酸酸甜甜的,我给带了一些,你先吃着,我这就过去端药。”

    等她从厨房里回来的时候,远远地便朝吾期喊道:“小姐,老爷回来了!”殷通是在吾期生病之前去京城给皇帝拜寿的,路上车马费事,所以今天才回府。吾期听见说回来了,十分高兴,马上就要去正堂,缀儿按住她,道:“不急呢!老爷夫人正在招待贵客,你先把药喝了,等那边完事了,会有人过来禀报的。”原来缀儿去厨房的时候正好遇到主管张叔,他也在让厨房忙着准备膳食呢,缀儿见了感到纳闷,这么大动静,夫人又已经用完了午膳,问了才知道是老爷。

    吾期喝完了药,左等右等没有消息来,忍不住带着缀儿从后门溜进正堂院子里了,又悄悄往门缝里瞅了几眼,只看见自己爹爹隔得很近地坐在一个陌生人对面,在给他手里塞东西,随后又递给他好几匣子金银珠宝。吾期见他们要起身,便赶紧到一面墙背后躲了起来。过了一会,她爹爹一个人回到正堂,这时她才走出来去挽他的胳膊。

    殷通回来乍一眼见到他女儿,因为无人禀报,所以感到十分意外,笑着道:“七七这么快就到啦,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这么久有没有想爹爹,过来让我看看,我的宝贝女儿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呀?”他架起她的胳膊转转,又摸了摸她的头,道:“瘦了。”然后转头对身边的下人吩咐道:“你跑过去告诉夫人一声,就说我这边已经好了。”

    等进了正堂里面,张叔正在招呼下人把刚刚没吃完的膳食撤下去,殷通又叫来几个管家,指着那些从京城里带来的东西,一一道:“这个搬去我和夫人房里,这个搬去小姐房里,这个收到库房,另外那几个小的,拆了包装放去桌上摆好。”等差不多收拾完,殷通估摸着秦婉快到了,便自己走出去迎接,没过多久就一家三口齐聚一堂了。

    秦婉坐在夫君身边,侧过头朝他细细打量了一圈,然后默默笑着,什么也不说,殷通则是一直拉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舍不得放开,夫妻俩小别胜新欢,此刻眼神如胶似漆。他们之间不用问“想我没有?”,也不用回答“想了。”一切都在无言的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股浓情蜜意的氛围。

    吾期适时地“咳”了一声,秦婉道:“你不在的时候七七又发烧了,躺了十多天呢。”殷通道:“怪不得瘦了些了。”又问是怎么发烧的,秦婉说是夜里睡觉没关窗,风吹了一夜,天没亮缀儿就感觉不对劲了,立马喊来大夫。吾期不等她说完,赶忙截住话头,道:“娘亲!!我知道错了嘛,你们看,我现在已经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爹爹刚刚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呀?我看到你给了他好多银子!”她光明正大地把偷看的事问出来,一点也不怕殷通说她,一来是转移话题,让他们不要唠叨自己;二来她想到不久前杨栩和她说的话,仔细琢磨后也不是没有道理。

    殷通当然不想跟女儿讲太多关于朝堂的事,把桌上一个锦盒拿过来打开,递至她面前,岔开回道:“我记得走之前你说胭脂用完了,看看这是什么?我亲自去挑的,除了那胭脂,还有各色香粉,听说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夫人,我给你也买了一盒,已经让人放进卧房了。”他言语间似有得意之态,俨然是下了一番功夫,本以为女儿定会觉得十分惊喜地被这些吸引了注意力,就像以往很多次那样,然而却听她说道:“这个先放一边啦,等回去再看,爹爹,你刚刚还没回答我呢!”他于是又打算亮出从京城精挑细选来的绫罗绸缎。手刚触到那盒子,外面有门吏来报:“中宦者令赵老爷说有东西落在这儿了,现已到正门走廊。”殷通急忙止了言语,又叫来众嬷嬷和缀儿,欲把秦婉与吾期送去厢房。

    然而二人体弱走得慢,那边赵老爷又着急回来找东西,于是两队人马在过道相遇。吾期虽没等到爹爹的回答,却听见来报的人说是“中宦者令”,那就是宫里的人。她正好奇着那人,此刻有这样的机会,便忍不住抬头朝那边看了一眼,却没成想那边也正巧在看她。

章节目录

宿敌,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纪郁琵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纪郁琵琶并收藏宿敌,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