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郗说话温和,明锦原本还疑心他是不是听到了自己与鸣翎那些乱七八糟的玩笑话,但见他神色也不像,遂收了下来。

    他复又叮嘱:“殿下若是用薄荷叶压着,过半个时辰记得换一换,否则时间长了,反而更晕些。”

    明锦点头应了。

    鸣翎看她对云少天师可谓言听计从,不免在心里酸溜溜地想,殿下小时候可从来不听她的话。

    云郗见明锦眉有倦色,也不缠着她多说什么,叫她好好歇着了,便先回了前头。

    一行人停下来休整了片刻,见天边又暗了下来,大抵是又要落雪了,遂立即启程。

    只是天公不作美,即便一行人勉力赶路,仍旧未能够在雪落下来之前下山。

    天师观在滇地连绵不绝的云岭山脉之中,就在滇人心中最为神圣的神外龙雪山主峰的半山腰上,下了山去,还要蜿蜒穿过十几座不同的山峦,这才是进了滇地的平原。进滇了倒是好走,但是在离开山脉之前,这段路最是曲折漫长。

    原本王府的属官是看过天象的,今日应晴朗,但世事难料,一会子便天色如墨,雪大得将路都淹了,有些地方甚至结了冰,若是强行要走,马蹄和车轮都打滑,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来。

    是以如此,只得先暂缓赶路,就近停靠下来。属官已走到高处观测雪势大小,看看一会子还能不能走。

    马车停在路边,外头的雪风呼啸拼了命地从门窗缝隙往马车里钻。明锦最是畏寒,鸣翎已将一件极厚的狐裘披风给她牢牢罩着了,她还是有些发抖,连唇都失了血色。

    云郗本就有些忧虑她的身子,来看她的时候见她被鸣翎抱在怀中,却还是一直在发着抖,当即去寻了明镌,建议先寻住处,歇息一夜再看。

    他常年在山中行走,对这些也熟悉,说这雪恐怕要下到明早才会停,这会儿若是不再寻住处,一会儿越下越大,连今夜休整的地方寻不到,只能在雪中过夜。

    山间雪夜,绝非肉体凡胎能够忍受的低温,马车虽能挡雪,但在夜里半点作用都无,那温度透骨如刀,当真能将人的四肢冻坏,以明锦的身子,决计是吃不消的。

    明镌知道自己在山中的经验远不如他,这些王府的属官虽技艺娴熟,却不如云郗对此地熟悉,便也不犹豫,将属官召了回来,立刻按照云郗指引的方向,先去寻一处驿站歇息。

    神外龙雪山上有天师观,亦有民众朝圣的雪山口与蓝月湖,往来车马并不算稀少,也建有几个驿站供往来人休息。

    不过临近年节,雪势莫测,这些时日朝圣进香的信众极少,那几个驿站都早早关了门,只留下了一个瘸腿的老小子守着一间。

    众人到的时候,那老小子正裹着好几层夹棉的兽皮袄子打着瞌睡,连属官叩门都没听见,还是听到那叩门声渐渐变成了大喊声,他才勉勉强强醒过来。

    推开门一看,那外头密密麻麻望不到头的车马,打头的几位更是衣着富贵,瞧着便是官老爷,瞌睡都醒了,连忙点头哈腰地请各位进来。

    山间驿馆很是简陋,大堂桌椅都有些缺胳膊少腿的,那头顶都甚至掉了几块瓦,有些漏风。几个属官都有些犹豫,这样地儿他们住也就罢了,两位小主子怎么住得,却见明镌径直入了内,抛了一锭银子,叫堂倌先开几间上房,备些热水酒菜。

    那老小子引来送往的几乎都是平头百姓,先是被明镌俊朗如星的模样震住了,随后又察觉到手里一沉。他到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银钱呢,接进手里下意识一咬,随即乐开了花,只连声说道:“老爷们,这么多钱,将这里所有的房包下都行了,其他的小的立刻去备!”

    世子打头进来了,那些属官自不会再多言,他们倒是知道自家世子少年常四处游历,却不想在这里破烂的地方也能如此自然,心中敬重不已。

    等那堂倌点了屋内的炭火,又跑上去收拾好了房舍,王府所带卫队也各自找好了位置,顺手将有些乱糟的大堂收拾了一番。

    堂倌在后头准备酒菜的时候,隐约瞥见外头扶进来一个身着火红披风的娇小身影。他是不认得这样的大人物是谁的,但是他也时常进山打猎,认得那披风是用整条的火狐裘做的——乖乖,小腿高的杂毛狐狸毛一张便值二两银,这样鲜艳得没有半分杂色的狐狸毛,如此唱一条,又价值几何?

    他是不懂的,但是却知道这样的贵人出手必定阔绰,就是拐着条腿,他也虎虎生风地跑起来,来回地将店内贮藏的山货与酒水端出来。

    不过等他要送到上房去的时候,便被那两位看起来就威风凛凛的官老爷拦住了,只说这些留到楼下给诸位侍从就行,又塞给他几颗碎银,叫他先将厨房让出来,自有厨娘提了自己车马上带着的东西进去准备膳食。

    他拢着袖里的银子,笑得牙花都亮出来了,哪知道自己这么个老鳏夫今年能走这样的大运道,不过片刻,这些银子都够他活接下来的整一年了。

    见这些官老爷们也不要自己做什么,他连忙喜滋滋地将钱都收好了,给自己也奢侈地滚了一杯酒,喝了暖身,又跑出去殷勤伺候那些油光水滑的大马了,瞧瞧能不能多收些赏钱。

    明锦是冷得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直到进了厢房,四周点了自己带着的银丝炭,又灌了一整碗的刚煮开的热酪下去,这才感觉回了魂。

    鸣翎叫了热水来伺候她洗漱,见她手脚都冻得冰寒甚而有些发黑了,连忙替她擦油推拿,先将四肢暖起来,又在脖颈心口也草草擦了擦,这才叫她苍白的小脸回了点血色。

    外头的雪果然如同云郗所言,越下越大,那几个属官原本心中有些忿然,这会儿也不禁心服口服,还招呼他来吃酒。

    云郗也不推辞,略微沾了沾唇,那几个属官见他不作清高姿态,又确有些本事,虽然不信教,却也对他有了几分佩服。

    如此安顿下来,明锦又一天颠簸,早早地便睡下了。

    鸣翎睡在她的脚边贴身守着,外间还躺了几个女卫为她守夜。山间雪夜何等寂静,是以此处虽然简陋无比,明锦却也还算安心,吃了药,便沉沉睡去了。

    只是到半夜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头似乎燃起了一团火,将她生生地烧醒了些。

    她模糊不清地喊了喊鸣翎,却不曾听到半分回应。又喊了外间守着的几个女卫,竟也没有听到一点声响。

    明锦心中顿时一紧,睡意也驱散了不少,连忙从床上坐起,却闻到屋中炭火燃烧的味道里,似乎混进来了些不同的甜香。

    这香有问题,她一闻,便觉得似有蛇顺着香钻入她的肺腑之中,迷糊得她又想睡去,手脚也软绵绵的,提不上半分力气。

    明锦口中还留着些金珠上药汁的味道,便是这味道让她心头似火烧,还留有几分清明之色,她顿时反应过来,立刻从床头摸到装着金珠的盒子,抖着手将金珠含入口中。

    金珠甫一入口,她便觉得清醒了不少,口中虽然有些火辣辣的,但她身上似乎也有了不少力气。

    她连忙去摇脚边的鸣翎,却见她沉沉睡着,半点也没有醒的样子。

    明锦愈发确定,是有人在背地里动手,只是不知道目标是不是她。她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之人,知晓自己若是继续躺在床上,指不定要遭什么罪,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将一边的披风披上了,又怕穿鞋闹出声响引人注意,只好赤着脚猫着身子从厢房之中慢慢地往外走,一边静静地听周围的声响。

    外头似乎也静悄悄的,外间的几个女卫和鸣翎一样,皆沉睡不醒,周遭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安静极了。明锦虽冷得发颤,却也只敢悄声慢慢挪到门口,连自己的呼吸都放得轻轻的。

    她从门缝往外看去,没见外头有什么人。

    明锦手心都是冷汗,心中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呆在屋中,还是出去寻人。

    恰巧屋外似有夜枭飞过,发出凄厉如哭的啸声,明锦吓得抽了口气,便听得门外传来小声的问询:“殿下,怎么醒着?”

    这是云郗的声音。

    明锦却不敢随意应答,只怕是有人故意诳她,不曾回应,却听得门上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响。

    一长三短……是当初她与谢长珏玩笑时定下的取物信号?

    “殿下,这是我在观中偶然听得的,是我,莫要害怕。”他竟用这个法子证了自己的身份。

    云郗的声音似有隐忍之意,明锦甚至闻到一点点血腥气。她心中一震,以为是云郗受了伤,咬了咬牙,还是悄悄打开了门。

    云郗果然从外头闪身进来,又悄然将门阖上。

    屋中点了些灯火,明锦瞧见他雪白的氅衣上沾了几滴的猩红。云郗随意坐着,氅衣如同堆叠的雪一般在他身侧,正一手给掌心缠上布条,一边咬着布条的另一端,好打上死结。

    微弱的灯火下,他如雪的眉眼轮廓更为鲜明,但眼底却似聚拢的风霜,微皱着眉的模样,也似染上几分危险的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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