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相府,夜已深了。

    路径两侧的镂空石柱内燃着明黄的灯火,让清冷寂静的长夜都染上家的气息。

    柳衣衣心情不错地推开院门,朝自己卧房走去。

    月上中天,树影婆娑。

    夜风徐徐,梨花纷落。

    月下一玄衣少年,黑发雪肤。一身暗纹玄色骑装衬得他肌肤冷白如玉,黒色软甲护腕上用针线勾勒出几根白色柳条,黑底银纹腰封衬得少年身形如竹,劲瘦挺拔。长发被一根黑发带高高竖起,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

    与他周身格格不入的是他手上那把缺了口的铁剑。

    花瓣纷扬,剑影游龙。

    剑招变幻,黑色衣角随着主人动作在空中翻滚。

    铁剑寒芒,在少年锐利的凤眼折出一道冷冽的光。

    柳衣衣抱臂倚在竹门看谢云景舞剑,待少年发现她收了剑才抬步上前。

    她瞥了一眼谢云景手上那把缺口剑,斗兽场那日还锈迹斑斑,现在被他擦得锃亮。

    “剑学得不错嘛。”

    “小姐过奖。”

    铁剑被谢云景插进地里,连把剑鞘也没有。

    “这样很好,继续保持。”照这个勤奋劲,天机擢选应该不在话下吧,“既然你还没睡,我索性就今天与你说了。

    过阵子京城要召开天机擢选,届时你与我一同参加,如何?”

    天机?

    天机擢选已废黜十年之余,竟又重新召开。

    不过那确实是个好地方。

    谢云景:“我听小姐的。”

    “那好!从今日起你不仅要练剑,还要学习医术史论。”柳衣衣凑近,眸子里燃着狡黠笑意,“你不是识字么?我给你十日,将藏书阁的书看完不难吧?”

    “……”

    丞相府的藏书阁藏书十余万册,“丞相爱书”的佳话一度在坊间流传甚广。

    柳衣衣回身,收了笑:“我也不逗你了,二楼都是些史记医术,你将二楼的看完,如何?”

    谢云景:“谢小姐。”

    柳衣衣拖长声音:“不过在此之前嘛……”

    谢云景眼皮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

    “三天,”柳衣衣伸手比了个三,“你要学会骑马,然后教我。”

    她思来想去,不会骑马始终是个麻烦事,容易露馅不说,以后去了天机,出行也不方便。

    正巧谢云景是她新买来的,由他教她骑马,再合适不过。

    谢云景神色古怪:“小姐不会骑马?”

    “你那是什么表情?小姐就必须会骑马么?

    谢云景垂睫。

    就在柳衣衣以为他不会同意时,毕竟她的要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少年缓缓开口,声似珠玉:“好。”

    “我答应小姐。”

    柳衣衣眼里瞬间点燃万千灯火,如夏夜繁星。

    “好,三天后,京郊马场,我等你。”

    谢云景微微避开眼:“夜深了,您该睡了。”

    柳衣衣舒展四肢:“你在这练剑,让我怎么睡?”

    你这么卷,我怎么睡得着?

    谢云景:“……”

    她的卧房离此处几十丈远,这也能吵到她么?

    谢云景收起地上的剑:“那我先回房了。”

    “哎!等一等!”

    柳衣衣随手捡了一截梨花枝,手腕翻转,运气向谢云景劈去。

    少年迅速察觉到身后劈砍而来的剑气,侧身避过这一击,眼底迅速划过一抹戾气。

    柳衣衣就是柳衣衣,果真一点没变。

    蛮横跋扈的大小姐,他怎会因为她的一时假象被蒙蔽。

    “小姐这是做什么?”

    少年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周身却泛着冷意。

    柳衣衣下巴微抬,神色骄矜:“走什么?让我试试你的剑。”

    她这几日一直在修习剑谱,正愁没人过招呢。

    今日正好,试试她这几日进步得如何。

    谢云景神色一滞,后知后觉看向她手中那枝梨花。

    修长的木枝,朵朵白梨被少女尽数摘下随意丢在地上,唯余尖端出一朵刚刚吐蕊的白花,在少女手中颤颤巍巍。

    原是想和他比剑。

    不过傻子才和这大小姐比剑。

    他神色冷淡,吐出的话也格外无情:“不比。”

    “这不合规矩。”

    柳衣衣眉头一挑,直接运气向他攻来:“废什么话。”

    她的时间很宝贵的好么,没空跟他商量。

    人已近身前,打不打不是谢云景说了算。今日他若不比,柳衣衣也不会放过他。

    他反手握剑,剑光映着他精致的眉眼,剑身竖在身前,挡下横劈而来的剑招。

    柳衣衣剑招很快,虽是初学,但夜夜反复训练,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将灵气与剑招结合了。

    不过谢云景的剑也不慢,柳衣衣的攻击悉数被他挡去。

    柳衣衣皱眉:“你不出招,算什么比剑?”

    谢云景一边沉静应对不断攻来的剑招,一边回着柳衣衣的话:“你用的是树枝。”

    柳衣衣哼笑:“你还是没有灵力的废物呢。”

    灵力裹着少女手中的花枝,给它披了层外甲,轻巧的花枝便在少女手中化作游龙,出招时带着猎猎劲风。

    柳衣衣一边在脑海中回顾剑谱上的招式,一边运用灵气将它们演练出来。

    花枝回转时,她突觉手臂一麻,再看时,那花枝已断成两半掉落在地。

    “小姐,你的剑慢了。”

    少年声音清冽,肩头落了一片梨花。

    柳衣衣挑眉。

    她方才的确是慢了。

    她方才那招用的是剑谱第二卷的剑招,是她新学的,还不太熟练。

    不过他的剑确实不错,毫无灵力,竟也能快速察觉出那招运转时灵气的漏洞,从而将花枝砍断。

    柳衣衣真心夸赞道:“你的剑术不错。”

    谢云景看了眼地上断成两截的梨花枝:“是我胜之不武。”

    “谦虚什么,我还用了灵力呢。”柳衣衣扬眉,“你的剑很快,在哪学的?”

    谢云景:“犬肆。”

    “犬肆?”

    “关押奴隶的地方。”

    他们不把奴隶当人,平日将他们像狗一样锁在笼子里。所以奴隶市场有个更让人耳熟能详的名字——犬肆。

    柳衣衣疑惑:“犬肆还教你们习武呢?”

    不过她只是随口一问,没等谢云景回答,便又自顾自地道:“不过没有灵力确实很麻烦,我前几日送你的那本修炼手册你看了没?”

    说完,她探手抓住谢云景的手腕。

    腕间猛地搭上一抹温热,谢云景下意识就要甩开。

    “别动,”柳衣衣皱眉,又攥紧了些,“还是没有灵力啊。”

    她抬头看向谢云景,目光带了些质问。

    谢云景绷紧下颌,“看了,只是还没有进展。”

    “你不是识字吗?”柳衣衣疑惑。

    谢云景盯住柳衣衣的眼,“小姐,修炼并非一日之功。”

    要想在短短几日便突飞猛进,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除非是修炼天才,或是服用了什么灵丹秘宝。

    柳衣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你手腕上戴的那个手环是什么?真丑。”

    那手环是她方才抓手腕时才注意到的,平时隐在衣袖中谁也看不到。

    黑漆漆的,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犬肆的人给我戴的手环。”

    “你很喜欢它么?这么丑还戴这么久。”柳衣衣惊讶道,“你将它摘了,我给你买个更好看的。”

    “……”谢云景压下跳动的额角,闭了闭眼才道,“这手环上有一道禁制,谁戴上的便只能由谁摘下。”

    “这么神奇?”柳衣衣再次惊讶这个世界的神奇之处,“那只能等以后亲自去犬肆走一趟了。”

    “对了,你平日可要将它藏好了,如果让谁知道我身边的人品味这么差,你就完了。”柳衣衣眯眼磨牙威胁道。

    “……”

    柳衣衣打了个哈欠,眼尾泛出泪花。

    折腾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她转身回房,背对着谢云景摆手道:“别忘了三日后,京郊马场。”

    风不止,花飘落。

    少女的身影逐渐隐匿在茫茫夜色中。

    谢云景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皎白花树下送来一阵凉风,他才回神,拿着那本破旧的书,抱着把缺口的剑,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直到冷冽挺拔的背影也在夜色中隐去,这颗梨花树才又恢复了平静。

    月华流转,树影沙沙。

    地上那截断了的梨花枝上头,还有一朵白色小花,在夜风中颤颤巍巍。

    远处夜色中忽地又走来一个人影,近了,原是方才那位少年去而复返。

    他弯腰,修长冷白的手指捡起那两截断枝,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这次,直到次日破晓,没有人再回来。

    *

    一大早,柳衣衣就被小梨捞起来,给她梳妆打扮,跟着母亲去拜访勇毅侯夫人。

    勇毅侯夫人是杨昭华的闺中密友。

    “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个大忙人今儿怎么想起我来了?”人未到,声先至。

    柳衣衣正被母亲按着,规规矩矩地坐在厅堂。闻言侧头看去,便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大步流星地朝这来。

    晁蓉走到首位坐下,所过之处掀起一阵微风。

    杨昭华:“我算什么大忙人。”

    晁蓉闻言不满道:“我约你十次,你能出来三次就算我烧香拜佛了!”

    杨昭华无奈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向来不喜参加宴会。”

    “哎呀不说这个了。”晁蓉驱蚊子似的摆了摆手,“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杨昭华看了一眼柳衣衣,“是为衣衣的事而来。”

    柳衣衣疑惑:她能有什么事?她最近并未闯祸啊。

    晁蓉闻言也看了眼坐在母亲身侧的俏丽少女,没说话。

    杨昭华继续说:“这丫头想做剑修,我对剑道并不精通,便想让你多教教她。”

    晁蓉轻笑一声,看向柳衣衣的目光隐含讥诮:“你这女儿平日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也舍得将她交给我?”

    杨昭华知道,晁蓉是不喜柳衣衣的。

    “柳衣衣”从前蛮横无理,多次冲撞过晁蓉,晁蓉是看在她的面子,才没和小辈计较。只是后来再见“柳衣衣”,再也不拿正眼瞧她。

    她耐着性子哄道:“你的剑术在西陵敢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衣衣跟着你,我自是放心。”

    晁蓉被杨昭华吹捧一番,很是受用。她自小便受不了杨昭华夸她,一夸她就高兴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只是心中得意,面上仍不显。哼了一声道:“你家那位剑术也不错,怎的不让他教?”

    杨昭华知道她说的是柳正清,顿了顿才道:“他有许久没碰过剑了,自是不及你的。”

    晁蓉听了这话通体舒畅,她挑起一抹玩味的笑:“好啊,那就让这小废物跟着我,我倒是看看她能坚持几日。”

    杨昭华皱了皱眉还没说话,身侧就传来少女清亮不满的声音:“我不是废物!”

    晁蓉挑了挑眉,“你不是废物,难不成我是?”

    柳衣衣扬起下巴,目光不闪不避对上晁蓉的视线,“你可以是,但我不是。”

    这话说的实在冒犯且不知天高地厚,杨昭华不得不沉声打断:“衣衣。”

    谁料晁蓉却哈哈一笑:“小鬼,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她收了笑,“来人!”

    杨昭华:“阿蓉?”

    晁蓉:“阿昭莫慌,我只不过想试试这丫头的实力。”她转头看向柳衣衣,“小鬼,你要是怕,现在就可跟你娘回家去。”

    柳衣衣:“你不必激我,我正好也想试试你的剑。若是太弱,可不配做我的师父。”

    晁蓉哼笑一声:“口气不小!”

    二人来到勇毅侯府的比武场,仆人们搬来一个长桌,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剑。

    晁蓉大方道:“我容你先选。”

    柳衣衣从一众剑上一一掠过,最终选了把最平平无奇的铁剑。

    晁蓉挑了挑眉,并未说话。而是拿出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剑身古朴泛着冷沉的光泽。它比常见的剑要大,又比重剑要小。

    柳衣衣道:“不是容我先选,你这把剑为何不在方才那堆剑里?”

    晁蓉无赖道:“我的剑当然我说了算。”然后她又看向杨昭华,“让你见识见识我新得的宝剑。”

    杨昭华目露担忧:“阿蓉,你怎跟着衣衣胡闹。”

    “我自有分寸,你且放宽心。”说完,她冲着柳衣衣喊,“小鬼,我也不欺负你,今日我就让你只手。”

    柳衣衣弯唇一笑:“你会后悔的。”

    说完人便如一道鬼魅,提剑向晁蓉攻来。

    晁蓉眼神一凛,全神贯注地与她对打。

    场上瞬间便只剩两道身影缠斗在一处。越打,晁蓉便越心惊。她才终于明白柳衣衣刚才说的那句“她会后悔”是什么意思。

    柳衣衣虽灵力微弱,可出剑极快,剑招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剑气凌厉逼人,虽未筑基,可竟能隐隐感知她的剑意,带着摧枯拉朽锐不可挡之势。

    半年前,她还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废物草包大小姐。而今不过半年,不仅有了灵力,能够修炼,剑术也是突飞猛进。

    她还从未见过谁在筑基前便能生出剑意的,甚至许多剑修究极一生也悟不出属于自己的剑意。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加以培养,定是前途无量。

    只是到底是年轻气盛,她的剑招虽蛮横霸道,却是只知进攻,忽略了防守。

    晁蓉找准空档,一把别开了她的剑。

    柳衣衣意识到了她的意图,全身灵力灌入握剑的手,咬紧牙关不肯撒手。

    晁蓉轻笑。

    倒是个硬骨头。

    她也运转灵力,二人像是较劲似的,一个想别开对方的剑,一个却是怎么也不肯丢下手中的剑。

    咔嚓一声,柳衣衣手中的那把剑竟横生裂纹,碎了。

    晁蓉收了剑道:“你输了。”

    柳衣衣看着手中只剩下一把剑柄,咬了咬牙,没说话。

    “怎么样,我可有资格做你的师父?”

    柳衣衣蹭了蹭衣角,低着头,声若蚊蝇:“师父。”

    晁蓉凑近,“大点声,没吃饭吗?”

    柳衣衣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咆哮道:“师父!”

    声音在整个比武场回荡,晁蓉离得近,耳朵都快被喊聋了。她有种错觉,柳衣衣这声带着泄愤的“师父”喊的,整个沧澜洲的人都听到了。

    杨昭华笑着走上台,对着晁蓉道:“衣衣唤你一声师父,你可不要藏私,好好教导她才是。”

    “我晁蓉的徒弟,也必当是那剑道之中的人上人才是。”她睨了柳衣衣一眼,“若是甘做那平庸之辈,我可饶不了她。”

    “我不会的。”柳衣衣抬头,目光熠熠,“我要做剑道第一人!”

    晁蓉莫名松了口气。

    她已看出柳衣衣在剑道之术上极有天赋,虽然这丫头刚才的表现不像是甘于碌碌无为之辈,可她还是忍不住试探了一下。

    若是柳衣衣真是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主,她才真是要被气得死去活来。

    晁蓉:“明日还是这个时辰,到比武场来找我。”

    柳衣衣点头,视线下垂看到晁蓉手中那把黑剑,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晁蓉眼皮一跳,直觉不好,便听她道:“师父,我唤你一声师父,我是不是就是你的徒弟了?”

    晁蓉瞟了她一眼,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她点了点头,说:“自然。”

    柳衣衣:“别人拜师都有拜师礼,我为何没有?”

    好家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晁蓉有些好笑,她问:“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柳衣衣伸手一指:“我要你这把剑!”

    晁蓉看着柳衣衣亮晶晶的眼神,残忍拒绝:“这可不行。”

    柳衣衣:“为何?”

    晁蓉:“这把剑是今年马球会的彩头,你想要,自己去赢。”

    杨昭华疑惑道:“你爱剑如命,我瞧它非剑中凡品,怎舍得用它做彩头?”

    晁蓉:“这剑虽好,却煞气极重,我并不能驾驭它。所以今年便想拿它做彩头,为它寻一位有缘人。”她看了柳衣衣一眼,“你若早半月来要,我还能给你。只是现下已经放出消息,我不好出尔反尔。”

    柳衣衣垂了眼睫。

    马球会。

    她都不会骑马,怎么赢啊?

    晁蓉见她焉头耷脑的模样,啧了一声,“你若实在想要,我库房还有许多宝剑,全是我这些年从各地搜罗来的,不比这把剑差。我带你去瞧瞧?”

    柳衣衣摇了摇头。

    她想要这把剑,并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只是莫名觉得,这把剑和谢云景很配。

    晁蓉将她勾了过去,附在她耳边道:“你还记得你家正厅里挂着的那把剑吗?”

    柳衣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相府厅堂中央确实挂着一把剑。只是那剑普通极了,并不起眼。她曾问过柳正清一嘴,为何别人家厅堂里都是挂字画,他却挂了把剑呢?

    柳正清只是笑着说那是用来辟邪的。

    晁蓉:“实在不行,你就让你爹将那把剑给你做本命剑。”

    杨昭华轻轻打了她一下,“你做师父的,就教她这些啊?”

    晁蓉哈哈一笑,拍了拍柳衣衣的背。

    柳衣衣被她拍得一个踉跄,扭头不满地看着她。她却只是嘿嘿一笑,道:“你剑学的这么好,马球难道学不好?想要这把剑,就自己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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