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既已得知原定计划有变之消息,身边的将领们自然也不会不知。

    这个消息带来的影响和后果,李俶早就想过,事实也证明,这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房绾的计划存在着大问题的将领们反对起来,比他之前想到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思礼和仆固怀恩的反应最为激烈。想来,也是王思礼与马璘平日关系较铁的缘故——不然马璘也不会在得知他“叛变”后,脸色摆得比有人欠他几千几万两银子还难看。现在让马璘去首当其冲,王思礼心中自然亦是几百几千个不愿意。

    仆固怀恩肢体上的表现虽不及王思礼,可他嘴上功夫委实厉害,片刻时间里,已经将房绾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祸国殃民、又一个“杨国忠”,等等诸如此类,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了。

    李俶听着下面叫嚷不休,一时也没了主意,作为主帅,他又何尝不是焦头烂额,烦乱之中索性把头偏到一侧去,想等他们冷静片刻再作计议。恰是这一偏头,就瞥到了兀立在一旁,脸色并没有比其他人好到哪里去,却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冷月身上。又是她……

    “你在想什么?”

    李俶就这样看了她好久,她却浑然不知,从她微微低垂的眉眼和那忧郁的神情中,李俶已然看出了她的心事。

    “我?”她闻声,大梦方醒般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无助地看向李俶,那神情显然在说:我想什么,什么就能如愿吗?

    一众将领的吵闹声中蓦地闯入这样两个声音,显得怪异而突兀。他们听到了,停了下来,纷纷转头去看冷月,仿佛在期待着她是否能给出什么独树一帜的答案——毕竟她从灵武过来,对那边的形势较为熟悉。

    然而许久的默然之后,冷月只是在李俶面前跪了下来。她说:“请让我回去。”

    “请让她回去”,听到这个回答,李俶意外了,列位将领意外了,冷月自己仿佛都是意外的。

    回去意味着什么,自是不用多说,李俶突然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冷月来——眼前这个女人,究竟还会带给自己多少惊喜呢?

    毕竟,房绾想要直取西京,明眼人皆能看出他是痴心妄想,可是这个书生宰相就是拥有这样的自信与偏执,他不仅将军务悉数委托给了李揖、刘秩二人,甚至夸下海口,说安禄山麾下的诸多将领,皆不如他手下刘秩一人。

    对于冷月而言,回去,后面的日子就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眼下,朔方军这边才是大后方。

    “请殿下准允!”

    就在众将为冷月的决定唏嘘不已时,她仿若怕李俶没有听到似的再一次请命,坚毅而决绝。而李俶在斟酌思量片刻后,居然亦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这诚然是个美丽的误会,二人的目的并非一致,甚至可以说毫不相干。

    李俶从冷月的话语中,解读出来的是她的家国大义,他欣赏冷月,私心有意将其留在自己身边,但他深知这种有主见的将领往往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甘心,只有顺着她,才能发挥她国之利刃的最大作用。

    相比之下,冷月的想法却比李俶的简单得多,但若说其中原委,倒也有三:

    其一,不管房绾的计划可行性与否,她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靠近洛阳的机会,单从这一点来说,她的格局似乎小了一些,且与肃宗急着靠近长安基本没有二致;

    其二,她本就是马璘的人,虎啸、天枪、羽煞三营中还有自己的兄弟们,她或许不知道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她不会丢下自己的兄弟们不管;

    其三,则是为了那个人了——相信用不了多久,下面的士兵也会知道这个消息,苏文远自从来了,就没少在私下里念叨小山,他定是无论如何也要走的——此去路途迢迢,又多有叛军在路上活动,她需得护他周全。

    然而,就是这个平日里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冷月不放的苏文远,今日却吃错了药一般。是夜,在冷月的军帐中……

    “先前多次皆是如此,不是你一直死皮赖脸跟着我的时候了?”

    “大战在即,回去反不及朔方安全,你还是留在这里吧。”苏文远站在门口,垂着眼帘,脑袋却是朝着帐外的方向。那声音低低的,亦是听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冷月自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那点玲珑心思,不说却也瞒不住她,然她还是明知故问道。

    “小山还在那边……”说到这里,他突然于眼前浮现出他们参军前夜,小山惊恐的眼神,一时心头酸涩涌起,“他会害怕的。卯时启程,直赴进军路上的第一个驻地,当来得及……”

    说完这句话,苏文远果然又陷入了先前一般的沉思中。

    冷月看着他一时难解,平日里一向机敏的苏文远,何以于此时像变了一个人,对她的内心也毫无察觉了?不,抑或他早已知晓,漠视,只是对心海中的茫然无措一种无可奈何的掩饰。

    明明知他一定会这样说,冷月心头仍然似被什么东西淤塞住一般,隐隐发疼。她本想以一种命令的口吻告诉苏文远,这不是同他商量而是告知,可话到嘴边将要开口,一时又觉涩口——她到底,还是不想悖了苏文远的好意。

    “我必须回去,”冷月轻声叹息且软糯了语气,似乎是在安慰苏文远,“我本就是马璘的人,亦更当去洛阳——那里是我的故乡。”

    冷月贴身站在苏文远的身后,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与他同看塞外的苍茫月色,感受着苏文远被这毫无准备的一下惊得耸了耸肩。

    可转眼,苏文远就宛若想明白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看着冷月,一滴泪也从眼角滑落。

    这倒是让冷月有些猝不及防了。她着实没有想到苏文远会哭,虽然尚没有问他原委,但是已然觉得这滴泪在心间砸出了一个不浅的痕迹。

    冷月自己都没有料到,她居然会下意识地抬起手,探向了那颗珍珠般晶莹的泪,两人也因为这个动作不知不觉凑得愈发近了。

    看着眼前这张脸,冷月头一次觉得自己原来也这般薄情,她闭着眼睛自嘲地笑了,低头的瞬间,分明连五官都痛苦地皱在了一起。她没有再看他,只喃喃地对苏文远说:“对不起,你来晚了。”……

    “冷月是吗?”

    当是时也,两人的气场已然是凝重得化不开了,倏忽一个声音将其猝不及防地打破。冷月抬起头来,循着声音望过去,苏文远也转头去看,结果却是二人同时怔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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