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米这一声,掺杂着沉痛记忆被唤醒的无助,他站得高,举目千里。他眼睁睁地看到那些被叛军当作活的挡箭牌的百姓冲上来时,眼前依稀又飘起了当年村子被屠杀洗劫那日的影子。

    往事的风在江小米的心头一紧一松,悉数舔着他的心尖刮过,令他的鼻尖上陡地生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手掌与弓之间也恰似抹了一层油,越是用力攥紧,那弓在他手里越是油滑得似一尾游鱼。

    他的手开始发抖了,同时在耳边炸响的,还有他几乎被吓疯那日,冷月落在他脸上的那个耳光。阳光不知何时隐退到了乌云的身后,狂野的风呼天抢地地席卷着一切,明明裹挟着风沙似刀似剑,江小米的脸却火辣辣地疼起来。

    营门后的士兵、百姓、将官,他们全都看得清楚,那些百姓身后,还有一群人头在攒动。不少反应较快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士兵已经开始惊恐地嘶吼起来,双腿几乎瞬间软了下去。

    冷月很希望自己此刻遮耳掩目什么都不知道,可惜命运端的就是喜欢开她的玩笑,叛军此番伎俩,偏偏她就是见识过。

    裴十一的脸几乎刹那间失了血色,她的双唇上下扇动着分明想说话,奈何却似失语了那般,片刻送不下一个字来。

    “真他娘卑鄙!”

    “居然用百姓当枪使!”

    “老子看不下去了!怎么办?”

    ……

    很快,队伍中就有人忍受不住这般心上煎熬,心急火燎地原地骂娘了。只见他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可也只是才骂了几句,被唐军“俘虏”的百姓就开始呜咽起来。

    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盖过了这些大兵们的叫骂。一时间,只哭得肝肠寸断,人马具殇。

    冷月眼下最难,不是难在没有办法,而是难在她有办法,却是一个她最不愿意采用又不得不采用的办法。这哭声于她,此刻声声似箭,句句锥心——

    营中百姓刚刚逃过一死,营外百姓颈上悬刃;营中百姓许为人子,营外百姓许称爷娘,如今面对着面,却变成了儿子看着爹娘死,妻儿看着夫父葬。冷月无意成为制造这场人间惨剧的刽子手,可是那几乎要冲破最终警戒线的叛军让冷月在极度的恐惧中铁了心肠。

    她其实那一刻已经停止了思考,耳畔充斥着除了身后百姓的哀嚎全然无他,但她不敢想象如果放敌人进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营防被破,死伤过半?束手就擒,引颈就戮?抑或誓死不降,全员战死?

    一时间,有问怎么办的,有痛哭哀求的,有跪行拦道的,冷月通通管不了。她只知道新军初建,反攻在即,她宁可丢卒保车,也不能让她的军团全军覆灭。

    想到这些,冷月突然觉得心尖一绞,兀地险些从马上昏厥过去。孤单的泪沾着尘与土,迷迷蒙蒙糊了她满脸,她就是这样一边哭得梨花先雪,一边斩钉截铁地对天枪营和虎啸营下达了死命令。

    天枪营营长楼志成、虎啸营营长何进闻言,心头同样蓦地一个炸雷,恰与天边的响雷重叠。他们下意识称“诺”,却不知该如何行动,恰又是营中百姓哀嚎声四起,一时将“悲”与“哀”的阴云笼罩在了营地上空。

    这些百姓有的双手还被缚在身后,可就算如此,他们蠕动着也要跪去马前,只听人群中有人道:

    “将军,我儿子在里面啊!”

    “将军,我爹今年八十岁了,使不得啊!”

    “将军,为将不仁,千古骂名,求您……求您……求……咳咳咳咳咳咳咳……”有个中年男人才说不到一句话,突然像是犯了什么病症,突然在地上抽搐起来。

    “冷月,你三思啊!”不知何时,苏文远和苏小山也匆匆赶来,他双手不便,仍旧咬牙牵住冷月的缰绳,瞬时,百姓纷纷围过来,妄图用身躯,阻挡住冷月和天枪营虎啸营出战的脚步。

    冷月心中越是不忍,此刻越是心狠手辣,她什么都听不下去,更不想听,几次尝试提枪而过,马蹄都被挡在前面的百姓阻拦。她愈是悲,则愈愤,索性冲左右喝到:“还等什么,给我拉开他们!”

    得令的士兵哪敢耽搁,毕竟叛军已经推着百姓的人墙逼至城门不过数百步,这些拦路的百姓硬生生被粗鲁地扯到一边,苏文远和苏小山也被推了个趔趄,随后被两杆枪拦在了后面。

    这时又听冷月朝站在高处的江小米怒吼:“江小米,你不放箭干什么?等死吗?”江小米闻言,当即如同被当头夯了一棍子,脑袋嗡嗡作响。他知道军令不可违抗,只得圆睁着饱含泪水的眼睛,大吼着放出了这既神圣又罪恶的第一箭……

    冷月的命令使得冲在前面的百姓全部遭劫,他们被羽煞营流星般的箭矢射中倒地后,身后的叛军全然暴露在了天枪营虎啸营的面前。一时间,营外的厮杀声与营内的哭喊声分庭抗礼,不少百姓挣扎着就要往营外、他们亲人倒地的方向冲去,奈何被营中唐军按得死死的。

    目睹这一切,并非她铁石心肠不近人情,只是这等残忍之事,早在叛军攻破她父兄当年所守城池之时,她已然体味过了。

    裴十一不怪冷月,战争,就是诸般巧合与无可奈何的总和。是以,她看似冷眼旁观,实则吞咽下这诸多苦楚,仍旧毫不犹豫随冷月一起出营作战……

    虎啸营和天枪营有骑兵之长,足以与擅长野战的叛军较量,与此同时,接到冷月求援消息的仆固怀恩军团也赶来作战。

    冷月将手中龙吟挥得生风,应时而下的雨好似是迫于冷月的军威,又似是上苍见证如此惨剧而倾洒的泪水,飘飘洒洒浇灌在死去百姓的身上。大地,染成了血色,殷红又诡异。

    叛军将领一眼看到冷月,即可与另外两骑赶至前来想要包抄她,不料冷月此时竟连躲闪也不躲闪,迎面而上,直到到了敌人面前,才突然翻身斜跨在踏雪身侧,迅速出枪,将三人先后挑在马下。

    她出枪比以往又狠了许多,一枪能解决的偏要多来个几下。裴十一知道她此意为何,心上恢复些许快意之余,又不免替她心伤几下。

    很快,冷月就冲到了敌军的包围圈中,裴十一从身后焦虑地唤她,她亦不作应答。那一刻,“杀戮”成了冷月最直白的宣泄途径,“敌人的死亡”成了刺激她所有感官的唯一标准。

    就在冷月在人群中战意犹酣之时,万没有想到在一片不大的树丛中还有弓箭手埋伏其中。他们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只听“簌簌”而响了几声,诸多冷箭从树丛中穿了出来。

    裴十一已然来不及躲闪,脸上只觉一痛,立时被咬开了一道口子。而冷月则没有这么幸运。只见她身形微震,随即一声闷哼,从马上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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