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一怎料到冷月会突然一着跌下马来,恰又是在她身后追着,看不清前面,只怕冷月是被流矢射中了。况且,冷月此时已冲入敌阵深处,裴十一见她跌下来那一刻,震得身下烟尘四起,更加难断她是好是歹,一时陡生惶意。

    不料冷月竟自擎着“龙吟”站了起来。她眼睛未眨一下,眉头处更是不见分毫微澜,而是抬手握紧射穿了战甲的那支箭矢,挺挺地将其拔了出来。一切都好似云淡风轻。随即,她持箭的手亦不在身前做片刻停留,而是将手中箭矢翻转了方向,就势推进了一个正挡在面前人高马大的叛军的胸膛。

    那叛军原以为冷月会惯用“龙吟”与自己较量,他有的是力气,足以与冷月势均力敌,故而早就想好如何去接下这一击。谁料“龙吟”未至,倒是这支看着并不起眼的羽箭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又迅雷不及掩耳地钻进了胸膛里。待他后知后觉,感到心口仿佛被几只利爪同时撕裂开来时,已经口鼻血涌,观若井泉。

    他像一棵被伐倒的云杉,轰然仰倒在地面。游丝样的气息在他的体内翩然散去。

    裴十一看这一切看得出神。恍惚神色间,冷月已重新翻坐在马上,同时将她以快到没有人发现的速度割下来的敌人头颅悬在了马后。

    裴十一心中叫好,口中称赞,像围猎时见血闻腥后两眼放着绿光的狼,也就势扬开马蹄,朝敌阵中冲去——

    以前,裴十一总叹战场残酷、战火无情,没想到那所谓的温柔和宽恕,竟导致了父母兄长的惨死。她遍历过了人间最锋利的荆棘,当蹚着最浓稠的鲜血走出来时,终于变成了战场上的一把刀。她仍然有柔肠,但这柔肠不属于战场,今日之血,令她快意!

    且说不过是那高个子叛军被冷月割了脑袋下来,叛军的阵脚竟突然以一种极度夸张的姿态乱了起来,这令裴十一和冷月二人颇为意外。裴十一正暗自忖着哪里不对劲,就见身侧飞来两将,挡住了她去往冷月身边的路。

    可是人很难不被环境感染,裴十一的战意此时已被飞溅的血燃至极致。她已然不知何为胆怯了,故而见到敌将朝她挥刀过来,也只从容泰然地于“炎月”背上侧翻下身子来,又用单脚在地上一点,手中陌刀立时在半空里抡了一个半圆不圆的圈。

    冷月快枪快马,在裴十一与人缠斗的须臾之中,已经冲杀进去又冲杀了回来,此时正朝裴十一这边赶来。那两名叛将中的一个冲得过于靠前,不料偷袭裴十一不成竟被她灵巧躲过,反倒是马腿捎带着他自己的左腿,被裴十一的陌刀卸了下来……

    人血、马血一时在黄色的大地上绽放,营中有好事者,见之突如其来一声长啸,瞬间,军中啸声大震,与敌人交手的唐军将士们也在这此起彼伏的扬威声中越战越勇。

    天枪营和虎啸营的兵源皆是郭子仪先前训练的精锐,他们冲锋陷阵可如入无人之境。今番的防守战却像极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只惊得营中高塔上的羽煞营将士们张大了嘴,任凭春日的风沙在口中暂住;连那些刚刚目睹了亲人被无情射杀的百姓,都被惊得忘却了哭闹。

    叛军的血,一如开在魔都的花,若他们有幸活着回去,这片战场无疑将成为他们半生的噩梦。

    冷月方才就见两个敌人围着裴十一不怀好意地转,是以她冲杀回来后,径直挺枪赶到了裴十一的身边。她不需要看清楚敌人是谁,飞马赶至后提枪便刺,“龙吟”从那敌人咽喉下方瞬间刺入透体而出。冷月不加犹豫,紧接着赶到那人身后,只拽住枪头下方被温血浸得黏腻腻滑溜溜的枪杆用力一扯,“龙吟”便完完整整从敌人的身体里走了一遭。它从头到尾滴着血,裴十一觉得眼睛都似在刹那间被那抹刺眼的红色所染……

    但是明眼人看得出来,冷月军团声势浩大,但是人心虚浮,战斗伊始那不论是非的杀戮,让不少士兵心中升起一些理不清的异动。他们此刻的无惧,实为遮掩、发泄,甚至是——逃避。

    冷月不止一次在心中感念,幸得仆固怀恩军团来得及时,不仅在她与群敌相抗时,于敌本阵后方拖住了大量的叛军,还将敌方主将吸引了过去——仆固怀恩的单兵作战能力,远是冷月所不能及的——如此便不怪裴十一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因为还没等到敌方主将与她照面,仆固怀恩就将人拖住了。

    营外杀声震天,仆固怀恩与冷月两军团驻扎得最近,且又在三角地形区的两个点上。叛军怕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本想出其不意,结果一招不慎成了瓮中之鳖。

    战斗进行到终局,冷月和裴十一偷得闲暇,将目光朝一边切过去,远远只见为首一小将,在乱军中似猛虎,似雄鹰,手中挥舞着一柄方天戟,正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叛军围成的包围圈顷刻间冲垮。

    仔细辨认之下,才发现他和仆固怀恩居然有七分相像。果然“虎父无犬子”,这又猛又勇的小将正是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玢。

    雨,不知何时瓢泼,亦不知何时停止。这些仓促而来要偷袭的叛军在坚持了整整一天之后,终于抵挡不住唐军三大军团的抵抗仓皇退去——王思礼后来也派兵救援,彻底打垮了敌人,尤其在骑兵方面给予了重创。

    血染的泥泞,在雨后初霁的阳光下泛着滑腻的光泽。经历了生死一瞬的士兵们大多觉得劫后余生,再也没有心思去做其他事情,没想到,恰逢如此,他们正巧看到营中那些百姓争抢着冲向营外,到枉死的尸体堆中哭喊着翻找自己亲人、朋友,父母、儿女……

    站着没有动的人静静看着找到自己一心所求却已经变成一具冰冷尸体的人哭喊着,只消这一次,他们就麻木了——活着,俨然成了一种奢望,无人再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去同情谁。

    这哭声比先前还要惨烈,士兵们开始不觉得如何,谁知那千奇百怪的哭腔居然有着同样震慑人心的作用,他们终于在听了几遍之后,也一个接一个地嚎啕起来。他们不哭这些非亲非故的百姓,而是哭那些前一秒还同自己围炉对饮,划拳比武,抑或争吵打闹,而今只能躺在这冰冷血水中的兄弟们。

    裴十一的狂热终是一点点褪了下去,她从来都是这样,战斗中见血令她亢奋,过后却又觉得恶心难言;现下又听得这些人哭得悲切,恨不得要哭得山河震悚天地崩塌,她也当场堕下泪来。然而可怕的是,她居然不觉得悲伤,那感觉,反倒是难以言表……

    苏文远此时才从人群中挤出来——他单纯得很,所有的目标都无外乎两个字,“冷月”——他看到她孤寂单薄的身躯立在尸体堆中一言不发。

    冷月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变得苍白。她突然抢过裴十一的陌刀,将身侧一棵断了一半的树从头劈到底部,而后在所有人听到巨响惊愕地朝她看过来时双膝一软,将尊严也一并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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