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月活过的二十多年里,她这条膝盖除了天地、父母,跪的最多的便是这四方百姓。她的性子本似一匹桀骜的烈马,怎的却习惯了在手无寸铁的平民面前“卑躬屈膝”,若无觉亏欠,又何以至此?

    尸堆中,一位年轻的孕妇正跪坐在地,抱着费尽千辛找到的丈夫的尸身无声流泪,雨后寒冷的空气将她的鼻子冻得通红,与她哭成红色的眼睛相应着。她丝毫不在意丈夫身上被马踩出的血污脑浆、碎肉内脏将自己的衣衫弄得又腥又脏,反倒用她勤劳了二十多年的手,将从丈夫腹腔中淌出来的肝肠悉数塞了回去。

    她的动作轻灵而舒缓,好似每天清晨为丈夫打理衣物那般尽心,不料在将丈夫平放在地上,对着他变了形的脸庞看那最后一眼时,这孕妇突然捂着肚子,在丈夫身边瘫软了下来。

    苏文远闻声侧目,看那妇人身下兀地竟淌出浑浊的血来——这不是临盆的前兆,而是小产的病症——断是她方才情绪波动太大,以致动了胎气,才迎来这一场血光。苏文远虽心有所虑但仁心恒在,他赶忙挤推开众人,与另外几名医官围上前来。

    冷月跪在寒凉的泥泞中,双手和身体因为冷皆止不住地颤抖,方才死了一般的心在孕妇痛苦的□□声中,正以十倍的力量锥痛着。她淡淡地闭上双眼,天真地以为这样就看不到绝望,泪水却早已夺眶,在混满血与泥的脸上冲开一条蜿蜒的路,通往大地的方向。

    作为医者,苏文远理当照护这妇人,但他终是放心不下冷月,便交代好其他医生,从人群中抽身出来。裴十一说冷月好似也受了伤,方才他细眼瞧去,当真见到她的左前侧衣襟一片濡湿,且与雨水浇淋的并不一样。此时她这般跪在冷硬的泥水中,当真不打紧吗?

    “还我……你还我儿子!”

    一波未平又起风浪,那边的孕妇渐渐安静已然是昏迷过去,随之又一个老头哭喊着要冷月还人。他已经哭得周身无力,连走路都摇摇欲坠,却不知如何攒了一口气,竟能抢下身旁卫兵的佩刀来。

    他的这一举动惊得四下皆发了毛,再加上他满眼只有一个目的,朝向冷月的脑袋不加章法挥刀就砍,被抢走刀的卫兵连刀都想不起来要了,摆出架势就将冷月护到了身后。

    结果老头举刀不过才走了半步,就被一块石头绊倒,似被狂风吹折的小树伏在了地上。

    冷月的目光从他喊着要人的那一刻就不曾离开过他:一样灰白的头发,一样苍老的容颜,让冷月几乎于瞬间想起“李小犬”这个名字——

    “将军,小儿幸得将军垂怜,老朽遭此劫难,也……也值了。”

    “将军万不可冲动行事,只有保重自己,才能保护更多‘小犬’啊!”

    ……

    李小犬父亲——那个独腿老兵的话至今萦绕耳畔,于时更觉警醒。可如今,千千万万的“李小犬”就在眼前,她非但没能救下,还亲手送他们上了不归路。自那日一别,冷月再也没有见过李小犬的父亲,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若他此刻就在军中,想必会对自己绝望唾弃到极点。

    一想到此,冷月心中陡生一个念头,她急忙喝住下一刻就要对老头出手的卫兵,还命他把老头扶起,再把刀递于他手中——想是冷月自觉“罪恶滔天”,怕是今日唯有以死相祭,才可得死后片刻安宁。

    吩咐停当,她突然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方才一直没有挪开过的眼神突然转向了苏文远。她留给他一抹凄然的笑,随后,竟将随身的那块凤环佩碎在了身侧。

    “不可以——”苏文远一见冷月这般举动,立时激动地喊出声来,目睹冷月将玉佩掷出去那一刻,他宛若心头被剜去了一块肉,但冷月为旁事所困,并没有体会到苏文远此番心情。

    “将军不可!”随着这阵玲珑的碎玉之声,卫兵也明白了什么,他已经按照冷月的吩咐将老头扶起,却在听到声响之后迟迟不忍将刀交到他的手中了,“将军请三思!”他哀戚道,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好似受了潮的丝竹管弦,沉沉闷闷。

    “让开吧。”冷月将眼皮轻轻扇动了两下,语气依旧这般淡漠,仿佛等待被处决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旁的与自己无关之人。她挺了挺跪得有些僵硬的背,面对着老头重新闭上了眼睛——她只求老头能出手快一点,早早给自己一个了结,这样她也不必执念于孙芳洲,亏欠于苏文远了。她——好累!

    老头颤颤悠悠,原本当真不加犹豫从地上爬起来,拼尽力气拿起刀来怔怔地看着冷月。这时已经有不少士兵跪在了地上。他们恳求冷月再三思量,奈何冷月铁了一副心肠,比下令射杀时还要狠绝。老头也在众人的声音中渐渐没了主意,悲愤激起的力量转瞬即逝,他恍然之间觉得,手中的刀,何以这般沉重。

    短暂的沉默让两人皆不知所措,裴十一见机行事,缓缓行至老头面前,把手搭在他握着刀还在剧烈颤抖的手的手腕上,半是恳求半是同情地说道:“将军已经尽力,看在她打跑了叛军的份上,原谅她吧。”

    “原谅?”谁知老头闻言又把眼睛瞪得好似牛铃,扯开一副早已哭得沙哑的嗓子怒吼道,“我儿子惨死都是因为她,我怎么原谅……”

    “可是——你不原谅她,或者杀了她,你的儿子同样活不了。不是吗?”

    眼看老头的情绪又要崩溃,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少人闻声回头去看,有认识的赶忙让来了一条道路;连冷月听到那声音,也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万没有想到,李俶得到叛军偷袭的消息,居然亲临战场,王思礼和仆固怀恩此时正跟在李俶身后,用一种饱含了深长意味的眼神看着冷月。

    李俶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冷月身边,他垂下眼眉,把目光锁定在她被流矢所伤之处,良久言道:“你做得很对,不必自责,先下去养伤吧。”

    本是安慰,冷月却在听他这样说后更觉滋味难言。她眼神颇为不解和忧郁地看着李俶,只是没多说一个字。老头大概因为一时找不到“对付”这二人的办法,直气得连咳嗽带哮喘……

    冷月最终还是要听命于李俶,倒是苏文远在心中先将李俶谢了个百八十遍。这场战斗打得突然且血腥,但唐军并没有损失多少人马,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冷月走后,李俶亲自扶着老头坐下,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令郎遭此横祸本王深表同情,可你们,也是大唐的子民。冷将军舍小家保大家,请您——原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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