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伯……”

    冷月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开口唤出这个名字的,音起音落,唯觉嗓底喑哑涩然,似含着一片血灼烧着喉咙。再看眼前站着的男人,两鬓染霜,形容枯槁,一头花发在夜风中凌乱地飞舞着。他不开口,冷月断不敢相认。

    “将军,这老者方才言说要见将军,现人已带到,将军若无吩咐……”

    “无……你下……下去吧。”

    冷月朝将人带来的士兵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却早已举步朝那男人走了过去。走着走着,双眼就蒙上了一层雾气,将眼前月光都打得粉碎。

    终于,她走到了男人的面前站定,颤抖着手与男人的手相握。

    苏文远仍是没有动,只在树下更为细致地打量了一番这个苍老的男人,最终身形蓦然一颤,却觉得连双腿都软了下来。

    “程伯,你还……”冷月一时悲喜交加,却又堪堪不忍说出那两个字。的确,活着,对很多人来说,已然成了一件心心念念的奢求。冷月心头苦涩难当,只缀了“太好了”三个字。

    许是看透了冷月的心思,那男人赶忙擦了擦眼泪,扑通一声跪在了冷月的面前,哽咽道:“少将军,自洛阳城破,您转战南北,小老儿就一直在洛阳城外苟且,只待官军有朝一日可以打回来。今番观战,恰好见到少将军在营外领军,是以才来见您。”

    自洛阳城破!一直!

    冷月咀嚼着男人话中的字里行间:这两年来,莫不是他都等在这里,不曾离开?可是,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他又躲在何处呢?

    “将军?”裴十一见这边异样,也放下手头的活走了过来,见了男人,也颇为惊异,忙不迭地问道,“这位是?”

    “他是冷府的老管家,程伯,阿爹那时忙,程伯对我照看有加……”

    冷月一边答着裴十一,一边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男人,不料他起身一半,却又双膝一软再度跪倒下去,呜咽有声。冷月心尖上一时酸楚,竟也随着男人跪坐在了地上。

    裴十一招呼身边两名士兵过来,在他们身边耳语了一阵,就见两名士兵赶忙点头称诺后跑开,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裴十一这才走到冷月身边,恭敬地说道:“将军,军帐已经布置好,还是到帐中说话吧。”

    闻言,冷月抬起头,给了裴十一一个感激的微笑,尽管那笑容里,揉进了许多凄然和无奈。

    营中很快又恢复了宁静。营火轻烧,柴火煨热爆裂发出的噼啪声,将这份宁静无限地放大,最终只有冷月的帐中烛火轻晃,青灯昏黄。

    “少将军,您瘦了,也憔悴了……”

    男人伸出手,在冷月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言语苦涩充斥着心疼。冷月涩然一笑,情不自禁地低垂了眉眼,一腔失落,尽数展露在帐中人的面前。

    裴十一和苏文远站在距离冷月有一段的地方,各怀着一段心思听着冷月和男人的交谈,时不时地对视两眼,却又都默不作声。就在这时,男人又说话了,他道:

    “少将军,他呢?”

    冷月闻言好似被惊了一个霹雳,瞬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眼中一时惊恐万分又瞬间回归落寞,只有眼泪像纱幔那般在眼前蔓延开,蒙眬了视线。她只觉得好似咽下了一碗辣椒水那般难受,好一会才哑声道:“他……我……我将他……弄丢了。”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那般接着道:“我将他弄丢了,我很想他……”

    她说得好生凄然,裴十一的心头都好似被锥子刺过那般疼了起来,苏文远则更是闻言垂下了头。

    “程伯,我想知道我走了之后,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冷月到底心有不甘,她只记得当时孙芳洲被叛军俘虏,后面的事情却一概不知。她心中忖着,既然老管家成功从冷府逃了出来,说不定孙芳洲也……她有猜测老管家是在一开始就逃出来的,而且,被俘虏的人的下场也与未被俘虏人的下场有着天壤之别,但她仍然想要抱着最后的愿望试上一试——就算换来的是无尽的绝望。

    “当年被叛军抓的俘虏,怎么样了?”

    冷月试探着问询,谁知老管家的眼神突然黯淡,俨然换了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连带着将冷月的心一并拉入了深渊。冷月问完便开始后悔,后悔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意欲几何。从离开洛阳那天她就发现,自己变得患得患失,她既不想要美好的谎言,也害怕残酷的现实,可如今这份残存的希冀,被她堂而皇之的问询悄然打破。

    覆水难收,既已挑开了话头,也只能选择接受。冷月只得将自己险些跌碎的心再度捧起,听着老管家接下来要说的话。然不料他开口,说的却是:

    “死了……都死了……”

    ……

    冷月只觉天好似都要塌下来一般,两眼只是阵阵发黑。她哆嗦着把手按在老管家的肩上,仍不甘心:“一个都没有跑掉吗?”

    老管家听了冷月的话,更觉伤心难耐,他突然起身朝着冷月跪下,像个孩子那般哭喊起来:“少将军,城破当日,洛阳城哭声震天,护城河的水都是红的,乌鸦绕着城头整整三日不绝,您说……您说……怎么还能有……有……”他话没说完,想是情绪太过激动,一时急火攻心,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裴十一赶忙倒了一碗水递了过去,路过冷月身边,见她竟似失了魂魄那般。

    裴十一越看冷月的脸越觉得阴沉,想要去拍拍她的肩膀,不料她竟像只受惊的小野猫般惊惊地后退,随后又一脚踩在了苏文远的脚上。她回头看去,更觉惊悚,堪堪地又想往帐外逃去。裴十一听得她呼吸声凌乱且沉重,还不等她追上去,冷月直接两眼一黑栽倒在帐前的地上。

    苏文远从进帐那一刻便一直别扭得很,方才冷月踩了他,他都毫无反应。如今冷月郁结填塞了胸膛,直接昏厥过去,他才如梦方醒那般回过神来。裴十一料想他定是会扑将上来,便闪身在一侧。却见苏文远将冷月拥在怀里的瞬间,泪水顷刻滚下,有的落在冷月的脸上,有的滴在苏文远正放在冷月脸上的手背上……

    他只道“对不起”,那般凄苦模样,裴十一终也看不下去,抬手灌了两大碗水,将几乎夺眶的眼泪一并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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