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恣（上）
冷月昏厥得突然，帐中虽说只有三个人，仍一时间乱了起来。
老管家惶惶然地从座上站起，呆呆地看着在倒在地上被苏文远紧紧抱在怀中失去意识的冷月，两条手臂惊惶得无从安放，只在身侧晃颤着，好似冬雪压缀下的枯枝败叶。
裴十一已觉不妙，匆忙冲外面的巡逻队喊着，不一会儿就召来两名士兵。裴十一命他们先带老管家去后营安置，至少这段时间，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同冷月多说一个字了。
太乱了，早知有此一茬，合该等一切事了再让冷月和老管家见面，明日还有攻城大事，冷月这般急火攻了心，可又该如何是好。裴十一这般想着，一时懊丧涌上头来，她无助无援，只能恨恨地在地上跺了几脚。
苏文远仍旧抱着冷月，因为压抑隐忍的哭泣而全身颤抖着，裴十一甚至能透过他身上的衣物看出苏文远此刻骨子里如在深渊处挣扎不出的哀伤。他的头几乎要埋进冷月的战甲里，双齿上下对打着，好似正伴着三九天最凄冷的风雪，寒涩难耐。
后来两人把冷月放到榻上，不多时，冷月竟然剧烈咳嗽几声悠悠醒转过来。
苏文远的眼中依旧朦胧，他讷讷地盯着冷月，胆怯地像只失了庇护所的野兽，以往的妥帖、冷静，甚至是那战衣和伤残都掩藏不住的独特风度，已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盼着冷月能开口同他说些话，这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然而冷月在缓神片刻后，只问了一句：“现下什么时辰了？”
“时辰？你想做什么？”苏文远没有正面去回答冷月的问题，只掀起浮动着雾气的眸子看着她。他本就一只眼睛失明，虽然外表看上去还不是十分明显，但仔细瞧去，那眼睛里已然没有了神采，可今日就是这双眼，却晃动着水光无论奈何也消不下去，更显出凄然与酸涩。
“现下什么时辰？”
冷月仿佛没有听到苏文远的问题，将方才她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语气冷得骇人。
裴十一欲言又止，眼神将苏文远上上下下剜了一遍，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寅时，三刻。”
没有人知道冷月的脑子里想的什么，她的眼神和表情皆是超出往日的诡异，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直将将地站起身来，提了“龙吟”，披了披风，悠悠地转出帐去。
“你别……别走！”
“放手！”
苏文远自忖她要去做什么，早在冷月的手碰到“龙吟”的瞬间就站起身来，又在她脚步将要跨出帐子的瞬间紧紧上前抱住了她的腰。但是冷月没有领情，只甩出“放手”二字，将苏文远的心瞬间冻结。
外人看来，冷月的行为确然不识好歹，可是知道内情的人却免不了因她的遭遇而陷入几多同情。眼看着苏文远就要在冷月的威慑之下瓦解了所有的壁垒，集结的角声却在此时炸响。
这是郭子仪代李俶下的命令。
李俶认为，敌人白天里刚刚损失了一队精锐，必然戒心堪重。至少在前三日，定是要加强戒备。攻城不可怠慢，唯有趁着寅时将明未明之时进攻，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取得相应成效——这个时辰，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无一例外。
冷月听到角声，听着外面渐渐响动起来的人声，居然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开怀起来。她冷冰冰的眼神看向苏文远，言说的话语亦是裹了一层寒气：“苏文远，集合了，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他又不是聋子，怎的会听不到？可是苏文远此时不想放开冷月——她眼神中那一抹诡异的光，闪动着弑杀的意味。这是个太过危险的信号，苏文远知道，冷月的心，已经被复仇占据了、填满了，满得再也装不下其他。
冷月见说不动苏文远，开始动手去板他的手，硬是将他环在自己腰际的手扳开，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熹微的晨光中。
裴十一看着冷月的背影，一时有些犹豫，正想擎着盾刀追赶，苏文远竟扑通一声跪倒在裴十一的面前。
“神经病啊你，起来！”裴十一一开始就对苏文远对冷月隐瞒一事不满，但碍于苏文远的出发点是好的，且又是他们之间的事，裴十一也就遵守承诺一直不说。可是今番看来，这二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委实后悔当初应了苏文远这个混蛋。她就该扭着苏文远的耳朵拎到冷月面前，用刀逼着他说出真相，也不至于到现在错失了最佳时机。
苏文远了解冷月，裴十一同样了解冷月。她知道苏文远的意图，算作承诺一般对苏文远道：“别这么没出息！我护好她便是。你还是赶紧起来，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她说得气愤难当，狠狠地数落着苏文远，哪知苏文远又对着她，深深一拜……
攻打洛阳本就是反攻大计的重要环节，加之李俶的分析，几乎将领们都认为选在这个时间是最好的。是以，在这个晨雾蒙蒙的清晨，大军长驱直入，逼近洛阳城。
洛阳，是冷月的家。那里的每一块城砖，都刻写着冷月成长的岁月；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安放着冷月年少轻狂的梦想。那里有她的至亲，有她的挚爱，可惜这般美好的地方，都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烟消云散了。
如今故景不如旧，已然翻新了面目，却也将冷月心头的旧伤一点点撕扯开来，撕扯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看着近在咫尺的洛阳城，冷月心头恍惚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站在医馆门前，坐在城墙之上。
她有一段时间不再执念地去想孙芳洲，原以为是放下，却不曾想过是逃避。如今逃避变成了妄执，再看到这熟悉的景色，竟连两年前分别时孙芳洲给予自己的吻，都似一杯清甜的毒酒。唇齿间留的都是甜意，只有喝酒的人知其苦涩滋味。
“将军，您怎么……”
神伤而不自知，冷月的眼泪不经意流到了嘴角，若非何进唤她，她竟不知自己失态到这等地步。勉强挤出笑容，冷月却是纵马走到最前面。裴十一知道她意欲何为，却不阻拦，也同她一起上前请命。过会只要进攻的命令一下，或者有敌军冲出来，那将是她们二人今生最狂恣的时刻。
老管家惶惶然地从座上站起，呆呆地看着在倒在地上被苏文远紧紧抱在怀中失去意识的冷月，两条手臂惊惶得无从安放，只在身侧晃颤着，好似冬雪压缀下的枯枝败叶。
裴十一已觉不妙，匆忙冲外面的巡逻队喊着，不一会儿就召来两名士兵。裴十一命他们先带老管家去后营安置，至少这段时间，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同冷月多说一个字了。
太乱了，早知有此一茬，合该等一切事了再让冷月和老管家见面，明日还有攻城大事，冷月这般急火攻了心，可又该如何是好。裴十一这般想着，一时懊丧涌上头来，她无助无援，只能恨恨地在地上跺了几脚。
苏文远仍旧抱着冷月，因为压抑隐忍的哭泣而全身颤抖着，裴十一甚至能透过他身上的衣物看出苏文远此刻骨子里如在深渊处挣扎不出的哀伤。他的头几乎要埋进冷月的战甲里，双齿上下对打着，好似正伴着三九天最凄冷的风雪，寒涩难耐。
后来两人把冷月放到榻上，不多时，冷月竟然剧烈咳嗽几声悠悠醒转过来。
苏文远的眼中依旧朦胧，他讷讷地盯着冷月，胆怯地像只失了庇护所的野兽，以往的妥帖、冷静，甚至是那战衣和伤残都掩藏不住的独特风度，已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他盼着冷月能开口同他说些话，这对他而言弥足珍贵。然而冷月在缓神片刻后，只问了一句：“现下什么时辰了？”
“时辰？你想做什么？”苏文远没有正面去回答冷月的问题，只掀起浮动着雾气的眸子看着她。他本就一只眼睛失明，虽然外表看上去还不是十分明显，但仔细瞧去，那眼睛里已然没有了神采，可今日就是这双眼，却晃动着水光无论奈何也消不下去，更显出凄然与酸涩。
“现下什么时辰？”
冷月仿佛没有听到苏文远的问题，将方才她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语气冷得骇人。
裴十一欲言又止，眼神将苏文远上上下下剜了一遍，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寅时，三刻。”
没有人知道冷月的脑子里想的什么，她的眼神和表情皆是超出往日的诡异，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直将将地站起身来，提了“龙吟”，披了披风，悠悠地转出帐去。
“你别……别走！”
“放手！”
苏文远自忖她要去做什么，早在冷月的手碰到“龙吟”的瞬间就站起身来，又在她脚步将要跨出帐子的瞬间紧紧上前抱住了她的腰。但是冷月没有领情，只甩出“放手”二字，将苏文远的心瞬间冻结。
外人看来，冷月的行为确然不识好歹，可是知道内情的人却免不了因她的遭遇而陷入几多同情。眼看着苏文远就要在冷月的威慑之下瓦解了所有的壁垒，集结的角声却在此时炸响。
这是郭子仪代李俶下的命令。
李俶认为，敌人白天里刚刚损失了一队精锐，必然戒心堪重。至少在前三日，定是要加强戒备。攻城不可怠慢，唯有趁着寅时将明未明之时进攻，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取得相应成效——这个时辰，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无一例外。
冷月听到角声，听着外面渐渐响动起来的人声，居然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开怀起来。她冷冰冰的眼神看向苏文远，言说的话语亦是裹了一层寒气：“苏文远，集合了，你没听到吗？”
听到了，他又不是聋子，怎的会听不到？可是苏文远此时不想放开冷月——她眼神中那一抹诡异的光，闪动着弑杀的意味。这是个太过危险的信号，苏文远知道，冷月的心，已经被复仇占据了、填满了，满得再也装不下其他。
冷月见说不动苏文远，开始动手去板他的手，硬是将他环在自己腰际的手扳开，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熹微的晨光中。
裴十一看着冷月的背影，一时有些犹豫，正想擎着盾刀追赶，苏文远竟扑通一声跪倒在裴十一的面前。
“神经病啊你，起来！”裴十一一开始就对苏文远对冷月隐瞒一事不满，但碍于苏文远的出发点是好的，且又是他们之间的事，裴十一也就遵守承诺一直不说。可是今番看来，这二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她委实后悔当初应了苏文远这个混蛋。她就该扭着苏文远的耳朵拎到冷月面前，用刀逼着他说出真相，也不至于到现在错失了最佳时机。
苏文远了解冷月，裴十一同样了解冷月。她知道苏文远的意图，算作承诺一般对苏文远道：“别这么没出息！我护好她便是。你还是赶紧起来，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她说得气愤难当，狠狠地数落着苏文远，哪知苏文远又对着她，深深一拜……
攻打洛阳本就是反攻大计的重要环节，加之李俶的分析，几乎将领们都认为选在这个时间是最好的。是以，在这个晨雾蒙蒙的清晨，大军长驱直入，逼近洛阳城。
洛阳，是冷月的家。那里的每一块城砖，都刻写着冷月成长的岁月；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安放着冷月年少轻狂的梦想。那里有她的至亲，有她的挚爱，可惜这般美好的地方，都在两年前的那个夜晚烟消云散了。
如今故景不如旧，已然翻新了面目，却也将冷月心头的旧伤一点点撕扯开来，撕扯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看着近在咫尺的洛阳城，冷月心头恍惚着，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站在医馆门前，坐在城墙之上。
她有一段时间不再执念地去想孙芳洲，原以为是放下，却不曾想过是逃避。如今逃避变成了妄执，再看到这熟悉的景色，竟连两年前分别时孙芳洲给予自己的吻，都似一杯清甜的毒酒。唇齿间留的都是甜意，只有喝酒的人知其苦涩滋味。
“将军，您怎么……”
神伤而不自知，冷月的眼泪不经意流到了嘴角，若非何进唤她，她竟不知自己失态到这等地步。勉强挤出笑容，冷月却是纵马走到最前面。裴十一知道她意欲何为，却不阻拦，也同她一起上前请命。过会只要进攻的命令一下，或者有敌军冲出来，那将是她们二人今生最狂恣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