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诡秘的夜晚,晚风如同尖利的指甲抓挠枝叶,发出凄厉细碎的声响。野猫从树丛中蹿出,越过发白肿胀的人类尸体,跳入对面的黄泥堆,脚掌过处掀起一股浮尘,尔后蹲在高坡上,面朝惨白的月光咕哝凄切。

    萧煖听着野猫的叫喊,心下发怵。她的脖子又添了一道伤痕,是玛丽莎用小刀割破的,以惩罚她的满口谎言,然而除此之外,便没有更进一步的人身伤害。玛丽莎只呆呆地坐在马路上,望着月亮出神。

    “你心善,月亮女神会赐予你幸福的。”萧煖总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来弥补,毕竟玛丽莎放了她一马,证明她人不算坏。

    玛丽莎不愿理她,满心懊恼被一个陌生人耍的团团转,眼下营地是回不去了,萧煖又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她对未来倍感渺茫无力。

    “时候不早了,你跟我一起上路吧?”萧煖担心营地里有人发觉她们失踪,一个劲儿催促,“反正你也不喜欢待在那儿,不如跟我走。”

    “我还能去什么地方?”玛丽莎总算是有了点反应,哼唧一声,眼眶红红的。

    萧煖瞧她无助的模样,不待细想,脱口而出,“跟我回家。”

    玛丽莎瞅了他一眼,觉得她是在异想天开。

    “虽然我家有点远,与罗耶露恩隔着一大片海呢,不过要是坐上飞机,十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啦,比从拉贝特到这里还要快!”

    玛丽莎不言不语,唉唉叹气。

    “到了我家,我给你找份工作。”萧煖讨厌画饼,但她是真心的想要玛丽莎能过上好日子,她光用眼睛就能感受到这个比她要矮上一个头且面黄肌肉营养不良的女孩子曾经历过的痛楚,“等你习惯了我家的生活,再去念书,学你喜欢的专业。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可以出钱供你。”

    话毕,萧煖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通讯录,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加百列的联系方式,备受打击,她还想问问他是否安好,她担心电台里头提到被抓捕的人会是他。

    萧煖在罗耶露恩的日子短,没有相熟的人,小高倒算是一个。她找到小高的手机号码拨过去,电话里头一阵忙音,许久不见接通。看起来是太晚了,说不定对方设置静音模式,不想让别人打扰。

    “我们先走,出了国境线再想办法给你弄护照。”

    “靠做假证的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不如去偷一个。”

    重新启动越野车,车头大灯明晃晃的,把车轮碾出的印子照得亮堂堂。发动机从引擎盖里隐隐透出嗡鸣声,与夜里的蝉鸣争个高低。车里的两个女孩子说笑打闹,聊起爱好、工作、男人,把烦恼统统抛到九霄云外,直到刹车被踩到底,两人猛地往前腾起。

    “我记得后备箱还有两个人来着。”

    *

    罗耶露恩绵长的边境线横跨一百多公里,形状如同一弯新月。与对面光秃秃的黄泥地不同,这边山花烂漫湖水秀丽,风景可堪与天堂比拟,只不过漫长的雨季导致路变得难走,到处都是大水坑,人一下去,腰便浸泡在水里。

    即便如此,国境线上还是人头攒动。首都拉贝特发生骚乱,他们这些边境的离群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哗啦啦往外跑,毕竟再跑慢点儿,会被抢劫的盗贼、屠村的野路子军阀轮番折磨,他们虽然穷,但也能榨出点油水,唯独维萨懒得正眼瞧他们,不稀罕他们手上戴的黄铜镯子、脚上穿的草编鞋子,只把拉贝特与罗曼达的红绸绿带当宝贝。

    两个女人自己回家去了,只留下萧煖和玛丽莎徒步往国境线走去。

    萧煖从嘴巴叼一杆旱烟的大爷口中得知,昨晚抵抗组织卷土重来,对市政厅发动袭击,抓走马库斯总统,这帮天杀的小崽子,害得他一大把年纪还要颠沛流离。

    然而旁边一个脑袋上顶木盆的妇女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她凑近萧煖,激动道:“你别听他的,马库斯·维萨跟他儿子都是赖在罗耶露恩的吸血鬼,谁能赶走他们,我们就支持谁!”

    大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我已经七十岁了,大大小小的战争也经历过不少。反正我是过够了,这次逃出去就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来!”

    “或许,等抵抗组织上位后,情况会有所好转呢?”萧煖想要安慰他,心中蓦地想起加百列口中所说的天堂。

    “你这个外乡人懂什么!”大爷抽了口旱烟平复心情,“他们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们这些边民的想法,不管是和平还是战争时期,这儿一直都是乱糟糟的。”

    “行啦行啦,你就好好走完这段路,再最后看一眼罗耶露恩,以后各别两宽。”妇女生怕大爷缓不过劲倒在水坑里,只好提前结束话题。

    萧煖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要跟她多聊聊,于是等大爷体力不支落在后头,才挪到她的身边,试探性问道:“你有听说过加百列·赫蒙萨吗?”

    “哪能不知道呢!他可是我们心中的天选之子,罗耶露恩的救世主!”

    “这么夸张。”萧煖觉得她像个狂热信徒,说话神神叨叨,“但是据我所知,好像有些人并不赞同。”

    “除了维萨的走狗,还会有谁不支持赫蒙萨呢?我们家世世代代生活在罗耶露恩,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没有人会质疑赫蒙萨家族的人品,作为赫蒙萨家族的现任继承人,加百列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我的母亲总说要是年轻的时候去赫蒙萨家工作就好了,至少在那儿不会被虐待。”玛丽莎插一句嘴。

    前方是深水区,妇女把头顶的木盆放在水中,用手扶着,试图漂过去。她让瘦小的玛丽莎牵住她的腰,萧煖紧跟其后,一起渡河,尔后继续说道:“我们之前都以为加百列已经牺牲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拉贝特。你知道当我们看到这条新闻时有多么高兴么?我的父亲甚至抱着母亲转了好几个圈,我的母亲可有两百多斤呢!”

    萧煖转头望了眼身后,发现她是孤身一人,好奇问道:“你的家人现在在哪儿呢?”

    “你不会以为我们都是逃难的吧?”

    萧煖点点头。

    妇女大笑两声,木盆不知不觉漂了出去。

    “我们只是去对面打工,逃难的也有,但总归是少数。”

    萧煖环视周遭,确实大部分都形单影只,拖家带口的寥寥可数。

    “我们相信抵抗组织,日子会好起来的。”妇女上前捡回木盆,然后又靠近萧煖,她今天高兴,有好多话想要跟她说,“十年前我还是个未成年少女,虚报年龄去拉贝特打工,当时拿到手的第一份工就是给赫蒙萨家族的婚礼当服务员…”

    萧煖发觉她可能在说那场让她对罗耶露恩第一次有了点印象的婚礼,认真听了起来。

    “…我跟另外一个小姑娘负责端酒,她比我还小三岁,长相跟你差不多,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人。”妇女指了指萧煖,转而换上愤愤不平的神色,“她虽然年纪小,但长得漂亮,被那些年轻的男人围着,搞得所有活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做。”

    “罗耶露恩的亚洲人不常见吧?”

    “是的,所以那个小姑娘被当成宝贝,像个公主似的安安静静坐着等别人给她递蛋糕。不过也有不安分的,想将她占为己有,于是这帮年轻男人打起架来,扔椅子砸拳头,甚至把劝架的小姑娘给推倒,我上去帮忙也不小心被揍了一顿。”

    萧煖刻板印象中的纨绔子弟大多都是为了女人争风吃醋,又不管女人的意愿,完全只是给自己争一口气。

    “然后加百列出现了。”妇女脸颊浮起两朵红晕,“他抱起那个小姑娘,喝令男人们住手。没有人不敢听从他的话,因为他是这儿的主人。事情算是解决了,可加百列仍不放心,只好带我们去花园玩,我们玩得很开心,不用干活又有钱拿。他还跟我们约好以后常来他家做客,你说像他这样有权有势的少爷,跟两个穷女孩在一起哪有不图色的?可他就是不一样。”

    “后来呢?”萧煖急需从她人口中得知加百列的人品,好以此证明她不总是看走眼,毕竟大学时在感情方面栽过不少跟头,都生出了点心理阴影,室友说她眼神不好专采烂桃花。

    “后来我被父亲带回家种地,许久没有联系过了。反倒是小姑娘留在他家,因为她说她是孤儿,没地方可去。”

    “他人可真好。”萧煖心底隐隐泛出一丝醋意,想到自己也是孤儿,却没人愿意收留她,除了政府开办的慈善机构会不计回报养她长大。

    “是呀,要是你有幸遇见他,绝对会被他的翩翩风度所折服。”

    萧煖想起他们的初见,加百列跟朵被揉碎的小花似的,在风雨中摇曳。直到分别,他在她面前也还是一副脆弱破碎的样子,惹人怜爱。她有时会忘记加百列的身份,忍不住想要照顾他。

    “借你吉言。”萧煖粲然一笑,下定决心等罗耶露恩的局面恢复平静,就马上回来。

    她们继续聊着其他话题,眨眼间快到边境线,前方能看到铁丝网,还有破旧的口岸。

    小高的电话仍旧是打不通,也不知他是遇上了什么事,看来真的只能靠她们自己了。

    玛丽莎在拥挤的人潮中顺走一本护照,护照的主人年纪长相与她颇为相似。萧煖心照不宣地冲她微笑,接下来便是期盼能从边境工作人员的眼皮底下混过去。

    终于轮到她们,萧煖把护照递进窗口,里边有个穿土黄色制服的男人接过来扫了两眼,然后掏出公章准备盖下。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巨大的螺旋桨轰鸣声,以及机关枪子弹出膛的哒哒声。身后人群惨叫声不绝于耳,人们忘了哭泣,四处狂奔寻找掩体。

    萧煖转头看向后方的时候愣了神,等想要过关,却发现闸门落下,将她隔在外边。她成了屠宰场中一只待宰的羔羊,边哭边用力拍打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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