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无月亦无风。

    西市仍有不少行人,白羽和永宁隐匿于暗巷之中。

    “小姐,这都近子时了,怎生还有这么多人?”白羽背靠冰冷的坊墙,有些懵懂地问道。

    永宁望了她一眼,复又移开,看向不远处灯火下被刁难不止仍然好声好气赔笑的商贩,温声道:“黎民百姓,是要为生计所累的呀,小羽。他们这般辛劳,可一日所赚也不过百余文……”

    “这样低吗?我的月俸都有三十五贯,那岂不是足足九倍?”白羽掰着指头数,惊诧不已。

    “这还是生意好做的情况,若遇天灾,大旱、洪涝、虫灾,抑或人祸,瘟疫、战争、暴政,能捡回一条命,便是万幸了。”永宁长吁了一口气,静默片刻道,“可是小羽,你瞧这东京城,又有多少人躺在白骨累累之上,醉生梦死在那锦绣堆中呢?可笑的是,我如今竟也将自己混成了这般模样……”

    “小姐……”白羽睁大双眼,似是想安慰她。

    永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憎恨这身血,因它是这世上最肮脏最不堪的地方流淌着的血,却也因这身血,我得到了那样多别人梦寐以求的,也是我梦寐以求的,譬如权力……譬如改变的万一可能。”

    “可是小姐,在白羽心里,您与那些人是不一样的。”白羽捏紧了拳头,眼中有泪光闪烁,“我是小姐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这些年,您是怎样过来的,白羽都看在眼里,您的境遇并不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轻松,多少次您都半步踏进了鬼门关却拼着一口气才撑过来。小姐,从您救下白羽的那一刻起,白羽就坚信您是这世上最好的人,直到今天,白羽也没有动摇过。

    “好了,说就说,哭什么呢?”永宁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还有白羽信我,便足矣。”

    “嗯嗯,不只是白羽,还有王爷、墨岩、影落、卢姨,还有很多很多漠北的人,都信小姐。小姐今日的这些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黑暗之中白羽抹抹泪,无声地向永宁靠近了些,“小姐,话说今日我们来此是为何?上个月您不是就派人盯着西市的动静了吗?传信给我的人,都说这几日西市并没有什么动作啊。”

    “没有动作,才更可疑。”永宁眯起眼,“他们费尽心机才挑起瀛洲之乱,难道会忍得住不用这个大做文章吗?”

    白羽点点头:“确实,瀛洲水患是经年之困,可今年年初朝廷前脚才运了赈灾粮还没回程呢,后脚粮仓就失火,流言四起,民心不稳,有流言称朝廷此举是虚假赈灾,自导自演了这场闹剧,既省去了支出又安抚了百姓,也有流言说是瀛洲刺史私吞了这批赈灾粮,此事过后粮价飞涨,他好发一笔横财。”

    永宁冷哼一声,讥讽道:“我那皇伯伯倒不至于这般昏聩,凡是涉及到他皇位的,他总是分外思虑周全,每年赈灾他都要亲自过问,可不会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今年赈灾粮数目甚至远超上年,他定是更加谨慎才是。至于那刺史有没有和鞑靼人勾连,此事倒是并无证据。”

    “小姐,王爷可有什么新收获?”

    “阿爹给我的,大抵和我们所得消息所差无多。只是他怀疑那批赈灾粮如今未被烧毁,可能还藏在瀛洲城中。”永宁若有所思,“这确实符合鞑靼人雁过拔毛的作风,但这么大一批粮,他们如何在短时间里蒙蔽朝廷押粮的人把粮食藏起来呢?又打算怎么转移呢?”

    “呼——鞑靼人真是狡诈,希望今天晚上能有些发现吧。”白羽有些紧张地拍了拍心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永宁就拉着她跃上了坊墙边的二层屋檐下。

    半晌,一个身高大约八尺、阔面脸、鹰钩鼻、左足微跛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巷口,他身着粗麻短褐,胸前隐隐有污渍的五指印,下着深棕长裤,瞧着异常肥大,腰间挂着个和身上装束极度冲突的青色绦子,右手拿着纸包烧鸡,油自纸上渗出,沾染了他手掌。他走得极缓慢,每走一段便要稍作停歇,不算长的巷子,他硬是走了半刻钟还没走完。

    白羽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这些日子线人所掌握的信息里,并没有出现过今日这人,看样子,应该是条大鱼了。她按捺住心头喜悦,尽可能地收敛气息。

    一连跟了四条街巷,那男子终于拐进了一家并不显眼的灯笼铺内,离上次永宁发现的聚点,不过间隔一里距离。狭窄的灯笼铺内空无一人,门口挂着的各色样品落了厚厚的灰,若不是那男子今夜至此,任谁来看了都是家早已倒闭的废弃店铺。

    那人颇为警觉地在门口观察了良久,这才阖上门点亮了灯笼铺的灯,待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匆匆熄灭了灯,怀里不知抱了什么向外行去。

    “小羽,跟上他,我去探探那灯笼铺,随后就来。”永宁轻声耳语,话毕人已落在对街房檐之上。

    白羽停在原地,继续死盯那人行踪。那男子拿了东西,却不似先前那般专挑小巷游蹿,倒是直直地往官道上行去。

    已是丑时,官道上并无旁人。白羽欲看清那男子手中之物,故而靠近了些。谁知那人竟是突然出手,自左袖中扔出箭镞来,逼得白羽不得不腾空而起。白羽抄起瓦砾向他跛足、天枢、膻中击去,想先一步限制他行动,那人用怀中包裹之物抵挡,瓦砾碰到那物什,竟是声响如雷动,响彻整条官道。

    白羽自知受骗,挂心永宁安危,不愿与其纠缠,飞身往灯笼铺方向赶去。巡逻的侍卫亲军司听到响动恰好在此时赶来,为首的又恰好是新上任的副都指挥使尹则远。白羽十万个后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人怎么能像她这般倒霉。

    那尹指挥使也是个莽撞人,瞧见她锦衣夜行,不分青红皂白便拉弓瞄准,利箭相继离弦,第一支擦过她耳边,第二支袭向她左肩,白羽旋身避过,随即高高跃起,宛如白鹤振翅般轻盈滞空,这第三支,也射了个空。

    尹则远屡次失手,心下不禁生疑,此般上乘轻功整个东京也并不多见,他沉吟片刻,命左右封锁西市,势必要将这人身份查个水落石出。可待他扭头,却发现先前还站在官道边的另一人,也已不见了踪影。

    那粗麻短褐的男子趁侍卫司擒贼不备之际,悄然折回灯笼铺。

    他将怀中包裹着的铜钟随手弃在铁匠铺的废料堆旁,随即撬开窗户,无声潜入屋内。

    屋内一片死寂。蜡烛全部熄灭,只能隐约视物。除了他撬开的窗,其他门窗仍是紧闭,他稍稍放下心来。

    屋内暗藏的十一道机关已被尽数触发,满地皆是暗器和闯入者粘稠的鲜血。屋内右侧位置躺着个模糊的人影,在黑暗中瞧不清是何模样。他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无声地向那人影逼近。

    透过火光,依稀可见那黑衣人身上缠绕着锋利得可割断人脖颈的银线,心口位置插着一击毙命的箭镞,鲜血仍在汩汩渗出,应当是刚死不久。这人倒是还有些本事,看样子是挺过了先前十道机关,死在了最后。

    忽然,窗户外传来叩击声,三短一长,似是含着什么特殊的意味。那粗麻短褐的男子细细扫了眼尸首,片刻后重新回到了窗口。窗口之人与他用鞑靼语交流了几句,他貌似颇为气愤,咒骂了许久才关上窗子。

    他拨开屋内灯笼墙,后面竟隐藏了个形状奇异的图腾,远看像是展开四翼的巨鸟,仔细端详又像张开血盆大口的膨颈蛇。那人左手按下图腾的心脏,整座建筑微微震荡了几下,中央的地面赫然消失,竟出现了个暗室。

    眼见满地暗器连同那具尸首一齐坠落进暗室中,那男子也跟着跳了下去。

    火折子摇曳了一下就自他手中熄灭,暗室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忽觉颈上一凉,抬手摸去,竟是先前缠绕着那死人的银丝。他颈上沁出血珠,密闭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味。

    有个梦魇般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你可听过恶鬼索命吗?”

    他克制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微微动弹,都只会让银丝更深一些嵌入他皮肤。

    瞧见他没出息的样子,“死人”似乎失了耐性,一掌劈在他后颈,他两眼一黑便栽倒过去。

    那“死人”点亮暗室,露出永宁微皱着眉的一张脸,她环顾这暗室,陈设甚是简陋,只一石桌并一石床,看上去倒像极了大景的牢狱。四面墙壁光滑得苍蝇都得打滑,铺着稻草的地面上还残留着不少早已锈化成褐色的血液,看上去这应当不止死了一人。

    一想到自己先前躺在地上装死了那许久,永宁真想砍这人几刀泄泄愤,正想着,她往此人身上猛踩了一脚,踩完才想起个天大的问题——等等,这密室怎么上去来着?

    永宁扶额叹气,自己打人……着实打得太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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