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时刻,翠玉倏忽惊觉自己初见她时,那心中小小的关于容颜上的傲慢是多么可笑。

    她呆愣在原地,隔着薄薄一层菱花窗,静静看着耐心教芙蓉习字的叶见窈。

    光斑映照在她的端秀的眉眼之间。

    主仆二人正在练字,黑色墨水让空气四周都浮动着松墨的香气,叶见窈身上那一股子书卷气在这样的环境里愈发得到凸显。

    翠玉和芙蓉其实之前并不熟络,但是此情此景,怕是随便一个庄稼汉也能够一眼猜出芙蓉是个不会写字的。

    她脸上因为写字的窘迫与心虚,实在是太明晃晃了。

    “哎呀!”

    芙蓉是真的有点急,她的字和叶见窈的字实在相差的太多。

    刚开始的时候叶见窈哄她说练一练就会差不多的,她还傻乎乎信了。

    可是这小半个月过去,眼看自己的字没有一点点长进,依旧是一副拿不出手的丑样子,任谁都不会再相信这种话。

    见窈是个好人,可她又不是个傻的,不,她就是个傻的,那有人写了这么久字还能这么丑的?

    如此想着,一时气急,她竟直接把毛笔摔在了桌上。

    “啪!”

    狼豪毛笔与黄梨花木之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却也让眸中略带烦躁之色的芙蓉瞬间回了心神。

    如此娇蛮的行为……她下意识抬眼去瞄叶见窈的神色。

    人家又不是她高门大户的父母拿了束修请来教她的。

    是好心可怜她,这才买笔买墨,花费时间来教她这个奴婢识字的。

    她如今这样摔笔的行为,会不会被认为是不尊重她啊?

    不止芙蓉神色有异,就连远远站在菱花窗之外的翠玉都屏住了气息。

    她愈发凝神的盯着叶见窈的神色,眼睛一瞬也不眨,不肯放过一点点她眉宇间不耐烦的神色。

    只是嘴唇紧紧抿着,让人看不出她是在期待叶见窈发火,还是在惧怕叶见窈要发火。

    应该是会不耐烦的吧,翠玉静静想着,虽说叶见窈只是个县城的庶女,但好歹也算是个千金小姐,那通身的气派,想来在家也是个金尊玉贵的。

    大家出生的小姐哪里能够受得了别人在她面前耍脾气呢?

    况且只是个贴身伺候的奴婢。

    就算她真真是个善良的,也是真心想教芙蓉读书写字,看到芙蓉这个做派,怕也是要生气的。

    不过一个眨眼之间,翠玉就已经在脑中为叶见窈想到了无数条要生气发火的理由。

    她扫了一眼面有悔色的芙蓉,又把目光放到了叶见窈身上。

    而遇见窈正在出神看字帖上的“文”这个字,她之前总觉得芙蓉拿笔的姿势有点不对劲,可是细细去看,又看不出来什么所以然。

    直到芙蓉写了这个字,见窈这才发现是她拿笔拿得太低了。

    久而久之,容易含腰驼背,写坏眼睛不说,写字也很难写的大开大合,有自己的骨气。

    找到症结的见窈含笑抬头,抬眼就看到了一旁已经站起身,低头颔首,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的芙蓉,她有些惊讶,“怎么了?”

    说话时杏眼还在这黄梨花木桌子的周围扫了一圈,没有碰坏什么东西,也没有把墨汁弄到地上……那这小姑娘怎么白了脸色?

    “你把价值千金的古董砸坏了?”见她不说话,叶见窈试探地问着,“还是墨水溅到了哪位大家的墨宝之上?”

    谁料她问了一句又一句,芙蓉却一直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只一个劲摇头。

    这哪里还是平日里那爽朗泼辣的丫头?

    叶见窈满心不解,不知道此时自以为犯了错的芙蓉正把她这话当成怪声怪调的阴阳怪气听呢。

    “到底怎么了呀?说话!”她如此这般做派只会让见窈更替她着急,再问时,语气都不免重了些。

    这算是自拿到芙蓉的身契之后,叶见窈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当了这么多年丫鬟,芙蓉自然知道第一次犯错,主子都是要立威的。

    于是她当即跪到了地上,手掌伏地,以头相撞,“回姑娘,奴婢错了,奴婢不懂尊卑对着姑娘耍脾气,奴婢知错了。”

    被他这一连串动作略略惊道的叶见窈回过神来之后便即刻伸手去扶。

    哪知芙蓉是个倔的,竟是死活不肯起来。

    到底是哪里对我不敬了?叶见窈皱着眉头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出了一个神。

    怎么刚刚还跟自己有说有笑的人,就要跪倒在地上了?

    下一刻,就听见芙蓉语带哭腔,尾音都还因有些惧怕的颤抖,“奴婢卑贱之躯,不该对着姑娘的毛笔发脾气的。”

    猜测芙蓉砸了古董,甚至想了芙蓉弄脏唐伯虎的画的叶见窈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

    这算哪门子对她不敬!

    叶见窈叹了一口气,拽着小丫头的手臂,想把人拉起来。

    却见芙蓉一动不动,抬眼竟是满眼泪水。

    “求小姐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把我转卖出去。”

    她已经是犯了错被裴家扔出来,认了二主的,若是连二主也不要她。

    只怕人伢子想为她再找一个做工的人家可就难了。

    不能做工,便只能去那些靠身子挣钱的地方了。

    “我何时说过要把你赶出去?”饿了好久,实在拉不起人的叶见窈,索性直接自己蹲下来,她的目光与芙蓉平视,“我不是只说过会带你进宫的吗?”

    叶见窈放缓的声音安抚她,“你总不会是做了个噩梦算到我头上了吧?”

    如此说着还不算,她伸手从桌上拿了两只毛笔,“学习的时候有些脾气是正常的。学不会了,还不准自己对自己生气嘛?

    我们是对自己要求高!”

    叶见窈这辈子哄人的话语都用在这上面了,她挤眉弄眼的逗着芙蓉,“折,用力折,不过是几支毛笔而已。”

    说着,她做势要去折断毛笔,就见芙蓉伸手就去拦,连连道,“这些毛笔好着呢,要三两银子一支呢!”

    就因为哄她就要折断,实在是有些太暴殄天物。

    “肯说话了,那笑一笑……”叶见窈探头去看她的表情,伸手轻拍拍她的背。

    “别说是三两的毛笔,就是三十两的毛笔,三百两的毛笔叶也比不上我们芙蓉一笑。”

    这下子不止芙蓉要落泪了,就连一直静默远远站在一旁的翠玉都忍不住心生艳羡。

    这芙蓉真是个运气好的,遇见了叶见窈。

    翠玉刚刚已经听见了叶见窈许诺也要带芙蓉进宫的事。

    心知芙蓉和叶见窈比自己与叶见窈要亲密的多。

    她回想起那日芙蓉帮着叶见窈阴阳骂自己的事情……

    想来就算叶见窈带她们两个都入宫,肯定也会更偏袒芙蓉一些。

    就像此刻,她愿意交芙蓉写字,却根本不会想到提点自己一样。

    翠玉踌躇着自己要在什么时候走进去告知叶见窈“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可以来她身边伺候了”的事情,才能不打算找二人主仆情深的戏吗?

    她也不是个没皮没脸的,明白自己失了先机,又和叶见窈生了嫌隙。

    自然不会再存着心子上赶着和芙蓉争宠。

    正想着,抬眼却对上了叶见窈的眼眸,“你身子大好了?”她嘴角含笑,连连催促道,“那正好快些过来领了你的纸笔和字帖,今日起,我连着你们两个一起教。”

    ……竟也是要教她的吗?

    翠玉神情一滞。

    叶见窈却误会以为她说不想学,劝学道。

    “你们跟我一同入了宫就算是十品官,多学一些本事,日后就算是我处境艰难,你们也能有别的出路。”

    她神情真挚,一字一句竟是都在为她们打算,为她们这些卑贱的奴婢打算。

    琼华苑院门紧闭,暖意混着墨香充斥着每个角落,也席卷了翠玉全身。

    “对不起。”

    半晌她突然开口。

    叶见窈一愣没想到她会对自己道歉,正要说些什么,就听翠玉声音闷闷的,“……听说进了宫,可以自己改名字是吗?”

    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都没有自己改名字的权利。

    除了入宫被册封为女官。

    猜到她为何有此一问,叶见窈点头,“可以的。”她如实相告,又问,“你想要改成什么名字?”

    翠玉没有回答,当女官这条路之前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因而她只是想着不必在叫早夭,却没想过自己能改成什么名字。

    半晌,她声音低低的,“我能帮你什么?”

    带她走上另一条路,又教她写字读书,那她能帮她做什么?

    “还真有事要你帮我做。”似是猜到翠玉的话语,叶见窈笑,而后从一个精美荷包里掏出一支精心保存的断簪。

    “帮我找一个好的手工师傅,把这簪子修补一下吧……”

    她将那鸳鸯纹银簪递过来,再三嘱咐,“最好能修补的一模一样,我马上就要。”

    *

    时间如流水而过,最后一道钟声宣布科考结束的时候,紧锁了三天的贡院大门也缓缓开启。

    拘了三天的学子都早早收拾东西冲了出去,赵长礼却慢吞吞的,几个知道他名声的越州学子缠着他,问他对试题的看法,问他的答案。

    赵长礼一一做答,还劝慰人家不必紧张,文无第一,不必以他的答案为准。

    一行人说着话出贡院时,就见夕霞漫天里,叶见窈静静站在那儿。

    刚刚还对考题侃侃而谈的赵长礼,一下子噤了声。

    他没想过叶见窈会来接他。毕竟男子春闱过后,转眼便是女子恩科。

    叶见窈有多重视这件事他自然是清楚。

    她向来是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哪怕在赵长礼看来,叶见窈的天赋不比白鹿书院的任何一个人差,但是书院的夫子们依旧会把它当作是勤奋的标杆。

    她比书院里的任何一个学子都要辛苦一些,因为他们这些考进白鹿书院的人,大都是地方上的人中龙凤,家里的荣耀,纵使家里再苦再难,也总是会拼尽全力供他们读书的。

    就比如赵长礼自己,他们家几代农耕,爷爷父亲都是秀才出生,只可惜父辈早亡,有母亲一个人支撑的家庭,因而过得格外艰苦一些。

    可他读书练字时,母亲并不会使唤他耕种。甚至会变着发的节衣缩食,只会让他吃得更好些,让他有闲钱可以买多一点书。

    但是叶见窈不同,她是叶县丞家的女儿不假,可惜是个庶出,母亲又是个早死不受宠的。

    尽管叶见窈从来不说,但同窗们都能推测出来,她是个受嫡母克带的,只因为学校的每次假期,叶见窈从来没有回去过。

    直到每年必须回家的年假,她才会离开书院,回来的时候必定比走的时候要清瘦不少。

    甚至还有女生在她1衣摆遮蔽的地方看到过细心密密的伤痕。

    叶见窈是个不被家里支持读书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是学堂里面最早一个到来,最晚一个出去的学生。

    天冷天热,发烧风寒,三年的时间里叶见窈从未缺堂过一次。

    更遑论那些抄写背诵的作业,无论多长,无论多难,她总能流利顺畅的背完。

    甚至是只有她能完成。

    到了后来白鹿书院的每一任夫子抽查学生们背诵的作业时,都会安心地直接绕过她。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够以首名的成绩从天才遍地,人才济济的白鹿书院毕业。

    因此,女子恩科没有几天便要考试了,赵长礼从没想过叶见窈会为自己浪费时间。

    他呆愣在原地,与叶见窈静静相望。

    围在他周围的岳州学子,原本都在叽叽喳喳地说笑,正要再问几题,忽然见赵长礼站着不动了。

    “长礼兄,怎么了?”有人不解问出这么一句,随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不远处,盈盈站着一美人,气质卓越,身姿修长,眉眼秀丽精致,宛若一副工笔画。

    “这……”

    与赵长礼相熟的几个学子都被勾起了兴趣,虽然他们不是白鹿书院的学生,但是也和赵常一起参加过几次乡试。

    更何况赵长礼还是有名的贺县神童。

    因而他们对赵长礼的消息总是会更关注一些,自然也就隐隐约约听说过他似是有一位定了婚的未婚妻的。

    “艳福不浅啊!”

    眼睛看着那风中美人,一时间众人皆是心中感慨。

    怪不得在外面是个不谈风月,不近女色的,家里藏着这么一个宝贝,谁还看得上外面的花花草草?

    谁料他们只刚打趣了这么一句,相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温温柔柔,好脾气,总是会告诉他们题目解答执法的赵长礼竟一下子变了脸色。

    他像是一直在发怒边缘的豹子,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扫过他们一眼之后,便猛地往外卖了一步与他们划开距离。

    “君子八慎,其一慎言。”

    以他们对赵长礼的了解,这几乎是他在用冷呵的方式同他们说话了。

    “长礼兄,你看这……”

    几个人面色一枝,随即脸上扯出了几个尴尬的笑意。

    赵长礼是白鹿书院出来的学生,也是他们这几个人里面才学最高,前途最广的一个。

    几人都是接了父母的授意,有意亲近他的。

    不然凭着赵长礼贫苦的家境和温吞闷热的性子,实在不可能在身边聚集这么多朋友。

    没想到一直好欺负的人突然变了脸,他们都有点接受无能。

    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见赵长礼已经冷冷挥了袖子。

    “我与表妹清清白白,若是在在你们嘴巴里面听到什么辱人清白的言论,我定一只诉状将你们告到府衙!”

    留下这么几句话,他便甩笑而走,只留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聊什么呢?”叶见窈看他的面色有白变红,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赵长礼却没说话,只看着她满头青丝里挽着的,他送的那把银簪。

    被复原的好好的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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