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躲在高山之后任由余晖染红整片西天,见窈头发上的银簪也在余晖中染上一片瑰红,甚是夺人眼球。

    最起码赵长礼眼中是再看不见其他东西了,他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细心挑选出来的银簪子。

    以簪定情,是越州地区的婚俗——男女定婚之后,男方会在赠送定婚礼时,专门赠送一枚簪子。

    而女子则会在订婚到结婚这段时间里,常佩此簪以彰情义和未婚妇的身份。

    并有簪妻钗妾之说法。

    只可惜他与见窈定亲的时候实在太仓促了,母亲重病,他要替人抄书写信补贴家用,赵长礼没有时间,没有多余的银钱挑选簪子。

    后来见窈又和他明说这只是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约定。

    他就更不敢有心思送簪子了,一穷二白两袖清风,哪敢会佳人?

    直到他十七岁中了举人,贺县与他联络感情、有意资助他学业的乡绅,数不胜数。

    再加上见窈只开始时说过一次约定,自后三年再没提过。平日里对他也是温婉有礼,关怀备至。

    连白鹿书院的夫子说出“男当赵长礼,女为叶见窈”这样的话时,她都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叶县丞更是在他考取举人之后,几次以“赵女婿”向称……这让他有了几分底气。

    只一心想着考完春闱,向叶见窈表明心迹。

    在多少个悬梁刺股的夜晚,他都想着,好歹要能够红衣骏马,八抬大轿,为叶见窈挣个状元夫人当当。

    状元夫人,才足够与叶见窈相配。他甚至想过金銮殿试,请圣上为他赐婚……

    却未曾想叶见窈来到帝都第一天,就让他看到了在包裹里一笔一画、早就写好的放妻书。

    那些靠自我催眠获得的底气瞬间消散,赵长礼到现在还记得看见那一瞬间心滞的感觉。

    十几年间写了不知多少万字的手没出息地抖的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了。

    脑海中空白了一瞬,而后升腾出一种想法,仿佛那刻不说,便再也不会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了。

    所以他不管不顾,什么君子之礼,男女有别都被他抛之脑后,只向叶见窈求一个机会。

    虽然话出口的那个夜晚,他彻夜未眠焦虑于自己的莽撞,唯恐叶见窈因此感到束缚压迫,与他生分。

    而后更是几次感觉到了叶见窈对感情之事的逃避。

    但此刻,暖暖余晖照在见窈美人发髻上单插着的这一支小小银钗上的时候。

    他可耻地庆幸着,他庆幸自己当日没有被礼教约束,说出了那句话,也庆幸自己少年时搏了个神童之名,能让见窈在假定婚之事上想到他……

    最后年少丧父、母亲体弱、家境贫寒的人竟在心中感谢——

    感谢上天待他不薄。

    叶见窈本就因为担心自己的爽约会影响赵长礼科考的心态,使他不能发挥全部实力,而这几日都不得安眠。

    吃不好加上睡不好,她虚火旺盛,短短三天,嘴里就起了两块溃疡。

    如今见赵长礼考完出来,见到自己就不说话了,当下心里更急了,“我那日是准备过来的……”

    明明刚刚还和同窗有说有笑的!

    她语无伦次地准备解释,可是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翻来覆去的说自己那日是准备过来的,只是有些事情耽搁了。

    说完心里的愧疚之意却没有半分消解,反而长的更盛,压得叶见窈心口闷闷的,连鼻尖都泛酸。

    再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科考都考完了,要影响的也早该影响了。

    叶见窈低着头不敢看赵长礼的眼睛,只任由他牵着手腕走了几步。

    再抬眼时,便不再是那人来人往的贡院门口,而是一处僻静小道。

    叶见窈红了眼眶,眼中的雾气凝结成水珠,却被卷翘的下睫毛拦住了,她声音里满是酸涩,“……对不起。”

    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知晓赵长礼应该考到什么名次,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赵长礼的前途有多璀璨。

    如果这次科考赵长礼不是状元……

    叶见窈甚至都不敢随着这个假设往下想,她根本想象不到,如果是因为自己影响了赵长礼的科考,她要拿什么补偿,她能拿什么补偿?

    赵长礼微微有些愣神,相识三、四年,他怎会不知道她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

    父母要断送她的学业,让她嫁给老乡绅,她便自己带着银钱找到他要假定婚。

    父母不给她花销,她就咬牙考取女子庠序第一名,免束脩进入白鹿书院。

    白天读书,晚上去给人看病扎针,即便这样,依旧科科名列前茅。

    不是没有富家的千金小姐的千金小姐找过她麻烦的,最开始的时候,叶见窈都忍了。

    只有一年冬天,贺县邻县的孙千金非说叶见窈给她看病时开的药不好,让她吃了头痛,闹着要让叶见窈给她磕头道歉。

    这位孙千金的父亲是邻县县丞,和叶见窈的父亲官属同职,只不过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

    本来在家就是众星捧月,县城里最好的女子庠序,最好的夫子教着,父母亲花大价钱供养着,这才让她考上了白鹿书院。

    未想到到了书院反而处处被别人压一头,若是压她的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小姐也就算了,不过也是个县丞的女儿,还是个小妾生的,浑身泛着穷酸气。

    这让人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书院里的人又不都是傻的,哪能真看不出来这位领县千金是故意在找麻烦。

    可是家世低的不敢吭声,家世高些的大多也不愿因为一个庶女去拂了孙千金的面子。

    更有那早就看不惯叶见窈没有银子,又没有家世的压在他们身上,反而帮腔。

    “天呐,药有问题,那我们那谁还敢让叶见窈帮我们看病啊?庸医啊!”

    其实叶见窈诊治的对象,多半都是些穷苦学生,她的诊金比外面便宜三分之一,效果却和外面医馆一模一样,因而没有那么富裕的学生,有个头疼脑热的更喜欢找她。

    “那么努力读书干吗?真以为自己能到帝都考女官?”

    “嗐,从白鹿书院博个好名头呗,到时候能嫁个好人家,比如嫁给你家嫡出那个哥哥!”

    “谁家嫡子会娶一个庶出的女儿,又不是续弦?”

    她们几人的话说的越来越难听,赵长礼听不下去,有意将叶见窈护在了身后,“你们……太过分了吧?”

    其实他和叶见窈一样,没钱、没身份,又占据了考试的首名,不,其实他还不如见窈,他没有一个当县丞的父亲。

    但就是因为他是男的,没有人这样对他,反而人人都说他前途无量。

    “呦?”

    几个高门千金看到是他为叶见窈说话都有些一愣,却也没有立即偃旗息鼓,“赵学子出来英雄救美了?

    关你什么事,你是她的谁呀,她情夫吗?”

    那人终究没能把话得的更难听,因为向来不惹事的叶见窈突然从她身后冲了出来,“你头痛?我来看看哪里痛?”

    她像是任够了,迎面就扇了那人一巴掌。

    千娇万贵养出来的女孩子,那能受得了这样的气,她“啊——”尖叫起来。

    大战就此爆发。

    可是之前帮腔孙千金的几个女生却不敢向前了,叶见窈打得太狠,一手扯着那人的头发,另一只手一直扇她的耳光。

    声音清脆,大开大合。

    别说是上前帮忙,其余人便是连上前拉架都不敢。

    还是那孙千金从家里带来的奴婢率先反应了过来,上前帮忙拉住叶见窈,让人略微有了还手之力。

    赵长礼怕见窈吃亏,这才叫同窗一起去了拦,又提醒人赶快去叫夫子。

    可叶见窈竟像是打红了眼一般,一只手丫鬟被拉住,她便狠狠咬住了孙千金的手臂。

    赵长礼去拦孙千金。

    旁人又都拉不住叶见窈。

    夫子过来劝架的时候,孙千金已经头发散乱、鼻青脸肿、手腕上硬生生被叶见窈咬得流了血,正在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

    事情以两个人都抄十遍《女则》,互相道歉结束。

    白鹿书院却自此再没人敢找叶见窈的麻烦,那位孙千金更是如果不是身边有人陪着,碰到叶见窈都只敢绕道走。

    其实叶见窈也受了伤,只赵长礼看见的,她便至少受了两个巴掌。

    可是她一滴眼泪没掉。

    如今这是赵长礼第一次见叶见窈掉眼泪。

    她这般要强的人……在他面前掉眼泪,这不是说明自己是可以给她信任的、依赖的?

    “别哭。”赵长礼忍不住弯腰伸手去擦,想想又开口劝道,“我也没有等你很久,监考的大人说要先检查我就进去了,没事的没事的。”

    “我很早就进去……准备检查了,你就算来了,也不一定能够见到我。”

    读一辈子圣贤书的人说起谎来都磕磕绊绊的,让人一眼都能看出真假。

    叶见窈心中更是酸涩,忍不住抱了赵长礼一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银簪轻碰到赵长礼的下巴。

    暖玉在怀,赵长礼怀疑自己什么话都听不见了。

    半晌,他只听自己轻问一句,小心翼翼的,像是被抛弃之后,痴心不悔,找上门讨要名分的可怜女子——

    “见窈姑娘,我现在……算是你的情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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