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庶女学他人作什么妖,上什么庠序?”

    崇仁九年春,叶见窈七岁,闹着要上女子庠序,嫡母有意苛待,自不愿为她浪费这份束脩。

    可是母亲走之前是抓着她的手,嘱咐说一定要上学的。

    所以为求一线希望。

    叶见窈偷跑出庭院,在大街上嚎啕哭喊——自己想要上学。

    彼时她父亲已经是贺县主簿。

    她是在赌甚重名节的父亲,会因此为她付上一年束脩。

    哪怕她被抓回去之后会迎来一顿毒打。

    哪怕第二年的束脩,她依旧很难得到……

    叶见窈也知道自己必须赌这么一把。

    直到如今,她还记得被追出来的家丁按倒在地,骂着“贱蹄子”、“小娼妇”,手脚擦在粗粝地上的那份疼痛——

    “我要上学”,“我爹娘不给我上学”。

    叶见窈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嘴里只机械的重复着这么两句话。

    可惜来往路人众多,却没有人愿意管主簿大人家的事,何况她只是个庶出的丫头片子。

    那被一点一点往高门大院里拖的那份恐惧与心慌,那无力之感深深嵌入七岁的叶见窈的骨子里。

    深刻到后来哪怕她当上了正二品女官,这场景也会时不时化身锁命的厉鬼,潜入她的梦境,将她吓醒。

    所以那句——

    “父皇、母后她好可怜,让她上学吧,让她上学吧!”

    才会让叶见窈记了这么多年。

    跟着父母游吴越的八岁小太子,眉眼间已经有了九年后二人重逢时的模样。

    他穿着锦衣华服,被他爹抱在怀里,被他娘牵着手腕,站在几尺之外。

    满眼都是对她的疼惜。

    一句话保住了她的六年庠序之教。

    月明星稀,叶见窈缓缓睁开眼睛倚靠着长榻,坐了起来,眉头微微泛着酸疼。

    叶见窈微微蹙眉,将床头翻开着了书籍合上,放远了些。

    知道是不是女子恩科将近的缘故?她竟梦到了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诚如裴玉宁所言,她这人于人情往来上,一辈子所修的就是一个“两不相欠”。

    容珩让她有了上学的机会,确实是对她有恩。

    可是这份恩情,她也早就还上了!

    崇仁一十八年春,越州水患后又发大疫,一心救灾的容珩重病不起。

    路途遥远,太医们快马加鞭赶不来贺县。

    越州各府官员层层悬赏,黄金千两,找不到一个肯揭榜文、救太子的大夫。

    众人心里都明白,容珩何等身份,大疫何等凶险——

    且不说拼尽全力,能否得了这黄金千两,若是救不了太子。

    圣上怪罪下来,天子一怒,官员们层层推诿,最后还不是他们这些看病的来抵命?

    谁不怕自己有命挣,没命花?自然不愿意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就连得了这年恩典能回家过年的叶见窈也怕自己救不了容珩,反搭了一条命进去。

    所以她没有揭下父亲亲手贴上的榜文,而是夜里偷偷潜进了容珩的房间。

    彼时芝兰玉树的人已是奄奄一息,面露死色。

    她只能不管不顾先给人扎针吊着一条命。

    硬拖着,等来了帝都的太医。

    床榻之上的被单被无意识地攥紧,叶见窈面无表情,只任有指甲隔着布料扎进自己的手掌——

    她不欠容珩的。

    半晌,床纱帷幔里的人才缓缓叹了一口气。

    明日,明日便是女子恩科,亦是她在东宫里当府医的最后一天。

    过了明日,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容珩当他金尊玉贵,芝兰玉树的太子,自己则好好查姐姐的事……

    不必再有交集了。

    手掌缓缓松开,叶见窈定定看着自己掌心里的月牙形状。

    从梦中惊醒的人知道自己再睡不着了,索性起身开始收拾一些明日要带进贡院里的东西。

    裴玉宁赶来琼华苑找她的时候,叶见窈已经连要用的粽叶都用清水泡过、清洗了一遍。

    “哎呀——”小姑娘进门就要拦她,“不是说我们包给你吃吗?怎么你自己先动上手了。”

    吴越、两地紧邻,风俗习惯也相差无多,譬如“高粽”便是“高中”这一吉祥话,在两地间都是流通的。

    叶见窈明日便要上贡院,一连考上好几天,见她复习的差不多,怕叶见窈上了贡院太过紧张,赵长礼便想着给她包几个粽子。

    既是祈福占个好意头,又能让见窈考前稍稍放松些,最后这粽子还能带进贡院里当科考时的吃食,一举多得。

    却不想他跟叶见窈提议的时候,正碰上了来找见窈的裴玉宁。

    小姑娘因为婚期将至,正不舒心呢,眼看着赵长礼找了个事干,还能为她叶姐姐祈福,自然闹着也要加入。

    如此才有了她早上这一句娇嗔埋怨。

    “谁来洗不是一样的。”叶见窈笑,“大不了玉娘等一会儿多给我包一个。”

    “那肯定。”裴玉宁挑了挑眉,将自己左手中的蜜枣红枣和右手上提的猪肉一并放在桌子上。

    “昨日里到小厨房问那些会包粽子的老人学了一个下午呢,肯定包的特别好!”

    话音未落,赵长礼也走了进来,他直接卷起袖子洗手,一副要上手干活熟练的样子。

    赵长礼接过了叶见窈面前的水盆,将那些粽叶一一捞起,摆放晾干,“我来包就行了,你若是还有没温习过的,大可再去看看书。”

    哪有这样的?

    让别人来包她只等着吃?

    “我若有没温习好的,便不会答应今日包粽子了!”

    心知裴玉宁为她着想,叶见窈也是语调娇俏。

    赵长礼被这语气中的略略打趣之意逗的耳尖薄红,是了,叶见窈向来是极有主意,极有规划的。

    莫非是胸有成竹,只怕根本不会让他们浪费她复习的时间。

    倒是他关心则乱,失了方寸,正想着,忽听叶见窈继续打趣,“何况长礼的粽子,实在是不敢恭维!”

    这下赵长礼是真脸红了,乡试的时候叶见窈就见过他的粽子,六个粽子里五个都露了馅,原本是煮粽子的,最后硬生生是煮成了一锅粥。

    最后还是叶见窈给买了几个,搏了个高中的彩头。

    “我……我会好好包的。”他低头声音轻若蚊蝇,却愣是让裴玉宁看出了一股子委屈撒娇之意。

    眼睛在叶见窈和赵长礼二人间转了一圈,裴玉宁抿着嘴唇憋着笑,只觉得自己后背似乎起了一层痒意。

    然而这一股子撩人心弦的痒很快就被人摁灭了,裴玉宁抬眼瞪着来人。

    摆出了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小贼,居然青天白日的登堂入室!”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混世魔王顾君恩正一脸无奈的端站在琼华苑门口。

    “昨夜里让你逃了,今天看你还有没有这个命?”裴玉宁起掌便要向顾君恩劈去。

    却被容珩撑着一把折扇拦了下来,寒日里,太子殿下身穿一件乌黑锦缎长衫披着鸦青大氅,马尾抽得极高绑着一条纯黑的发束。

    若非离得近,裴玉宁还以为是林琅回来了。

    不过怎么说都是沾亲带故的,有点相似也算说的过去。

    微一愣神过后,裴玉宁收了自己的攻势,就见容珩眉眼温柔,“都是误会。”

    他站在二人中间,“你们二人都是我府上的客人,我今日特意带君恩,来向裴小姐解释清楚的。”

    末了他补了一句,“偏院里找不到人,听了丫鬟的禀报,这才寻了这里。”

    “哪有客人好路,不走走屋檐的?”裴玉宁横了顾君恩一眼,但是太子殿下开口,她也不能说什么,只转头回到桌边开始包起了粽子。

    容珩和顾君恩也开始往前凑。

    看着和许久不见的前世之人。顾君恩心头微动,未想到她竟真的出现在了东宫。

    开口,语调里满是泼皮无赖样,“是你打了小爷我一掌,倒要怪是我的错?”

    惹得叶见窈定睛看他,与顾君恩相识几载,混世大魔王哪里是吃了亏肯打着哈哈过去的人?

    她看着一旁嫌弃的侧过身的裴玉宁,就看着直勾勾盯着她,眉眼中似有笑意的顾君恩,骤然觉得自己参破了些什么。

    裴玉宁却是一无所知,她不愿意搭理夜爬女子屋檐,只定睛看着身旁正包粽子的赵长礼,故作专心致志之状。

    半晌也不忍出声吐槽,“赵学子,看样子,确实是术业有专攻哈。”

    哪怕赵长礼十分努力。

    他手上刚放到竹匾上的那个粽子,确实还是包的歪歪扭扭,横七竖八的。

    裴玉宁虽然自己没有动手包过,但昨天好歹也是观摩了半天别人包粽子的。

    “怪不得……说不敢恭维呢。”她打趣老实人。

    话音刚落,却见一旁许久没说话的容珩轻轻也往竹匾上放了一个包好的粽子。

    看起来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包的严丝合缝,异常饱满,就连捆粽子的线绳所打的结都是正正好的一个小蝴蝶结。

    和赵长礼的粽子放到一起,真真是立马高下立判。

    没想过金尊玉贵的太子竟是个会包粽子的。

    裴玉宁瞪大眼睛了,拿着粽子就往叶见窈面前凑。

    “这粽子包的,赶得上人家外面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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