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我一度觉得自己应该要加工资，因为我时常不得不一个人干一群人的活。
——《云霄之上》
总统大选之后，秉光接手了总统府警卫队。
当年曾为天拓总统护卫的队员大多已经退役，剩下的也分散在各个军区。他调取了这些人的档案，一一看过之后打报告调回了几个能力杰出且有意愿回到总统府工作的老队员，又接收了军区调来的新成员，在原有章程的基础上结合实际情况开展工作。
平心而论，这份工作现在并不难做。国内社会大体稳定，利夏的风评以肯定为主，少数不满的基本也只在网上过过嘴瘾，诸如上次在博物馆泼油漆的这类极端人士毕竟是极少数，且也没翻出什么浪来。
从他手头上拿到的记录来看，当年负责天拓总统安保工作的前辈比他的压力大多了。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记录还显示，天拓总统刚刚上任的时候，一切也是这样风平浪静的。
根据这两个多月以来他的观察，新总统也是一位胸有成算，但在时机合适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主。
他知道总统的谋算抱负绝不止眼下大众看见的这么简单平和，但不知道等到他的筹划最终现于人前，是否也会激起和当年一样迅猛的反扑。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先把警卫队这块坚实的盾牌打造出来。
总统作为领导是很好的，但作为被保护对象有时也不是那么合格。
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他细心发现了破绽——那位被总统从家中带到官邸来的负责总统及其家人饮食的管家易克这周六下午开始休假且周六晚上没有人员替岗，他根本不知道利夏准备外出。
秉光发现这件事后立刻去找了利夏，还好堂堂总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对他撒谎。
“总统，您如果有外出安排的话请记得告诉我一声，我需要安排随行队员。”
他站在利夏面前，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但我这是私人行程。”
“私人行程同样需要。”
“从前天拓总统也时常和朋友出去吃饭，没有带警卫。”
“天拓总统用餐的餐厅里至少安排了六名便衣，分别把守着餐厅的出入口，以及坐在具有最佳视野的位置上。这还只是最开始的几年，后来便衣的数量就增……”
“我保证下次一定提前和你说，好吗？”利夏颇有些头疼地拦住这位恪尽职守的警卫队队长的话，“但是这一次不行，我是去奇波洛城堡，也不是工作场合，带太多人不合适。”
利夏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罗洛利至少在名义上是他的准岳父，奇波洛城堡也只是吸血族的聚居地而非龙潭虎穴，利夏刚一上任就带着一群人招摇过市确实不那么恰当。
最终结果是利夏和秉光各自退让了一步，由秉光像此前刚刚接受保护利夏的任务时一样，他一个人陪同利夏去奇波洛城堡，无需再出动其他警卫。
那时的秉光还不知道，这种令人操心的保护模式在今后还会频繁地出现。
利夏抵达奇波洛城堡的时候还没到傍晚，城堡管家罗奥洛正站在门口，为利夏这么早便轻车简行而来略感吃惊，急忙迎上前去。
“利夏总统下午好！”
问候之后他解释道：“族长正在来的路上。”
“没关系，”利夏一如往常温煦，“我也来过很多次了，就算是一个人进去也不会迷路。”
罗奥洛笑道，“您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城堡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乐意与总统同路。”
他将目光移向利夏身侧着黑色西服的秉光，在脑海里反复搜索了数遍，始终没想起来这是萧龙政府的哪位高官亦或是总统的哪位亲友，未免之后失礼不得不开口询问：“请问阁下是……”
“这位是我的朋友，秉光少校。”利夏介绍道。
罗奥洛心里顿时有了数，不着痕迹地悄悄多看了秉光两眼，努力记住这张年轻英俊的脸，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同时默默记下等会儿要吩咐仆人务必将他的座位安排在总统旁边。
他们朝城堡内走了没多远，便见罗洛利匆匆而来。
罗奥洛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由罗洛利陪利夏往里走。
“美琪正在会客厅，我刚从那里过来，她在基金会认识了几位吸血族的企业家，他们都很期待与你见面。”罗洛利几近斟酌，最终还是暂时略过了称呼，用女儿做了话题的开头。
他推开会客厅的门时，几位企业家率先起身迎上来，笑容满面地向新任总统问好。
“今天机会难得，大家有什么想和总统说的，都可以畅所欲言。”罗洛利说。
“伯父直接叫我利夏就可以了。”
方才罗洛利的迟疑被他尽收眼底，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企业家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纷纷称赞利夏随和，顺带调侃罗洛利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谨，就连这样的私人聚会都要坚持“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罗洛利顺势将他们一一介绍给利夏。
回廊上的灯光斜射进来，映在会客厅光滑的装饰玉璧上，折射出一轮金色的光晕。这道美丽的光影随着人群的动静来回跃动，最终悄然笼罩了另一个同样美丽的轮廓。
利夏刚刚同最后一位企业家握完手，顺着光的方向抬头望去，便看见美琪亭亭立于人群之外。
她的长发高高盘起，红宝石耳坠摇曳生辉，同色调的缎面长裙泛着柔和的光泽。一道描了一层金边的亮光落在她雪白色的毛绒披肩上，犹如雪山夕照。
身处社交场合，她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在他向她看过来时，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巴比基上偶尔的几句来回也只是出于工作需要。
美琪的态度一如往常，但又似乎多了几分疏离。
当利夏从新上任的快节奏工作中暂时脱身出来，望向巴比基屏幕的时候，他也并不确定，对面这些措辞周全的文字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甚至偶尔会想，她是否已经做出了决定，打算用行动来告诉他，她决定与他保持距离了。
只是以他对她的了解，他又知道这不是她的风格。即便最后真的选择了拒绝，她大概也会与他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在他收到她信息的那天晚上，他知道这一刻到来了。
在众人走向沙发落座之前，他们短暂地擦身而过。
“叫我来是你的主意还是伯父的意思？”在场的都是听觉敏锐的吸血族人，利夏用了魔音传递。
美琪扬起笑容，转身时飘扬的裙摆似有若无地从他身侧掠过，掀起一缕轻盈的风。
“你猜呢？”
他们分别坐在相对着的两个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数位企业家。
话题从利夏这里为出发点，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当水波受到阻碍——场上陷入短暂沉默之时，美琪便会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犹如牵引着水流前行的精灵，始终能令这一潭湖水沉静又生动。
“我有个侄子也在萧龙学园，中学一年级了，刚好赶上种族融合教学制在中学园区铺开，”说话的是一位连锁餐饮店的企业主，生着一张圆圆胖胖的笑脸，暗红色的眼睛加上白得过分的皮肤，像是一对红豆嵌在白面团子上，“他就觉得萧龙学园挺好的，地方又大，环境又好，食堂也好吃，他在学校里待得都不想回来。”
“当年政府将萧龙学园大学园区选做试点就有这方面的考虑，无论是硬软件设施还是地理位置，萧龙学园都是最好的选择。”利夏说。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低头时不经意间看见茶几的台脚边落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红色物体。
“确实是好啊，我弟弟当初其实有点犹豫，还是我劝他，说时代不同了，既然有机会，那还是应该让小孩子走出城堡，多去外面看一看。”
利夏的目光扫过对面坐着的美琪。
她右耳上的红宝石还在灯下闪着光，但左耳却光秃秃的。
“我当年想法和你一样，所以也让美琪去了萧龙学园，她那会儿刚好是第一批。”罗洛利接话道。
美琪注意到了利夏的视线，向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那可真是巧了！诶，我突然想起来，美琪小姐，中学园区的区长你知道吗？”
突然被点名，美琪不得不收回注意力，“是霍普曼老师？我曾经见过，但不太熟。”
“我听我侄子说过一次，他们那群小朋友都不太喜欢他，所以我还挺好奇的，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恶吗？那怎么还能当区长呢？”
美琪想了想，笑道：“不同的老师风格也不同，有些老师可能就是比较严厉，不太容易讨学生喜欢。”
她只在因为萝铃的事去萧龙学园的时候见过霍普曼一面，还和他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这种事倒也不足以令她在眼下的场合发表意见。
“这倒是，想当年咱们做学生的时候，谁还没几个路上遇见都恨不得绕着走的老师呢，而且人家往往还是领导！”红豆白面团哈哈笑起来。
“不过如果真有老师言行不当的话，还是要及时反馈。萧龙学园有园长接待日，赫斯园长每个月会有一天在办公室接待学生和家长，想去的话直接在官网上预约就可以了。”
对方连连点头。
美琪将目光又投回利夏身上。
利夏微微抬手，指了一下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美琪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果然摸了个空。
“听说魔力洲的新任洲长马上要到位了，是原先科技部的方茼副部长？”
开口的是一位金发的女企业家，她的品牌在魔力产品行业中的市场占有率去年排名第六。
“对，方茼当年在学校的专业就是工业工程，对魔力产品也比较了解，之后如果有机会见面，你们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文，但前置流程已经走完，这一消息已经在萧龙政府里传遍了，其他行业消息灵通的人多少听到了风声，利夏倒也没有守口如瓶的必要。
“真是方茼副部长啊！我祖母曾经是她妹夫的老师，”有人兴致勃勃地开口，“她妹妹和一个精灵族人结婚了，我当时在婚礼上见过她。她自己似乎还是单身？看着就是三十来岁普普通通的白领女青年，特别开朗活泼，根本看不出来是部级领导。”
“在我这里，我刚刚捡到了。”利夏魔音传递给美琪。
“我来拿吧，我怕你用物体转移魔法会被人看见。”美琪说，“在你左手还是右手？”
能够隔空取物的物体转移魔法，使用的前提之一是知道物品具体在什么位置。
然而——
“这回轮到你来猜了。”他说。
“既然是总统推荐的人，那肯定是最合适的，”金发女人说，“魔力洲的魔力产品行业基础很好，几年前总统推行经济改革之后市场又扩大了，尤其是很多过去不愿意使用魔力产品的非魔力种族人也成为了我们的客户。现在方茼副部长又是专业对口，对我们来说真是好消息。”
“你确定吗？”美琪微微挑了下眉，“让我来猜的话，我会用自己的方法。”
“改革依然会持续推进，市场扩大之后，供给端也会有新的参与者加入进来。”利夏神情专注，语速不紧不慢，而下一秒他的声音就单独进了美琪的耳朵，“愿意领教。”
美琪右手虚握成拳，掌心朝下搭在膝上，默念了一个咒语。但她嘴角依然保持着最自然优雅的弧度，目光静悄悄地从利夏脸上掠过，与他眼神相接了一瞬。
利夏微微蜷了一下左手手指。
那一枚光滑圆润的红宝石正静静躺在他的左手手心里。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沿着他的左手食指缓慢地向上攀援，在虎口处逡巡了几圈，然后一点点地顺着掌心脉络朝里蜿蜒，离红宝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美琪小姐，基金会最近有什么合适的项目吗？我目前倒是有一笔资金。”又有一位企业家突然开口问道。
那道气流像是受惊一般颤抖了一下，然后停住不动了。
“您如果有兴趣那真是太好了！”美琪露出惊喜的笑容。
利夏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伸出右手，两手交握间，红宝石便飞速地从他的左手滑入了右手掌心。
等到这段谈话告一段落，美琪重新驱动那一缕气流的时候，利夏已经坦然自若地和旁边的企业家聊起了营商环境。
“魔力洲的氛围确实好，尤其是关于种族融合的政策给我们降低了很多成本，可惜我们再想向外拓展业务就很困难了，”说话的是先前的那位红豆白面团，“去年我们本来想去看看热带洲，结果市场调研做下来发现根本行不通。”
“我们也一样，”金发女人如遇知己，“那边的非魔力种族人好像很抵触魔力产品，不光线下实体店做不起来，就连线上销售都很少发往热带洲，仅有的那部分也是到魔力种族聚居区。”
“热带洲情况比较复杂，在种族问题上趋于保守，”利夏敏感地觉察到左手手心的那道气流突然消失了，“要想开拓市场确实有难度，但也说明需求潜力巨大，只是需要契机以及耐心。”
美琪的魔音传递又到了他耳边。
“哎呀，猜错了，我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如是说，语气里却是不加掩饰的笑意。
魔音传递往往会放大人声中的细节，她的声音轻盈又曼妙，像是一颗露珠从绿叶末梢倏地坠下，在花瓣上晃晃悠悠地打了几个旋，然后丝滑地藏入了花蕊间。
花蕊猝不及防地颤动了一下。
“我们当初也是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最不怕的就是挑战，这会让我们变得更强大。”金发女人自信地笑起来。
一旁有企业家闻声附和，亦或是热情地赞扬她的勇气。
管家进来为宾客们换上一壶新茶，又挨个将茶杯斟至七分满。
笑声与杯盏间轻微的碰撞声相互穿插，袅袅茶香同氤氲雾气一起升腾，没有谁会注意到某些人片刻的游离。
“既然不在这里，那就只有另外一边了。”
熟悉的气流再次出现在利夏的右手边。
和上回不同，这一轮的气流不再辗转徘徊，而是裹挟着温热的触感单刀直入，在他的掌心里猛烈地冲撞了几个来回，像是一只误入樊笼的小兽。
而只在须臾之后，他手心里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外来之物就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兽带着红宝石一起逃走了。
只留下看门人对着空荡荡的笼子怅然若失。
——《云霄之上》
总统大选之后，秉光接手了总统府警卫队。
当年曾为天拓总统护卫的队员大多已经退役，剩下的也分散在各个军区。他调取了这些人的档案，一一看过之后打报告调回了几个能力杰出且有意愿回到总统府工作的老队员，又接收了军区调来的新成员，在原有章程的基础上结合实际情况开展工作。
平心而论，这份工作现在并不难做。国内社会大体稳定，利夏的风评以肯定为主，少数不满的基本也只在网上过过嘴瘾，诸如上次在博物馆泼油漆的这类极端人士毕竟是极少数，且也没翻出什么浪来。
从他手头上拿到的记录来看，当年负责天拓总统安保工作的前辈比他的压力大多了。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记录还显示，天拓总统刚刚上任的时候，一切也是这样风平浪静的。
根据这两个多月以来他的观察，新总统也是一位胸有成算，但在时机合适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主。
他知道总统的谋算抱负绝不止眼下大众看见的这么简单平和，但不知道等到他的筹划最终现于人前，是否也会激起和当年一样迅猛的反扑。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必须先把警卫队这块坚实的盾牌打造出来。
总统作为领导是很好的，但作为被保护对象有时也不是那么合格。
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他细心发现了破绽——那位被总统从家中带到官邸来的负责总统及其家人饮食的管家易克这周六下午开始休假且周六晚上没有人员替岗，他根本不知道利夏准备外出。
秉光发现这件事后立刻去找了利夏，还好堂堂总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对他撒谎。
“总统，您如果有外出安排的话请记得告诉我一声，我需要安排随行队员。”
他站在利夏面前，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但我这是私人行程。”
“私人行程同样需要。”
“从前天拓总统也时常和朋友出去吃饭，没有带警卫。”
“天拓总统用餐的餐厅里至少安排了六名便衣，分别把守着餐厅的出入口，以及坐在具有最佳视野的位置上。这还只是最开始的几年，后来便衣的数量就增……”
“我保证下次一定提前和你说，好吗？”利夏颇有些头疼地拦住这位恪尽职守的警卫队队长的话，“但是这一次不行，我是去奇波洛城堡，也不是工作场合，带太多人不合适。”
利夏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罗洛利至少在名义上是他的准岳父，奇波洛城堡也只是吸血族的聚居地而非龙潭虎穴，利夏刚一上任就带着一群人招摇过市确实不那么恰当。
最终结果是利夏和秉光各自退让了一步，由秉光像此前刚刚接受保护利夏的任务时一样，他一个人陪同利夏去奇波洛城堡，无需再出动其他警卫。
那时的秉光还不知道，这种令人操心的保护模式在今后还会频繁地出现。
利夏抵达奇波洛城堡的时候还没到傍晚，城堡管家罗奥洛正站在门口，为利夏这么早便轻车简行而来略感吃惊，急忙迎上前去。
“利夏总统下午好！”
问候之后他解释道：“族长正在来的路上。”
“没关系，”利夏一如往常温煦，“我也来过很多次了，就算是一个人进去也不会迷路。”
罗奥洛笑道，“您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城堡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乐意与总统同路。”
他将目光移向利夏身侧着黑色西服的秉光，在脑海里反复搜索了数遍，始终没想起来这是萧龙政府的哪位高官亦或是总统的哪位亲友，未免之后失礼不得不开口询问：“请问阁下是……”
“这位是我的朋友，秉光少校。”利夏介绍道。
罗奥洛心里顿时有了数，不着痕迹地悄悄多看了秉光两眼，努力记住这张年轻英俊的脸，以后少不了要打交道，同时默默记下等会儿要吩咐仆人务必将他的座位安排在总统旁边。
他们朝城堡内走了没多远，便见罗洛利匆匆而来。
罗奥洛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由罗洛利陪利夏往里走。
“美琪正在会客厅，我刚从那里过来，她在基金会认识了几位吸血族的企业家，他们都很期待与你见面。”罗洛利几近斟酌，最终还是暂时略过了称呼，用女儿做了话题的开头。
他推开会客厅的门时，几位企业家率先起身迎上来，笑容满面地向新任总统问好。
“今天机会难得，大家有什么想和总统说的，都可以畅所欲言。”罗洛利说。
“伯父直接叫我利夏就可以了。”
方才罗洛利的迟疑被他尽收眼底，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企业家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纷纷称赞利夏随和，顺带调侃罗洛利还是一如既往地严谨，就连这样的私人聚会都要坚持“工作的时候称职务”。
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罗洛利顺势将他们一一介绍给利夏。
回廊上的灯光斜射进来，映在会客厅光滑的装饰玉璧上，折射出一轮金色的光晕。这道美丽的光影随着人群的动静来回跃动，最终悄然笼罩了另一个同样美丽的轮廓。
利夏刚刚同最后一位企业家握完手，顺着光的方向抬头望去，便看见美琪亭亭立于人群之外。
她的长发高高盘起，红宝石耳坠摇曳生辉，同色调的缎面长裙泛着柔和的光泽。一道描了一层金边的亮光落在她雪白色的毛绒披肩上，犹如雪山夕照。
身处社交场合，她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在他向她看过来时，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巴比基上偶尔的几句来回也只是出于工作需要。
美琪的态度一如往常，但又似乎多了几分疏离。
当利夏从新上任的快节奏工作中暂时脱身出来，望向巴比基屏幕的时候，他也并不确定，对面这些措辞周全的文字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甚至偶尔会想，她是否已经做出了决定，打算用行动来告诉他，她决定与他保持距离了。
只是以他对她的了解，他又知道这不是她的风格。即便最后真的选择了拒绝，她大概也会与他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在他收到她信息的那天晚上，他知道这一刻到来了。
在众人走向沙发落座之前，他们短暂地擦身而过。
“叫我来是你的主意还是伯父的意思？”在场的都是听觉敏锐的吸血族人，利夏用了魔音传递。
美琪扬起笑容，转身时飘扬的裙摆似有若无地从他身侧掠过，掀起一缕轻盈的风。
“你猜呢？”
他们分别坐在相对着的两个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数位企业家。
话题从利夏这里为出发点，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当水波受到阻碍——场上陷入短暂沉默之时，美琪便会恰到好处地接过话头，犹如牵引着水流前行的精灵，始终能令这一潭湖水沉静又生动。
“我有个侄子也在萧龙学园，中学一年级了，刚好赶上种族融合教学制在中学园区铺开，”说话的是一位连锁餐饮店的企业主，生着一张圆圆胖胖的笑脸，暗红色的眼睛加上白得过分的皮肤，像是一对红豆嵌在白面团子上，“他就觉得萧龙学园挺好的，地方又大，环境又好，食堂也好吃，他在学校里待得都不想回来。”
“当年政府将萧龙学园大学园区选做试点就有这方面的考虑，无论是硬软件设施还是地理位置，萧龙学园都是最好的选择。”利夏说。
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低头时不经意间看见茶几的台脚边落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红色物体。
“确实是好啊，我弟弟当初其实有点犹豫，还是我劝他，说时代不同了，既然有机会，那还是应该让小孩子走出城堡，多去外面看一看。”
利夏的目光扫过对面坐着的美琪。
她右耳上的红宝石还在灯下闪着光，但左耳却光秃秃的。
“我当年想法和你一样，所以也让美琪去了萧龙学园，她那会儿刚好是第一批。”罗洛利接话道。
美琪注意到了利夏的视线，向他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那可真是巧了！诶，我突然想起来，美琪小姐，中学园区的区长你知道吗？”
突然被点名，美琪不得不收回注意力，“是霍普曼老师？我曾经见过，但不太熟。”
“我听我侄子说过一次，他们那群小朋友都不太喜欢他，所以我还挺好奇的，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可恶吗？那怎么还能当区长呢？”
美琪想了想，笑道：“不同的老师风格也不同，有些老师可能就是比较严厉，不太容易讨学生喜欢。”
她只在因为萝铃的事去萧龙学园的时候见过霍普曼一面，还和他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但这种事倒也不足以令她在眼下的场合发表意见。
“这倒是，想当年咱们做学生的时候，谁还没几个路上遇见都恨不得绕着走的老师呢，而且人家往往还是领导！”红豆白面团哈哈笑起来。
“不过如果真有老师言行不当的话，还是要及时反馈。萧龙学园有园长接待日，赫斯园长每个月会有一天在办公室接待学生和家长，想去的话直接在官网上预约就可以了。”
对方连连点头。
美琪将目光又投回利夏身上。
利夏微微抬手，指了一下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美琪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果然摸了个空。
“听说魔力洲的新任洲长马上要到位了，是原先科技部的方茼副部长？”
开口的是一位金发的女企业家，她的品牌在魔力产品行业中的市场占有率去年排名第六。
“对，方茼当年在学校的专业就是工业工程，对魔力产品也比较了解，之后如果有机会见面，你们应该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文，但前置流程已经走完，这一消息已经在萧龙政府里传遍了，其他行业消息灵通的人多少听到了风声，利夏倒也没有守口如瓶的必要。
“真是方茼副部长啊！我祖母曾经是她妹夫的老师，”有人兴致勃勃地开口，“她妹妹和一个精灵族人结婚了，我当时在婚礼上见过她。她自己似乎还是单身？看着就是三十来岁普普通通的白领女青年，特别开朗活泼，根本看不出来是部级领导。”
“在我这里，我刚刚捡到了。”利夏魔音传递给美琪。
“我来拿吧，我怕你用物体转移魔法会被人看见。”美琪说，“在你左手还是右手？”
能够隔空取物的物体转移魔法，使用的前提之一是知道物品具体在什么位置。
然而——
“这回轮到你来猜了。”他说。
“既然是总统推荐的人，那肯定是最合适的，”金发女人说，“魔力洲的魔力产品行业基础很好，几年前总统推行经济改革之后市场又扩大了，尤其是很多过去不愿意使用魔力产品的非魔力种族人也成为了我们的客户。现在方茼副部长又是专业对口，对我们来说真是好消息。”
“你确定吗？”美琪微微挑了下眉，“让我来猜的话，我会用自己的方法。”
“改革依然会持续推进，市场扩大之后，供给端也会有新的参与者加入进来。”利夏神情专注，语速不紧不慢，而下一秒他的声音就单独进了美琪的耳朵，“愿意领教。”
美琪右手虚握成拳，掌心朝下搭在膝上，默念了一个咒语。但她嘴角依然保持着最自然优雅的弧度，目光静悄悄地从利夏脸上掠过，与他眼神相接了一瞬。
利夏微微蜷了一下左手手指。
那一枚光滑圆润的红宝石正静静躺在他的左手手心里。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气流沿着他的左手食指缓慢地向上攀援，在虎口处逡巡了几圈，然后一点点地顺着掌心脉络朝里蜿蜒，离红宝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美琪小姐，基金会最近有什么合适的项目吗？我目前倒是有一笔资金。”又有一位企业家突然开口问道。
那道气流像是受惊一般颤抖了一下，然后停住不动了。
“您如果有兴趣那真是太好了！”美琪露出惊喜的笑容。
利夏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伸出右手，两手交握间，红宝石便飞速地从他的左手滑入了右手掌心。
等到这段谈话告一段落，美琪重新驱动那一缕气流的时候，利夏已经坦然自若地和旁边的企业家聊起了营商环境。
“魔力洲的氛围确实好，尤其是关于种族融合的政策给我们降低了很多成本，可惜我们再想向外拓展业务就很困难了，”说话的是先前的那位红豆白面团，“去年我们本来想去看看热带洲，结果市场调研做下来发现根本行不通。”
“我们也一样，”金发女人如遇知己，“那边的非魔力种族人好像很抵触魔力产品，不光线下实体店做不起来，就连线上销售都很少发往热带洲，仅有的那部分也是到魔力种族聚居区。”
“热带洲情况比较复杂，在种族问题上趋于保守，”利夏敏感地觉察到左手手心的那道气流突然消失了，“要想开拓市场确实有难度，但也说明需求潜力巨大，只是需要契机以及耐心。”
美琪的魔音传递又到了他耳边。
“哎呀，猜错了，我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她如是说，语气里却是不加掩饰的笑意。
魔音传递往往会放大人声中的细节，她的声音轻盈又曼妙，像是一颗露珠从绿叶末梢倏地坠下，在花瓣上晃晃悠悠地打了几个旋，然后丝滑地藏入了花蕊间。
花蕊猝不及防地颤动了一下。
“我们当初也是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来的，最不怕的就是挑战，这会让我们变得更强大。”金发女人自信地笑起来。
一旁有企业家闻声附和，亦或是热情地赞扬她的勇气。
管家进来为宾客们换上一壶新茶，又挨个将茶杯斟至七分满。
笑声与杯盏间轻微的碰撞声相互穿插，袅袅茶香同氤氲雾气一起升腾，没有谁会注意到某些人片刻的游离。
“既然不在这里，那就只有另外一边了。”
熟悉的气流再次出现在利夏的右手边。
和上回不同，这一轮的气流不再辗转徘徊，而是裹挟着温热的触感单刀直入，在他的掌心里猛烈地冲撞了几个来回，像是一只误入樊笼的小兽。
而只在须臾之后，他手心里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外来之物就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小兽带着红宝石一起逃走了。
只留下看门人对着空荡荡的笼子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