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那位工程师的故事如同掉入湖中的小石子，看似只惊起了层层涟漪，却不知涟漪也可能掀起巨浪。
现在第二颗石子出现了，另一轮蝴蝶效应开始了。
——《云霄之上》
那天利夏和美琪还是没能跳上舞。
因为利夏接了好几轮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不太好的消息：原定要升任警察部副部长的热带洲警察厅厅长麦卢被实名举报贪污。
舞会前一天也就是周五下午，利夏和吉亚刚刚在麦卢的任命文件上签完字，周一就将正式发文。而就在那一天，针对麦卢的举报也摆上了监察部部长尹年的桌面。
尹年周五没有加班，时间一到就火速离开云霄大厦，和夫人共进烛光晚餐，然后去国家大剧院观看某场话剧的末场演出，也就并未注意自己打算留到下周再处理的文件都包含了什么内容。
直到周六他的助理发信息给他询问进展，他才想起秘书的确同他强调过有一份文件需要加急审阅。
“我刚刚听总统府说下周一就会正式宣布麦卢的新任命，您看是不是需要先同总统和长老院知会一声。”
尹年像被火燎了一般迅速从他家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弹起来，冲向路路通魔法屋，忍着晕眩直抵云霄大厦，冲进办公室把那份文件翻出来。
越翻他的心就越凉，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电话给上报这份材料的经办人核实情况，却被告知举报人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抑或是原本就打算双管齐下，竟然自行联络了媒体，就在刚才这件事已经开始在网络上传播了。
尹年打开社交媒体输入关键词，看着越来越高的讨论量，他的心凉得彻彻底底。
“是我失察。分支机构的经办人不知道麦卢即将调任，因此只按照常规流程来汇报，没有加急处理，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这才耽误了时间。”
萧龙种族长老院在周日早上召开了临时会议，尹年开门见山地承认错误。
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也没有什么可分辩的，但他看了一眼会议室里坐着的利夏、吉亚和锦尘，赌今日的重点不会放在他这里。
“你们部门的问题之后再说，”莫明的反应果然如尹年所料，“麦卢的事现在已经传遍了，当务之急是提新的副部长人选。”
“族长，我的意见是延后处理，麦卢的事现在还没有定论，很可能是有人诬陷，贸然中止调任对他太不公平了。”吉亚急急提出反对。
他任热带洲洲长期间与麦卢极为默契，也是他极力推荐麦卢升任警察部副部长，谁知临门一脚出了这样的事，他绝对是除了麦卢本人以外最着急的那一个。
莫明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视线转向另一个人：“利夏，你怎么想？”
吉亚紧紧盯着他。
利夏接收到了他目光中的意味，略一沉吟，“我同意副总统说的要先了解具体情况，如果麦卢确实是被冤枉的，那么推迟几天宣布任命也是可行的。但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副部长的职位不可能只等他一个人。”
锦尘适时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但吉亚显然不愿接受这个局面，“我还以为我们今天是来讨论麦卢的问题的，不然何必辛苦尹年部长大周末的来加班。”
尹年呵呵一笑，“总统和族长都来了，我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情况也是应当的，不辛苦。”
吉亚同尹年素有龃龉也并非秘密，吉亚向来耿直，看不惯为人圆滑却主持着监察部的尹年，过去他还是洲长的时候，就与尹年起过冲突，起因是吉亚认为监察部的检查过于形式主义，不仅无效还妨碍了他们的正常工作。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地朝尹年发火，尹年从不和任何人公开争执。
会议室里诡异地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
“行啊，那正好先听你说一说监察部目前掌握的情况，”莫元一拍桌子，“我昨晚听说的时候都还晕晕乎乎的，好好一个人马上就升职了，怎么搞出这种事来！”
尹年清了清嗓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叙述监察部收到的材料：“举报人是一家连锁餐饮店负责人的妻子，她举报麦卢长期在他们总店虚开发票，谎称他们给热带洲警察厅加班或是出外勤的工作人员提供了餐饮服务。麦卢自己只需支付给他们一小笔税费，就可以通过他们店里开具的发票和菜品明细清单申请报销，从而获利。这2十有八九以来，麦卢在他们店里开具的虚假发票至少有四万萧龙数。”
莫明神色平静，“既然已经2十有八九了，举报人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要检举呢？况且涉及到的还是她自家的企业。”
“关于这一点，监察部的材料里并没有提到，”尹年回答，“但是昨天她又自行在网上发布了举报内容，不同的是这一次举报对象是她的丈夫。从她的叙述来看，她正在和丈夫协议离婚，而这家当初由他们共同创办的企业又正准备上市，夫妻双方对企业财产的分割始终无法谈妥，协商无果之后，举报人决定揭发企业虚增收入财务造假，以中断上市进程，关于麦卢的问题只是她在举报丈夫时顺带列举的一部分证据。”
“这不可能。”吉亚斩钉截铁，“我和麦卢认识很多年了，他不是这种人。况且餐费报销的流程非常严格，加班或者出外勤都要提供相应的工作记录作为证明，难不成几十个警察陪着他一起造假？再有，我说句不好听的，2十有八九了才四万萧龙数，可是以当年热带洲黑魔法的猖獗程度，他如果有心受贿，愿意给他送钱的黑魔法师能排长队。他只需对那群人稍微松一松手，到手的钱不比他现在辛辛苦苦攒材料骗取报销经费来得多得多？就连阳恒那样的，他从日出重工手里拿的都有百万了吧。”
“可不可能的，监察部先查了再说。就目前描述的情况来看，涉及金额不高，当事方也简单，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莫明看向尹年，“你们现在收到的证据都包括什么内容？”
尹年避开了吉亚咄咄逼人的目光，“举报人提供了麦卢开具发票前后她丈夫以及餐饮店的账户流水记录。麦卢每次都会全款支付餐费并开具发票，但过了两三天或者一两周之后，举报人的丈夫就会留下税费，把剩余部分退还给麦卢。”
吉亚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尹年也没有给他插话的时机，“举报人还附了几年前她与丈夫的一段聊天记录，她查账时问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这样一笔大额的退款，她丈夫回复说‘就是为了开票，他们那种人嘛，你懂得’。”
眼看吉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尹年还是补充了一句，“当然了，这种语焉不详的聊天记录不能成为直接证据，我们后续会从交易流水出发开展调查，也不排除是一场误会的可能性。”
尹年说得委婉，但以在座各位的经验来看，麦卢十有八九是没办法升职了，甚至可能连现在的职位都保不住。
提名新的警察部副部长势在必行。
萧龙共和国的部长由总统提名，但副总统拥有否决权，换言之即需要正副总统意见统一。此前麦卢的提名是在利夏就任总统之前就由长老院带头讨论定下的，这也是一个难得的令利夏、吉亚和长老院三方都满意的人选，然而现下平衡被打破了。
就在吉亚连续否决了利夏提出的两个人名之后，面对利夏关于他是否另有中意人选的询问，吉亚再次发挥了他阴阳怪气的本领：“我不敢有，我生怕今天提名一个，明天就又出事了，到时候就要怪我老眼昏花识人不清了！”
“要我看，何必费这么大劲呢，”他冷笑道，“不如总统赶紧把壹索召回来，他原先做代理副部长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现下这个位置也空出来了，让他直接转正，大家都满意。”
这话说得不客气极了。
麦卢被举报一事在网上传开之后，他原本要升任警察部副部长的消息也传了出去，舆论一片哗然。尤其是麦卢在热带洲的口碑极好，有相当一部分的热带洲网民倾向于认为麦卢遭人设计陷害了。而在这种氛围中，又有一种声音认为，是利夏想要将这个位置留给目前还在外星球执行任务的壹索。
对于此种观点，长老院自是嗤之以鼻。壹索当初为什么成了警察部代理副部长，外行人不明白，他们再清楚不过，明明是由于利夏准备退选，担心宾牟获胜后他与屈引两兄弟权力过大。现下局势改变，利夏赢得选举，警察部副部长的位置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但此时吉亚提起这个话题，弦外之意一目了然。
“麦卢何德何能让副总统这么看重，连气话都讲出来了，”锦尘笑了一下，“壹索当然好，那也得人家有空才行啊，异世界的事没结束，就着急忙慌地让人回来，欣赏人才也不能这么压榨嘛。”
她刻意偏了一个方向来理解吉亚的话，试图让场上的话题回归正轨。
然而吉亚这回似乎铁了心要和所有人对着干。
“我不想针对谁，但现在是有人针对我！”吉亚重重地放下手上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当初推荐麦卢是我的主意，因为我自认足够了解他。他这个人无趣得很，每天不在家就在工作单位，爱好全都是跑步写字这种不花钱的活动，妻子女儿不在家就穿着拖鞋跑到楼下露天的小店点碗面，那小店破得下雨的时候雨滴都能顺着伞上的破洞掉到他碗里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抠抠搜搜，无聊又木讷的人，当年在一线执行任务中了钻心咒，愣是咬牙死死拽着黑魔法师的腿不放手，不管对方瞬移到哪儿都摆脱不掉他，最后同事追着他的定位抓到了人，他疼得两个手掌心都被他自己掐出了血，咒语持续时间太长，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才能回家！
“后来他升了领导，主管一起大案，有一家人几乎被黑魔法师灭门，唯一的证人只剩下这家人七八岁的小女儿，他就把小姑娘接到家里保护起来，为此他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还收到了恐吓信。案件告破之后，他又资助小姑娘一直到她读完大学，去年那姑娘结婚了还请他们去参加婚礼，在婚礼上哭着和全场宾客介绍她的‘第二个家’……”
吉亚说着说着，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刚才有人问我‘麦卢何德何能’，这就是他的德行和能力！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不要说我，你们去问热带洲的整个警察系统，谁不知道他的事迹，哪个从警的新人不视他为榜样！我推荐他固然有我与他相熟的私心，但这个提名我提得问心无愧！”
“热带洲所有认识他的，承过他情的，谁会信他贪污？现在突然爆出这样一个荒唐的消息，好巧不巧还是在任命即将公布的前两天，这不是有人做局还能是什么！这不就是要毁掉一个战功赫赫的功臣吗！不就是逼着我们换新的副部长人选吗！这样明晃晃一个巨坑摆在我面前，我能闭着眼睛往下跳吗！”
利夏稍稍回了一下头，坐在会议室外围的新任总统办公室主任谨慈会意，上前去倒茶。
其实也只有吉亚一人的杯子需要加水。
吉亚这番几乎算得上是声泪俱下的肺腑之言令在场众人都有所动容，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了不少。
锦尘那句不经意的“何德何能”被吉亚驳了回来，但她倒也不在乎这点小事，只幽幽叹了口气，低头喝茶。话说到这份上，再往后就不属于她能调和的范围了。
“那就还是按照我们刚才说的来，任命暂缓，监察部先查，”利夏说，“人选问题也不急于这一两天，大家看情况再斟酌。”
“尹年部长，”利夏点了名，“这个星期之内，至少初步结果要给到总统府。针对网上的舆论，通报也尽快发出去。”
“明白。”尹年答道。
“你们询问过麦卢吗？”
“昨晚就联系了，但是麦卢一直到今天早上都没有接电话，他家人倒是能联系上，也都说不知情不可能。我已经安排人去他家里了，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尹年迟疑地看了一眼吉亚，“副总统应该也找过他了吧，不知道是否有回复？”
“没有。”
吉亚僵着脸，不知是回复尹年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这场临时会议暂告一段落，吉亚率先夺门而出，莫明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莫元在原地拉扯着尹年问案件细节，利夏则落后几步和锦尘一同进了电梯。
“副总统还是这么真性情。”锦尘说，“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拿壹索说事，壹索当初为什么进警察部，长老院知道，他应该也知道，他不该怀疑你的。”
“他是真的认为此事存疑，想尽力保麦卢。但故意提壹索未尝不是为了给他自己争取更多话语权，毕竟现在外面都在传我想把副部长留给壹索，如果最后还是走到了换人这一步，那么提名的时候我就要向他让步。”
“你还是稍微让了一点吧，他说完那一大通之后你都不提新人选的事了。”
“吉亚对麦卢确实熟悉，说了他这么多生动的事例，现下再提新人选难免相形见绌。何况今天这个场面，说了也是徒增不快。”利夏叹道，“不过确实奇怪，我知道麦卢，有一年授勋大会还见过他，功绩都是实打实的，事迹也是真的感人，突然来这么一出有违常理。”
锦尘点头，“副总统虽说是脾气直了点，但也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性格。麦卢能和他相交这么多年，应该不是没有底线的人。”她想了想又感慨道，“不过这种事谁说得清呢，中途变质的人这些年我们见得还少吗？只能说我真心希望这是场误会，英雄腐化总是格外令人心痛。”
电梯抵达一楼，利夏和锦尘刚刚走到门廊处，便听见身后响起另一部电梯到达的提示音，紧接着就是尹年急促的脚步声。
“利夏总统请等一下！”他跑得飞快，和他乘同一部电梯的莫元根本跟不上他。
他呼喊的声音极大，前面已经走出老远的吉亚和莫明都回头看来。
“总统。”他匆匆在利夏面前站定，手中还举着刚刚结束通话的巴比基，气息因长距离的跑动而略显急促。
“找到麦卢了，他承认了。”
闻声赶来的吉亚脚步猛地顿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警察厅的后台部门和一线不同，他们有周末，只是依旧需要安排人员轮流在岗以应对突发情况。以麦卢的级别早就不需要在周末值守了，但他前一晚主动代了其他领导的岗，在警察厅里坐了通宵。
当监察部的人在麦卢家里找到他时，他身上还穿着警服，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那沙发有些年头了，边角的扶手处有细微的裂痕，油漆颜色也因岁月冲刷而变得不太均匀，中间常坐的位置颜色格外浅淡，远看就像一滴水掉进了颜料盘里，随后从中间开始向四周晕染出去。
见到来人，麦卢表现得很平静。
他把制服上的肩章一点点揭下来，叠在自己的警官证上，然后一并推到了监察部工作人员的面前。
“是我一个人做的，与其他人无关。”他抬起头来，“但我问心无愧。”
现在第二颗石子出现了，另一轮蝴蝶效应开始了。
——《云霄之上》
那天利夏和美琪还是没能跳上舞。
因为利夏接了好几轮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不太好的消息：原定要升任警察部副部长的热带洲警察厅厅长麦卢被实名举报贪污。
舞会前一天也就是周五下午，利夏和吉亚刚刚在麦卢的任命文件上签完字，周一就将正式发文。而就在那一天，针对麦卢的举报也摆上了监察部部长尹年的桌面。
尹年周五没有加班，时间一到就火速离开云霄大厦，和夫人共进烛光晚餐，然后去国家大剧院观看某场话剧的末场演出，也就并未注意自己打算留到下周再处理的文件都包含了什么内容。
直到周六他的助理发信息给他询问进展，他才想起秘书的确同他强调过有一份文件需要加急审阅。
“我刚刚听总统府说下周一就会正式宣布麦卢的新任命，您看是不是需要先同总统和长老院知会一声。”
尹年像被火燎了一般迅速从他家柔软舒适的沙发上弹起来，冲向路路通魔法屋，忍着晕眩直抵云霄大厦，冲进办公室把那份文件翻出来。
越翻他的心就越凉，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电话给上报这份材料的经办人核实情况，却被告知举报人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抑或是原本就打算双管齐下，竟然自行联络了媒体，就在刚才这件事已经开始在网络上传播了。
尹年打开社交媒体输入关键词，看着越来越高的讨论量，他的心凉得彻彻底底。
“是我失察。分支机构的经办人不知道麦卢即将调任，因此只按照常规流程来汇报，没有加急处理，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这才耽误了时间。”
萧龙种族长老院在周日早上召开了临时会议，尹年开门见山地承认错误。
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也没有什么可分辩的，但他看了一眼会议室里坐着的利夏、吉亚和锦尘，赌今日的重点不会放在他这里。
“你们部门的问题之后再说，”莫明的反应果然如尹年所料，“麦卢的事现在已经传遍了，当务之急是提新的副部长人选。”
“族长，我的意见是延后处理，麦卢的事现在还没有定论，很可能是有人诬陷，贸然中止调任对他太不公平了。”吉亚急急提出反对。
他任热带洲洲长期间与麦卢极为默契，也是他极力推荐麦卢升任警察部副部长，谁知临门一脚出了这样的事，他绝对是除了麦卢本人以外最着急的那一个。
莫明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视线转向另一个人：“利夏，你怎么想？”
吉亚紧紧盯着他。
利夏接收到了他目光中的意味，略一沉吟，“我同意副总统说的要先了解具体情况，如果麦卢确实是被冤枉的，那么推迟几天宣布任命也是可行的。但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副部长的职位不可能只等他一个人。”
锦尘适时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但吉亚显然不愿接受这个局面，“我还以为我们今天是来讨论麦卢的问题的，不然何必辛苦尹年部长大周末的来加班。”
尹年呵呵一笑，“总统和族长都来了，我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情况也是应当的，不辛苦。”
吉亚同尹年素有龃龉也并非秘密，吉亚向来耿直，看不惯为人圆滑却主持着监察部的尹年，过去他还是洲长的时候，就与尹年起过冲突，起因是吉亚认为监察部的检查过于形式主义，不仅无效还妨碍了他们的正常工作。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地朝尹年发火，尹年从不和任何人公开争执。
会议室里诡异地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
“行啊，那正好先听你说一说监察部目前掌握的情况，”莫元一拍桌子，“我昨晚听说的时候都还晕晕乎乎的，好好一个人马上就升职了，怎么搞出这种事来！”
尹年清了清嗓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叙述监察部收到的材料：“举报人是一家连锁餐饮店负责人的妻子，她举报麦卢长期在他们总店虚开发票，谎称他们给热带洲警察厅加班或是出外勤的工作人员提供了餐饮服务。麦卢自己只需支付给他们一小笔税费，就可以通过他们店里开具的发票和菜品明细清单申请报销，从而获利。这2十有八九以来，麦卢在他们店里开具的虚假发票至少有四万萧龙数。”
莫明神色平静，“既然已经2十有八九了，举报人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要检举呢？况且涉及到的还是她自家的企业。”
“关于这一点，监察部的材料里并没有提到，”尹年回答，“但是昨天她又自行在网上发布了举报内容，不同的是这一次举报对象是她的丈夫。从她的叙述来看，她正在和丈夫协议离婚，而这家当初由他们共同创办的企业又正准备上市，夫妻双方对企业财产的分割始终无法谈妥，协商无果之后，举报人决定揭发企业虚增收入财务造假，以中断上市进程，关于麦卢的问题只是她在举报丈夫时顺带列举的一部分证据。”
“这不可能。”吉亚斩钉截铁，“我和麦卢认识很多年了，他不是这种人。况且餐费报销的流程非常严格，加班或者出外勤都要提供相应的工作记录作为证明，难不成几十个警察陪着他一起造假？再有，我说句不好听的，2十有八九了才四万萧龙数，可是以当年热带洲黑魔法的猖獗程度，他如果有心受贿，愿意给他送钱的黑魔法师能排长队。他只需对那群人稍微松一松手，到手的钱不比他现在辛辛苦苦攒材料骗取报销经费来得多得多？就连阳恒那样的，他从日出重工手里拿的都有百万了吧。”
“可不可能的，监察部先查了再说。就目前描述的情况来看，涉及金额不高，当事方也简单，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莫明看向尹年，“你们现在收到的证据都包括什么内容？”
尹年避开了吉亚咄咄逼人的目光，“举报人提供了麦卢开具发票前后她丈夫以及餐饮店的账户流水记录。麦卢每次都会全款支付餐费并开具发票，但过了两三天或者一两周之后，举报人的丈夫就会留下税费，把剩余部分退还给麦卢。”
吉亚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尹年也没有给他插话的时机，“举报人还附了几年前她与丈夫的一段聊天记录，她查账时问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这样一笔大额的退款，她丈夫回复说‘就是为了开票，他们那种人嘛，你懂得’。”
眼看吉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尹年还是补充了一句，“当然了，这种语焉不详的聊天记录不能成为直接证据，我们后续会从交易流水出发开展调查，也不排除是一场误会的可能性。”
尹年说得委婉，但以在座各位的经验来看，麦卢十有八九是没办法升职了，甚至可能连现在的职位都保不住。
提名新的警察部副部长势在必行。
萧龙共和国的部长由总统提名，但副总统拥有否决权，换言之即需要正副总统意见统一。此前麦卢的提名是在利夏就任总统之前就由长老院带头讨论定下的，这也是一个难得的令利夏、吉亚和长老院三方都满意的人选，然而现下平衡被打破了。
就在吉亚连续否决了利夏提出的两个人名之后，面对利夏关于他是否另有中意人选的询问，吉亚再次发挥了他阴阳怪气的本领：“我不敢有，我生怕今天提名一个，明天就又出事了，到时候就要怪我老眼昏花识人不清了！”
“要我看，何必费这么大劲呢，”他冷笑道，“不如总统赶紧把壹索召回来，他原先做代理副部长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吗，现下这个位置也空出来了，让他直接转正，大家都满意。”
这话说得不客气极了。
麦卢被举报一事在网上传开之后，他原本要升任警察部副部长的消息也传了出去，舆论一片哗然。尤其是麦卢在热带洲的口碑极好，有相当一部分的热带洲网民倾向于认为麦卢遭人设计陷害了。而在这种氛围中，又有一种声音认为，是利夏想要将这个位置留给目前还在外星球执行任务的壹索。
对于此种观点，长老院自是嗤之以鼻。壹索当初为什么成了警察部代理副部长，外行人不明白，他们再清楚不过，明明是由于利夏准备退选，担心宾牟获胜后他与屈引两兄弟权力过大。现下局势改变，利夏赢得选举，警察部副部长的位置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但此时吉亚提起这个话题，弦外之意一目了然。
“麦卢何德何能让副总统这么看重，连气话都讲出来了，”锦尘笑了一下，“壹索当然好，那也得人家有空才行啊，异世界的事没结束，就着急忙慌地让人回来，欣赏人才也不能这么压榨嘛。”
她刻意偏了一个方向来理解吉亚的话，试图让场上的话题回归正轨。
然而吉亚这回似乎铁了心要和所有人对着干。
“我不想针对谁，但现在是有人针对我！”吉亚重重地放下手上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当初推荐麦卢是我的主意，因为我自认足够了解他。他这个人无趣得很，每天不在家就在工作单位，爱好全都是跑步写字这种不花钱的活动，妻子女儿不在家就穿着拖鞋跑到楼下露天的小店点碗面，那小店破得下雨的时候雨滴都能顺着伞上的破洞掉到他碗里去！”
“但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抠抠搜搜，无聊又木讷的人，当年在一线执行任务中了钻心咒，愣是咬牙死死拽着黑魔法师的腿不放手，不管对方瞬移到哪儿都摆脱不掉他，最后同事追着他的定位抓到了人，他疼得两个手掌心都被他自己掐出了血，咒语持续时间太长，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才能回家！
“后来他升了领导，主管一起大案，有一家人几乎被黑魔法师灭门，唯一的证人只剩下这家人七八岁的小女儿，他就把小姑娘接到家里保护起来，为此他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还收到了恐吓信。案件告破之后，他又资助小姑娘一直到她读完大学，去年那姑娘结婚了还请他们去参加婚礼，在婚礼上哭着和全场宾客介绍她的‘第二个家’……”
吉亚说着说着，眼里竟然泛起了泪光，“刚才有人问我‘麦卢何德何能’，这就是他的德行和能力！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不要说我，你们去问热带洲的整个警察系统，谁不知道他的事迹，哪个从警的新人不视他为榜样！我推荐他固然有我与他相熟的私心，但这个提名我提得问心无愧！”
“热带洲所有认识他的，承过他情的，谁会信他贪污？现在突然爆出这样一个荒唐的消息，好巧不巧还是在任命即将公布的前两天，这不是有人做局还能是什么！这不就是要毁掉一个战功赫赫的功臣吗！不就是逼着我们换新的副部长人选吗！这样明晃晃一个巨坑摆在我面前，我能闭着眼睛往下跳吗！”
利夏稍稍回了一下头，坐在会议室外围的新任总统办公室主任谨慈会意，上前去倒茶。
其实也只有吉亚一人的杯子需要加水。
吉亚这番几乎算得上是声泪俱下的肺腑之言令在场众人都有所动容，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也缓和了不少。
锦尘那句不经意的“何德何能”被吉亚驳了回来，但她倒也不在乎这点小事，只幽幽叹了口气，低头喝茶。话说到这份上，再往后就不属于她能调和的范围了。
“那就还是按照我们刚才说的来，任命暂缓，监察部先查，”利夏说，“人选问题也不急于这一两天，大家看情况再斟酌。”
“尹年部长，”利夏点了名，“这个星期之内，至少初步结果要给到总统府。针对网上的舆论，通报也尽快发出去。”
“明白。”尹年答道。
“你们询问过麦卢吗？”
“昨晚就联系了，但是麦卢一直到今天早上都没有接电话，他家人倒是能联系上，也都说不知情不可能。我已经安排人去他家里了，这会儿应该快到了，”尹年迟疑地看了一眼吉亚，“副总统应该也找过他了吧，不知道是否有回复？”
“没有。”
吉亚僵着脸，不知是回复尹年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这场临时会议暂告一段落，吉亚率先夺门而出，莫明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莫元在原地拉扯着尹年问案件细节，利夏则落后几步和锦尘一同进了电梯。
“副总统还是这么真性情。”锦尘说，“这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拿壹索说事，壹索当初为什么进警察部，长老院知道，他应该也知道，他不该怀疑你的。”
“他是真的认为此事存疑，想尽力保麦卢。但故意提壹索未尝不是为了给他自己争取更多话语权，毕竟现在外面都在传我想把副部长留给壹索，如果最后还是走到了换人这一步，那么提名的时候我就要向他让步。”
“你还是稍微让了一点吧，他说完那一大通之后你都不提新人选的事了。”
“吉亚对麦卢确实熟悉，说了他这么多生动的事例，现下再提新人选难免相形见绌。何况今天这个场面，说了也是徒增不快。”利夏叹道，“不过确实奇怪，我知道麦卢，有一年授勋大会还见过他，功绩都是实打实的，事迹也是真的感人，突然来这么一出有违常理。”
锦尘点头，“副总统虽说是脾气直了点，但也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性格。麦卢能和他相交这么多年，应该不是没有底线的人。”她想了想又感慨道，“不过这种事谁说得清呢，中途变质的人这些年我们见得还少吗？只能说我真心希望这是场误会，英雄腐化总是格外令人心痛。”
电梯抵达一楼，利夏和锦尘刚刚走到门廊处，便听见身后响起另一部电梯到达的提示音，紧接着就是尹年急促的脚步声。
“利夏总统请等一下！”他跑得飞快，和他乘同一部电梯的莫元根本跟不上他。
他呼喊的声音极大，前面已经走出老远的吉亚和莫明都回头看来。
“总统。”他匆匆在利夏面前站定，手中还举着刚刚结束通话的巴比基，气息因长距离的跑动而略显急促。
“找到麦卢了，他承认了。”
闻声赶来的吉亚脚步猛地顿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警察厅的后台部门和一线不同，他们有周末，只是依旧需要安排人员轮流在岗以应对突发情况。以麦卢的级别早就不需要在周末值守了，但他前一晚主动代了其他领导的岗，在警察厅里坐了通宵。
当监察部的人在麦卢家里找到他时，他身上还穿着警服，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上。
那沙发有些年头了，边角的扶手处有细微的裂痕，油漆颜色也因岁月冲刷而变得不太均匀，中间常坐的位置颜色格外浅淡，远看就像一滴水掉进了颜料盘里，随后从中间开始向四周晕染出去。
见到来人，麦卢表现得很平静。
他把制服上的肩章一点点揭下来，叠在自己的警官证上，然后一并推到了监察部工作人员的面前。
“是我一个人做的，与其他人无关。”他抬起头来，“但我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