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舒稳山根本就没有睡着,而是在看一本名家画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装聋。

    见到高琴他们走进来,舒稳山把画集倒扣在被子上,给人一种[极富文艺气息的和蔼老者]的感觉。

    窗外雨停了,但还是没有放晴。早上八点钟左右,这间病房的窗帘是拉上的,只有舒稳山头上的两盏顶灯亮着。

    “各位警察同志,你们说我女儿出了事,只是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竟使得各位如此的劳师动众?”

    “没有没有,她什么都没做,”月栀酒打着哈哈,“令爱按时交税、遵纪守法,除了行为略微奔放了一点之外,她的为人没有任何问题。”

    高琴把月栀酒拉到身后。

    “舒先生,实际上……”

    高琴刚开口,月栀酒就猝不及防来了个抢答:“舒久月死了。”

    木沐听到这一句话差点没给吓死,连忙跳起来去捂住月栀酒那张啥都敢说的嘴。

    这一句故意的唐突之语倒是帮了高队长大忙,不过片刻的功夫,舒稳山的神情变了又变。先是[原来是这样],然后变成[有点糟糕啊],最后才衍生出被做了夸张处理的[我的女儿死了,我好悲伤]。

    “警官先生,您说什么?舒久月她……她死了?”

    年过半百的人,头发也已经被岁月漂白一半。他说话的时候,居然还带着常年表演话剧熏染出的艺术性哭腔。

    “舒稳山先生,我们对于令爱的死深感遗憾,但是凶手还未抓获,我们需要请您配合调查。”高琴走到病床边说。

    舒稳山却面露不满,把画集放在床头柜上,质问高琴:“警官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杀害了我的亲生女儿吗?”

    月栀酒微微皱了下眉。

    舒稳山的这个反应不对,他和舒久月的关系再次得到了证实。

    一个真正疼爱女儿的父亲,会在女儿死后,警方前来调查案件之时,说出这种话吗?

    质问警方是不是怀疑他杀害了舒久月,这就恰好说明舒稳山确实有杀害舒久月的动机,可那是什么呢?

    嫌疑人又增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队长和李小茵去和舒稳山说明情况,月栀酒从木沐胸前的口袋里抽走了一支刚好别在那里的圆珠笔,拿在手上转。

    “您可以告诉我,您上一次见到舒小姐是什么时候吗?”李小茵端着个小本子记录着舒稳山的回答。

    “可以,我想想……好像是在上个月吧。”

    “那您……”

    李小茵问道一半,月栀酒趁机打断了她。

    “我可以看一下这本画册吗?”

    “可以。”舒稳山根本来不及想就答应了下来。

    月栀酒知道,舒稳山头上顶着[温文尔雅的退休老人]头衔,不会拒绝高琴和李小茵的发问,但对月栀酒这个不算警察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他专门在李小茵问了[可不可以]这类问题,并等舒稳山给出过确定的回答之后,突如其然地抛出这个问题,他料定舒稳山一定不会拒绝。

    其实舒稳山知道警方要来,当然不可能冠冕堂皇地捧着证据仔细端详,所以这本画册自然也不会是什么证据。尽管舒稳山对于这个请求多半没理由拒绝,但是月栀酒想看这本画册的动机也绝不单纯,心虚之下,人自然就变得谨慎了。

    “您上一次见舒小姐的时候,她有什么奇怪之处吗?”李小茵继续提问。

    “我记得,应该是没有的,她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

    “嗯,她工作很忙,一抽空就会来看我,但又会离开。她对我向来孝顺,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虽然说不上有多亲密,但还是挺不错的。”

    月栀酒拿起画册,直接就看到舒稳山方才看得有滋有味的那一面。这一整面只有一幅画,左边是画家介绍,右边是画作本身。

    这副画不能定义为完全的写实派或者抽象派,更多是介于两者之间,有些地方格外写实,有些地方则格外抽象。

    这副画的名字叫做《小男孩的家》,发表时间是2024年年初,获得了很多艺术类的奖项。画面的主体是一个大概三四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穿着深蓝的背带裤,脸上挂着一副很奇怪的微笑。

    整幅画作以蓝色为主基调。

    小男孩的身后有一个很深的水库,在那旁边还站着一个比他略大一些的小女孩,以身高估算年纪大概在七八岁左右。小女孩背对着画面,应该是在看水库里的什么东西,而在水库的后面,则是一排排的小平房,那里约摸就是他们两人居住的村庄。

    月栀酒把圆珠笔抵在下巴上,轻轻按动了一下。

    “为什么您女儿签约的是您竞争对手的‘群星MN娱乐公司’呢?”

    “我和群星MN并不是对手。事实上,我对舒久月能签约群星MN还是很高兴的。因为群星MN公司不知道成立了多少年,该集团在娱乐圈的影响力巨大,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老牌娱乐公司,我的公司在他们面前就跟闹着玩似的。”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演艺公司的?”

    “那就早了……我记得是我在太太过世后的事情……她呀,大概在舒久月十一二岁的是死的吧。我记不太清了。总之舒久月在那之后叛逆了两年,成绩掉得很厉害、经常跟我吵架,还有了辍学的想法,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就让她去当个童星试试,没想到这姑娘的演绎天赋还不错,就这么定了性。”

    高琴突然想到什么,示意李小茵先暂停。

    “舒先生,我们想确定一下,死者舒久月生前最后一个助理孔小艺,是不是您公司以前签约过的女艺人?”

    高琴记得,在木沐给他的资料里,孔小艺刚出道时签约的公司,正是一见钟情演艺公司。

    木沐小心翼翼猫到月栀酒身边,“栀子哥,压不住,还是上热搜了。”

    “我知道了。”

    叠着月栀酒的声音,舒稳山对高琴的提问给出了一个答案:“孔小艺?不认识……公司签约过的艺人很多,不是很记得了。”

    高琴听到答案,立刻就察觉了不对,遂看向月栀酒的方向。

    月栀酒点了点头,高琴又把头转了回去,双方默契地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舒稳山说谎了。

    一、这句话很明显缺少了主语。[我们公司]省略成了[公司],[不是很记得]前面的[我]也被删除了。

    二、人在回忆的时候,眼珠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别的地方,正如舒稳山前几句话那样。然而,就在说这句话时,舒稳山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高琴。

    三、对于很久之前发生的、已经记不太清,甚至是已经完全遗忘掉的事情,人通常不会直接给出否定的答案。但是舒稳山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就告诉高琴,自己不认识孔小艺。

    一条或许是凑巧,可三条恐怕就不是巧合了。

    这三条定义,足够让舒稳山说谎的猜测成立。

    月栀酒想到这里,摇了摇头。

    舒久月带孔小艺来过吉滇市中医院看望舒稳山,单就这点来看,舒稳山都绝不可能不认识孔小艺。

    破绽太明显了,一只老狐狸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吗?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舒稳山是故意的。

    木沐坐在旁边查舒久月最后一次来医院时的监控,那次孔小艺也是和她一起来的。不仅一起来到医院,甚至还一起进了病房。

    “要不您再仔细想想呢,就是您女儿身边的那个助理,您上次见过的。”木沐把监控画面拿过去给高琴看,然后提醒舒稳山。

    “噢——你说上次那个助理呀?哎呀,我这个记性不太好,你这么说,我就能想起来了嘛。”舒稳山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站在旁边的张一发:“一发呀,你记得之前有签过这个人吗?那个孩子长得确实挺不错的,怎么最后还成了舒久月的助理了呢?”

    张一发被问的有点紧张,舌头囫囵着回答:“我……舒董,那个时候我也才刚进公司,不是很清楚……我、我这就去查。”

    舒稳山还是面带微笑,让张一发打个电话去公司问问。

    “警官先生,你们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当然……木沐,把嫌疑人的照片拿过来。”高琴招了招手,示意木沐配合,“我还想请您辨认一下,您是否认识这几个人?”

    舒稳山接过手机,左右滑动翻看着照片,“一共就三个是吧?”

    “没错。”

    “认识。第一个是老冯,冯二马。当初正直造星的顺风车,娱乐公司太多了,我们公司受到了打压,发展前景并不是太好。多亏了老冯,他帮忙介绍了个知名大导演给我认识,让舒久月顺利出演了一些好剧,这才签上了群星MN公司。”

    “那个知名大导演是谁?”

    “是周建国导演,不过他在十多年前已经去世了,你们在互联网上都可以查到。”

    “您继续。”

    “这第二个人呐,我只见过两次,他应该是叫尤奇吧?我是因为这个名字记住他的。我记得他是个年轻人,好像也是个小导演吧?”

    “是的。”

    “我听说,他好像在筹备一部刑侦剧,想让舒久月去演。据说那部剧的编辑很有名,而且还请到了一些大腕助阵,必定会大爆,但是舒久月的档期比较满,估计是抽不出空来了……至于这第三个,应该就是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的孔小艺了吧?”

    “您记起什么了吗?”

    舒稳山摇摇头,“就算她真的是我们公司的艺人,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警官先生,这三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杀害了我姑娘吗?”

    “目前看来是这样,他们三个人的嫌疑最大。”

    “这是为什么呢?”

    “监控显示,只有这三个在案发时间内接触过死者,而且死者是胸口被利器所伤,失血过多而亡。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类似杀人机关的装置,还残留着死者与凶手打斗过的痕迹,所以我们可以确定,是凶手亲自杀害了舒久月。目前看来,有时间犯罪的人只有这三位。”

    高琴当然不会和舒稳山说监控内容消失,以及指纹皮屑消失的事情,只是简单描述了一下现场。

    “原来是这样吗?我知道了,但是警察同志……”舒稳山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你能帮我把窗帘拉开吗?”

    “啊?”高琴愣是没反应过来。

    月栀酒老早就看着昏暗的环境不顺眼了,直接就走过去拉开了窗帘。

    自然光突然照射进来,高琴只觉得眼睛一痛,条件反射地眨了下眼睛。

    “那边那位戴着墨镜的小伙子,”舒稳山指着月栀酒说:“你能把墨镜摘了,过来让我看看吗?”

    高琴根本不知道舒稳山搞这一出是想要干什么,难道他认识月栀酒吗?

    “好啊,没问题。”月栀酒干脆答完,径直走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摘下墨镜,坦然地和舒稳山四目相对。

    “原来是这样吗?我知道了,但是警察同志……”舒稳山像是恍然大悟般,几乎是把刚刚的话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又说了一遍。只是这次,多了一句:“这件案子,恐怕比你们能想到的所有情况,都要更复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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