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弦乐队的成员们已经聚集在了练习大厅里,他们这次要演奏的是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听瞿枫染说,彭申本是小提琴手,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大提琴手,彭申只好临时当起了大提琴手。

    一面听瞿枫染说,她一面陷入了沉思。

    刚结婚不久时,彭申曾给她听过一段录音,那正是彭申在校时参与演奏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可惜那段录音只有第一和第二变奏,彭申没有说剩下的片段在哪里,她便也没有问彭申。

    窗外大雨滂沱。

    孙沂善倚在窗边,手里捧着那本被视为中学生必读课外读物的《杀死一只知更鸟》。她并不是不想看书,但满脑子混乱的想法惹得她无法专心。孙沂善索性把书放了回去,开始专心致志看着窗外的大雨。

    当孙沂善的记忆与她彻底融合后,宁絮经常有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错觉。她明明爱的是彭申,可孙沂善喜欢的却是瞿枫染。她很想告诉彭申自己不是孙沂善,而是未来的宁絮,可却始终无法将话说出口。

    彭申终归会遇到另一个宁絮,他们会顺其自然地相爱。如此一来,她的身份和存在便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雨水落下产生的白噪音令孙沂善昏昏欲睡。很快,她便窝在床边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她先是瞧见自己正倒在浴室的地板上,手腕垂在浴缸中。鲜血被水冲淡了,随着水不断地向外溢出,带着血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最后将她的身体浸在了血水之中。

    很快,她听到了脚步声。

    回头看时,她瞧见了宁颂。

    宁颂穿着白色的衬衫和西装裤,站在浴室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板上的宁絮。宁颂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缓慢地掏出了手机,播通了120。

    120到的时候,宁絮早就没了生命征兆。

    画面忽然一闪,她看到了尸体焚化炉,还看到了——

    此时,门外走廊传来的声音把孙沂善吵醒了。

    她带着怨气打开了门,发现是三个女生在吵架。仔细听下去,才明白是其中一人抢了另一人的男朋友,另一人的朋友气不过,故意将事情添油加醋传了出去。

    正听得入神,宿管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勒令学生们关上房门回去睡觉。孙沂善赶紧转身带上了房门,却听到吵架的三人齐齐朝她指来,说是孙沂善可以为她们作证刚才是谁先动的手。

    宿管给了孙沂善一个抱歉的眼神,叮嘱道:“I will get to you tomorrow to discuss about this.”

    孙沂善无奈点了点头,目送宿管带着三人从宿舍走廊离开。

    次日,孙沂善刚和宿管从院长办公室走出来,就碰上了刚刚从楼上走下来的彭申。

    二人边走边聊,彭申先开口问:“宿舍里出了什么事吗?刚才看到你和你们宿管去了院长办公室。”

    孙沂善如实道:“三个女生打架,不巧我是第一个开门看热闹的人。”她看着彭申,又看了看旁边指示牌上,想知道楼上都有什么。

    彭申看穿了孙沂善的心思,直接道:“两个月前去参加的物理竞赛出成绩了,刚才被叫到校长室听鸡汤去了。”

    原来是这样,孙沂善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总觉得你好像不论做什么,都很优秀。”

    彭申却道:“也有我做不到的。”

    孙沂善诧异:“比如?”

    彭申正要说话,两个正在互抛橄榄球的男生朝他们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上,彭申扯过孙沂善的胳膊,侧身避开。

    只是孙沂善手里的帆布袋还是遭了殃,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男生抱着橄榄球频频道歉,孙沂善摆了摆手,蹲下了身子。彭申见状,也帮着孙沂善捡起了散落在草地上的文具。

    其中有一张厚实的餐巾纸。彭申捡起了纸巾,发现纸巾的背面画着一个可爱的人偶。他看着那张纸巾,怔怔问:“你也喜欢在餐巾上画画?”

    孙沂善抬眼朝彭申看去,颔首称:“吃午餐的时候想到了,就随便画在了手边的纸巾上,还没来得及重新在草稿本上画。”说着,她想起了彭申曾随手在餐巾上作画的模样,心情也随即黯然许多。

    彭申反常道:“你在草稿本上画好后,能把这张纸巾送我吗?”

    此时的孙沂善满脑子皆是过往,根本没有在意彭申说了什么,只是随口应了个:“好。”

    彭申继续问:“你很喜欢人偶吗?”

    孙沂善这才反应过来,答:“对啊,以前就喜欢,现在还喜欢。”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倏然有种想要大声告白的冲动。

    彭申若有所思道:“你画的娃娃真好看,不知道有没有卖的。”

    当然有的卖——

    未来的你会买很多很多,送给另一个我。

    话到嘴边,又被孙沂善咽了回去。

    这天,回到宿舍的孙沂善想了很多。早在她初识彭申时,就对他究竟是如何得知她喜欢收藏娃娃这件事而感到异常困惑。尽管彭申后来解释过这件事,但她仍无法完全接受那样的说法。

    但如果说当年彭申是因为喜欢孙沂善才买的那些娃娃,那这件事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她如此想到。

    就好比她最喜欢的EF仙杜瑞拉,是彭申于2007年在eBay拍卖得来的。而2007年,宁絮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学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彭申扯上关系的。

    但若是考虑到这些娃娃本就不是给宁絮买的,那这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这一刻,她迷茫地看着玻璃窗外的夜幕,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宁絮,还是孙沂善。

    三日后,彭申主动找到了孙沂善,他是问她来要餐巾的。

    孙沂善把餐巾夹在了草稿本里,在书包里找了半天也没找见,她这才想起来是瞿枫染今早把她的草稿本给借走了。

    “枫染这会儿应该在宿舍,走。”不由分说,彭申拉着孙沂善就朝着男生宿舍走去。

    “你直接问枫染要就好了,他明天上课再把草稿本还给我就行了。”孙沂善不太想去。

    “不行,万一他不肯给我呢,要你当面和他说清楚才行。”彭申固执起来简直令人发指。

    孙沂善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想要那张餐巾纸呢?”

    彭申先是微微一怔,后才缓缓道:“我觉得你画的人偶很好看,我想借学校的美术工作室把你画的人偶做出来。”

    这下轮到孙沂善感到意外了。

    她震惊地看向彭申,眼神却是万分不解。原来真的是这样,他喜欢的人原来是孙沂善。原来那些娃娃一直都属于孙沂善,而不是宁絮。

    一整天余下的时间里,孙沂善都是浑浑噩噩的。

    她在宿舍楼下见到了瞿枫染,当着她的面,瞿枫染一脸不情愿地把餐巾纸递给了彭申。瞿枫染好像说了什么,但她全然都不记得了。

    她的脑子很混乱,像是被人用棍子捅了几圈那样,一团糨糊。

    能够回到这里成为孙沂善再见到彭申,原本是件天大的好事,可她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两段记忆不断交错、重叠——

    她甚至开始怀疑彭申和她之间的那些过往。

    渐渐的,孙沂善不再主动向瞿枫染提及彭申,也不再主动接近彭申。瞿枫染虽有所察觉,但始终没有开口询问。反正这样也挺好的,他才不想总是从孙沂善的口中听到有关彭申的事情。

    只是有的时候,事情偏偏就像剧本那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最近,他们常用的美术教室被几个参加美术比赛的高年级学生占用了。听老师说,这个比赛很重要,学校也很重视,这才专门给他们一间教室用。这样一来,他们的油画课就被安排在了雕塑工作室的隔壁。

    两间教室中间是打通的,从他们这侧直接能看到隔壁的雕塑工作室。

    午休下课铃刚响没多久,孙沂善和瞿枫染就看到彭申手里抓着一个黑皮草稿本走进雕塑工作室。

    瞿枫染纳罕道:“我哥去隔壁做什么?他什么时候对雕塑感兴趣了?”

    孙沂善心知肚明,但不想回答瞿枫染的问题,继续埋头收拾画具和画纸。越是假装平静,心中越是乱作一团,越是不想去看彭申,眼睛越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朝那边看去。

    “好奇怪,我去问问他。”说着,瞿枫染放下画具,朝雕塑工作室走去。

    孙沂善这才大方地将视线移到彭申脸上。

    只见彭申熟练地打开了手中的草稿本,在架子上摊开,又从一旁的储物柜里拿出来了一个长形木盒。

    瞿枫染走上前去,边和彭申打招呼,边看着彭申从盒子里取出两个个类似娃娃头部的零件。

    即便隔着两间教室的距离,孙沂善也知道那正是彭申依照她的画做出来的娃娃。

    很快,瞿枫染回来了。

    他看着孙沂善,尽量按捺住情绪,道:“我觉得你和我哥的关系有点不同寻常。”

    孙沂善道:“你想多了。”

    瞿枫染坚定不移,“他把你画在餐巾纸上的人偶做了出来。”

    孙沂善一脸平静,“或许他只是喜欢人偶而已。”

    瞿枫染摇头,“从小到大我都没见他喜欢过玩偶,怎么可能会突然喜欢,还自己动手做。”

    孙沂善被瞿枫染说得哑口无言,只好沉默着背上书包离开了教室。

    交错的记忆再次涌现,画面中的孙沂善总是站在远处,凝视着瞿枫染的背影。除了上课偶尔交流两句,孙沂善从不主动向瞿枫染问好。

    反而是她来了之后,瞿枫染才逐渐和孙沂善熟稔起来。

    她能感觉到这个年轻的男孩对孙沂善的偏爱——

    他喜欢她,喜欢这个披着孙沂善皮囊的她。

    音乐会如期而至。

    孙沂善看着眼前满脸期待的男孩,把事先准备好的荒唐借口给咽了回去,道:“我晚饭后回宿舍一趟,之后就去音乐部的礼堂门口等你。”

    瞿枫染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定了,你不能不来。”

    孙沂善连忙应声道:“知道了,一定会去的。”

    她很羡慕彭申和瞿枫染的感情。以前是,现在也是。他们兄弟二人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嫌隙,也不会因为任何外力而产生分歧。

    孙沂善到音乐部的礼堂门口时,瞿枫染已经站在那里了。

    来听音乐会的本校学生并不太多,但加上校外的访客和其他学校的学生,林林总总大约有百来人的样子。

    为了能够有比较好的位置,他们来得比其他人早了不少,礼堂大门一开,二人就跟着走了进去。

    刚刚坐定,就听瞿枫染道:“我还准备好了录音设备,虽然音质不会太好,但应该能录完整首。”

    孙沂善瞧见了瞿枫染手中的小型录音器,顿时也明白了当年彭申给她听的录音是从哪里来的,只是此时的她还不知道为什么瞿枫染只录了第一段和第二段变奏。

    四十分钟后——

    正在聚精会神听演奏会的孙沂善忽然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昏沉,胸口发闷,她转头发现瞿枫染正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下一秒,她便失去了知觉,倒在了瞿枫染的怀里。

    一阵骚动后,孙沂善被抬进了医务室。

    校医给孙沂善做了血压、心跳等常规检查后,亲自打电话联系了埃克塞特医院,说是一切要等医院做完检查后才能知道病因。

    瞿枫染坐在孙沂善身边,忐忑不安。尽管医生没说孙沂善忽然流鼻血的原因,但瞿枫染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孙沂善被搬到了医院派来的救护车上。

    瞿枫染站在草坪上,一直望着救护车消失的路口,久久没有离去。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幕将会永远地印在他的脑海中,就如同他身后的夜色,一直笼罩着他那单薄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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