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外头落了一夜的雨,天还没亮,四五个陪酒女一路说着话进了更衣室。这里面通风不好,下雨时总有股霉湿气返上来。

    最外面的拉开衣柜换衣服,嘴里不停:“我就说这几年挣不着钱,昨天晚上又是经理又是议员的,职位一个比一个大,开酒呢,一个比一个抠。佩蒂还去呢……”

    旁边一个笑着捣了她一下:“你别捞不着就酸啊。”

    她就翻了个白眼,不提了。

    又开启另一个话头,聊之前收视率很高的除灵节目停播的八卦,有说节目组得罪了上头的人,也有说嘉宾里的灵媒师犯了□□上的忌讳,流言蜚语满天飞,也没个准头。

    边从衣领里捞出波浪卷的长发,想起什么,问一直没参与话题的人:“雪莉,你不是说认识电视上的灵媒师吗,打听打听呗?”没听见回应,又喊一声:“雪莉?”

    旁边的人敲敲最里面靠墙那扇打开的窄柜门,里面的人才回神:“……哦。”那人黑色直发,穿着亮片包臀裙,半天了,衣服也没换,敷衍应答:“就认识那么一个,也不熟。”

    话题就这么揭过,娱乐八卦嘛,聊聊也就算了。其他几个换好衣服陆续离开,叫雪莉的人慢吞吞地脱下裙子,默默想着收到的那封信。

    信封上写了个她许久没听见过的名字。

    ——美玲。

    她的本名。不过这么叫她的人都在老家,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美玲其实并不美。

    她相貌平平,塌鼻子,厚嘴唇,脸上唯一还算出彩的是那双眼睛。眼头圆,眼尾轻佻地勾上去,瞳仁在幽光里含着翡翠一样的色泽,像一只不驯的猫。

    她十六岁到这里来,妈妈桑就说,真是一双好眼睛。

    如今她三十一岁,在会所里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不够年轻,也不够老。资历再熬熬可以往管理层爬,但她人不机敏,妈妈桑也没有继续培养她的想法。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她爸死了。

    听说是脑梗,走得很突然,尸体被邻居发现时已经是一周后了。她要回老家去办葬礼,看墓地,老家租的房子也得处理。

    她和她爸这些年没什么来往,原来以为这人死了她会感到轻松,人真死了,却也没有多痛快。回忆起以前挨打后一声声地咒他死,当时那么强烈的恨意,像上辈子的事。

    处理完会所的琐事,美玲回了老家。因为没什么亲戚要来,葬礼就在火葬场从简办了。

    灵堂寥寥几个人。她木着脸从头站到尾,直到抱着骨灰坛时,心里打了个突。

    这就是一个人的归宿。就这么一个白瓷罐,叫人一搬,落上土,人的一生就算结束了。

    之后回家里整理她爸的遗物,他钱夹里卡着妈妈还在世时一家三口拍的合照,照片上的男人笑得很朴实,让她差点认不出来。

    回程的路上隔着车窗看窗外的风景,忽然从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眼角的细纹。

    以前她老是觉得时间还长,但双亲都离世后,恍然认识到,自己就快要步入中年,只是一直以来年复一年地过着平淡的生活,没有年龄增长的实感。

    她想起十六岁刚到米市,那时一心认为自己逃离了酗酒的父亲,可以在大城市闯出一片天。但如今梦想没有成真,她只是每天醒来,晚上陪酒接客,回到公寓后就倒头大睡。

    她的初中同学大多已经结婚生子,在会所一起共事过的朋友有的进了娱乐圈,有的傍上有钱人定居国外,各自有了去处。

    只有她站在原地,既没有成家,也没有立业。

    会所一年比一年不景气,很快她就会被新来的人挤下去。这行当吃青春饭,离开这家会所,她也没办法找到更好的地方。换其他工作呢,她一没有学历,二没有经验,最多只能做做类似便利店收银这种兼职,累死累活,也仅仅够供个房租维持基本生活。

    那等她年纪再大一点呢?

    回到住处她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等闹钟响后起身洗漱化好妆,从水池里捞出前几天做完蛋糕没洗的料理碗,刷干净开始做曲奇。

    把摊好的饼干放进小烤箱时,徘徊在脑海里一晚上的念头无比清晰地印在她心里——得找一个出路。

    仔细包好曲奇,美玲打了车去咖啡店前的老地方等人。

    对方一年前来会所消费,和她睡了一晚后大概是觉得她比较合眼缘,提出要长期交往,她知道他有家庭,但这人肯为她花钱,也就这么答应了。

    等到中午不见人来,她看了看天,今天难得放晴,就算那男的不来,自己就这么回去了也浪费车钱。

    于是走去找一个老朋友,他在会所干了好些年招待,最近据说找到什么赚钱的路子,辞了职要大干一场,前段时间还联系她要不要投资一把。她手头就那点积蓄,当时想也没想就拒了,现在却有了新的想法。

    她去的时候正好,老朋友正从公寓楼上下来,看见她挺意外的,招呼她上自己的车,说要请她吃饭。

    车是进口车,人也衣冠楚楚,脖子上挂一条金链子,话里虽然没怎么炫耀,但脸上都是得色。

    她坐在西餐厅里,看着牛排刀叉和对面的人一阵头晕目眩,感慨于自己的运气总要差半截,以前同一境遇的朋友发达了,自己却还在为前途担忧,却不得不陪着笑,向他打听赚钱的门路。

    老朋友大概她面前扬眉吐气了一把,心情很好,听她也想参与,先给她说了融资行业的前景,再三保证她不会亏后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创业历程。

    她挂着笑应着,心里还是犹豫。出餐厅时,老朋友揽着她的肩膀宽慰她,说以前值班常常用她做的饼干垫肚子,夸她有天赋,等赚了钱可以开个蛋糕店,不用再看别人眼色过活。

    正说着,美玲脸色一僵。

    街对面站着那个放她鸽子的中年男人,他身旁跟着一个长相素雅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戴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儿。

    对方也看见了她。

    他那一瞬间的表情非常难看,盯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什么下水道里的怪物,不该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老朋友看她不走,见她目光追随着街对面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怎么了?”

    “她手里的气球应该是在游乐园里买的吧……”她笑了下,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

    心里却不再犹豫:“我过几天把钱给你。”

    老朋友要送她回去,她婉拒了,自己一个人朝着那一家三口离开的方向沿街闲逛,没想到还真遇到了,她远远看见独自在一家甜点店排队买冰淇凌的男人,于是眉眼弯弯地跑过去。

    对方看她跑到自己身边,佯装淡定的神色一点点崩盘,看她简直像在看神经病,走出队伍把她拉到人少的一旁,压低声音:“你疯了,你跟过来干什么?!”

    她问:“你老婆孩子呢?”

    他听到她提到家人,表情立马凶狠起来:“你疯了是不是,快回去!”拽了她一把,手劲大得吓人。

    她忍着痛,踉跄了几步让自己站直,不依不挠:“你老婆孩子呢?”

    “带去上厕所了。”男人意识到这么在大街上拉扯太难看,换了个语气,要与她商量:“你乖一点,吃醋也要知道分寸,跑到这里来闹好看吗?我知道我最近忙,是有些冷落你,等过几天再陪你,你先回去,想要什么我……”

    她打断他:“我是来分手的。”

    男人一下没懂,回过味看着她,带着那种对这类女人了如指掌的无奈和轻蔑,伸手过来抚她肩膀:“别耍小脾气……”

    她伸手:“分手费五十万。”

    对方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扬起手就要扇她。

    她直视他,不闪不避:“我知道你拿得出来,五十万,明天十二点就打到我的账户上,晚一秒我就把你那些照片印出来贴到你单位门口,我不要脸,但我知道你肯定要脸。”

    对方的手终究放了下来,但面色狰狞。只能算端正的五官被愤怒和憎恶覆盖,扭曲又丑陋。

    她感到一阵陌生,不知道以前自己是怎么对着这样一张脸讨巧卖乖的,豁出去才发现自己原来有多窝囊。

    从街区出来,美玲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脚步却越来越快,甚至在拥挤的人流中小跑起来,直到跑不动在路边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哈哈哈……”她没有征兆地发笑,引得四周的路人绕着她走。

    以前她出门总是很在意别人的目光,小时候是担心自己太穷酸,后来就是因为不光鲜的身份,背后的人笑一下,她都要疑心好久是不是在笑话自己。

    就这么畏畏缩缩、稀里糊涂地长大了。

    就这么活到三十多岁。

    *

    一路走回公寓楼时天已经黑了,虽然脚后跟磨出个血泡,但她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看着路灯照亮昏暗的街道,一面走一面畅想自己的未来。

    上楼时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楼道里,那人高高瘦瘦,穿着灰绿色的西服外套,头垂得很低,大概是没有想到会有人上来,猛地抬头和她视线撞到一起。

    美玲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最上启示。以前住在同一层的邻居,公寓楼这一层是钻建筑法的空子加盖的,统共只有三间,面积也仅是下面正常户型的一半,唯一的优点就是房租便宜。

    最上启示住她隔壁,两人却不经常碰面。她在会所上班,昼伏夜出,作息颠倒,很少能看见这个电视上的红人,她还以为最上早就搬走了,没想到他还会回这间逼仄狭小的廉租公寓。

    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路过他继续一瘸一拐地爬楼梯。

    这一层爬完该转弯时,却鬼使神差地往下回望一眼——最上启示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也许是灯光太暗,照得他身上也有种灰败的孤寂感。

    那一刻,她没看到电视上光鲜亮丽的灵能力者,只看到一个颓丧的年轻人。

    于是她走下去,把手里没送出去的曲奇饼干放到他身边,坐在他上面几层台阶上,什么话也没问,而是絮絮叨叨说起自己未来的安排,告诉他自己要回家乡开家蛋糕店,开店的钱还在筹,但总有办法。

    她打算把蛋糕店开在靠海的街口,底楼店面门边摆满绿植盆栽,二层的住宅晚上一推开窗就能看见月亮。

    她说,到时候开了店会邀请他,希望他有空能来。

    邻居始终沉默地埋着头,她也只是因为心里的喜悦无人分享,随便找了个倾诉的由头,于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完,又起身踮着伤脚继续上楼。

    第二天,美玲拿到了男人打来的钱,先投了一半,两周后收到回款,看着可观的利润,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然后计算着自己开店的花销,把剩余的钱和自己的积蓄分批次投了进去。

    那段时间她看着账户余额滚雪球一样膨胀起来,整个人像踩在云端,仿佛能看见自己的人生正驶向另一条阳光明媚的道路。

    晚上上班时总是心不在焉,一有空就跑到会所后门外面躲懒,喂喂巷子里的流浪猫。

    同事们看不惯她消极的态度。尤其是佩蒂,她刚入行一两年,还怀着傍大款可以飞黄腾达进军娱乐圈的梦想,大概是因为美玲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微笑刺到了她的眼睛,在后门看见她,总要说几句风凉话。

    后来巷子里的猫不见了,美玲左等右等,连最亲她那只黑猫也没有来。佩蒂倚在门边抽烟,看着她笑,说最近市里在整顿市容,流浪猫应该也被整顿了。

    她没有再喂猫,常蹲在后门处发呆,想自己开店的计划,想账户上的钱——还有一周,还有一周,等老朋友把本金和利息一起打给她,她就凑够了钱。

    但一切事态急转直下。

    到该回款的日子,老朋友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她联系不上他,跑到他住的地方去找,也只得到这人一周前就没回来过的消息。

    虽然有预想过这个最坏的结果,可当它真正发生时,她还是像被兜头敲了一棒,脑袋里白茫茫的。

    当晚在包间陪客时却被叫出去,几个纹身□□阴沉沉站在巷子里,问她知不知道老朋友的下落。

    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连忙摇头,把自己也被骗的经历说给他们听。

    但这些人并没有相信。

    她反反复复解释。

    他们却好像不耐烦倒了极点,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抬手甩了她一耳光:“装,还装?你和他一起吃饭你不知道?”

    那一下把她整个人都扇懵了,倒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声不断。她能感觉到有手来拽她,胡乱挥着手臂拼命挣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眼前晃动的人影让她想起十六岁遭遇的事,她发着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用尽全力去反抗。但不管她怎么撕打,那胳膊还是扯住了她的头发,令她抬起脸。

    她脸上和头上都火辣辣地痛,眼睛里一片模糊,所有的人和景物都揉做一团,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像是单薄的画布,非常不真实。

    但疼痛感将她唤回现实,她耳边听到一种野兽般凄厉的嘶吼声,然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在尖叫。

    她感觉到那只手提着自己往什么地方撞去,竭力去掰对方的手想要挣脱,可一下就失去了意识。

    *

    再醒来是在医院,妈妈桑替她垫付了医药费,告诉她老朋友已经查无此人,这件事就此了结,安慰她就当吃了个教训,便提着包走了。

    她摸到头上的绷带,想到老朋友的死,心里出奇的平静。

    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蒙了一层玻璃,这个人的死活也与她毫无关系,她躺在床上,回忆这十多年的过往,只觉得陌生无比。

    快出院时佩蒂过来看她,大概是为当时替□□传话的事有些愧疚,一边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是听他们的话叫你过来,不知道他们下手这么狠……”又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买……”

    她心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恨,听她说着话,思绪反而飘到久远的回忆里,喃喃道:“想看烟花……”

    佩蒂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听了几句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讪讪道:“这时候哪有烟花?”

    最终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

    住院结束后,美玲办了手续从医院出来,走在天桥歇了歇,隔着栏杆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出神。从上面看下去,底下形形色色的路人麻木而疲倦,人人都被现实烫成面目模糊的样子。

    很快她也会融入这样的人群中,凑着零零碎碎,一点一滴积攒开店的本钱。

    她感到一阵厌倦,站在这里,仿佛看到了自己庸碌人生的真实写照。

    曾经她觉得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妥协,于是妈妈桑叫她不要那么要强,她改了,客人们教她做柔顺逢迎的小女人,她照做了,可也没有换来美好的生活。

    而那个幸福美满的未来像是一个一戳就破的泡影。

    她已经不想再妥协了。

    美玲一步步走下天桥,去银行取出卡里剩余的钱,厚厚几沓装在牛皮纸袋里拎去公寓。

    敲开领居的门,形容枯槁的青年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她把纸袋子递过去:“我要诅咒三个人。”

    她知道最上启示会接这种委托,有□□几年前上门找他,恰好被她听到几句,她就记在心里。

    这位大名鼎鼎的灵媒师可以除灵,也可以用灵杀人。

    最上启示看着她不做声,就在她以为他要加什么筹码,或是干脆拒绝时,他点头:“好。”

    她委托成功后,心里却没有报复的快感。回到公寓,门口放了一口袋各式各样的烟花棒,多半是佩蒂买过来的。她提着袋子合上门,看着杂物堆满的小居室涌上一股巨大的空寂感。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撑着墙,望着杂乱的玄关发呆。

    应该读书的,她想,如果十六岁时她选择去读书,而不是孤身一人来大城市闯荡,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一切都做错了。她选错了路,信错了人。

    人生如此荒唐。

    可也不能重头来过。

    这辈子就只能是这样了。

    她心中无限荒凉,在幽暗的室内站了会儿,提着袋子往楼顶走,拉开陈旧的铁门,天台的冷风唰的一下灌进楼道,吹得她手里的塑料袋沙沙作响。

    天台中央还有不知道哪个住户遗留的折叠椅,看起来很脏,一侧螺丝掉了,她试了试,勉强能坐。

    于是坐着掏出打火机,从袋子里一一捡出烟花棒点燃,其中有些约莫是受了潮,引线烧完也没有反应,更多的一些,在她手中寂寥地绽放,又寂寥地熄灭。

    烧到最后一支。

    她眼睛纳着一点单薄的烟火,站在椅子里尽可能把手举高,想让它落在漆黑的天空中。

    她隐约记得自己十几岁时和人坐在海湾看夏日祭的烟花,可身边男孩的样子,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一支烟花啪的一声燃烧殆尽,只留下一缕惨白的青烟,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闭了闭眼,看着灰蒙蒙的天轻声说,梦醒了,美玲。

    起身走到天台边缘,凝视脚下空荡的街道,只觉得疲惫。

    没有亲人,爱人,也没有儿女,她太寂寞了,也没什么可以留念的东西。

    就这么结束……

    在她跨出脚去时,一个撕心裂肺的喊声贴着她耳边响起——

    “美玲!”

    是小姑娘的声音。

    可天台上空无一人。

    她继续翻过栏杆,就在她即将放手之际,底下街道上霍然出现一个开在空中的裂口,好像某种电影里会出现的场景,一个少年的身影从中钻出来。

    他抬头看向她,那眼神让她心口一揪。

    明明她并不认识他,可这萍水相逢的黑发少年颤抖地望向她时,她却仿佛被什么刺伤,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接着一个绿色的漂浮物跟着出来,朝她喊道:“结花!”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脚下突然空了一块,朝着冰冷的地面重重跌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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