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一场（下）
“不是这样的。”
森川结花看着最上启示，她有着和地上女人相似的绿眼睛，但神态很不同，眼睛里的光彩让她整张面孔透着鲜活的生命力，非常生动。那张年轻的脸在昏暗的背景里几乎像一蓬纯白的火焰。
这是年轻的好处。
没有真正经过磨难，没有被平庸击败，即使在这里以美玲的身份生活十年，她依旧会闪光。
最上盯着她，冷笑一声。他伸出手，森川结花以为他要戳瞎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往后缩了下，但后脑勺抵上了某种湿冷粘稠的物体，她还没偏过头去看，最上细长的手指就抵上了她的眼眶。
“你这样的人，最恶心。”他的手从眼眶向下划过她脸上的皮肉，指甲是短的，但手指很凉。
森川结花觉得好像有一条滑腻的毒蛇在自己脸上经过，脸上的肌肉发僵，几乎控制不住表情。
他的语气也冰凉，仿佛吐露着恶毒的汁液：“高高在上的正义比作恶还要可恨，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最上启示对这个人可以说是厌恶了，他看着面前这张脸，都觉得讽刺。仿佛命运塑造出一个过去的影子来嘲笑他的惨败。
她越是发光，就越是让他如今的境地显得滑稽可笑。
他的手滑落到森川结花的脖颈上，隔着一层皮肤，滚烫的生命在血管里奔涌。最上的手缓缓收紧，森川结花的魔杖也抵上了他的心脏。
最上启示想起自己第一次用咒杀人，没有沾血，却还是有种沉重的重量压在手上。那股绵延至今的暗恨一路蔓延至他的指尖，最上启示甚至有种被灼烧的错觉，他冷冷说：“结束了。”
他改变不了她，便想摧毁她。
如同杀死过去的自己。
*
小酒窝拍完一巴掌后紧盯着地上失去呼吸的女人，对方良久没有反应，大睁着的眼睛直直对着巷子里逼仄的天空，小酒窝看了会儿，确认这个人是死透了，不禁有些感慨。
哎，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影山茂夫留下的屏障在怨灵的围攻下摇摇欲坠，很快这里就会被数以百计的恶灵淹没，而他和森川结花就是这群恶鬼的盘中菜。
小酒窝当然不想当恶灵的下酒菜，他仁至义尽，连少得可怜的灵力都分出来救她了，总不能叫他陪森川结花一起躺。
正当他想提前脱离屏障时，地上的活靶子有了反应——已经死去的女人瞳孔缩了一下，接着偏过头呕了一口血，双手抓挠着脖颈，好像被什么东西勒得喘不过气。
她脸涨得紫红，挣扎的过程中身上的裂痕又不断崩裂涌血，手指却深深嵌到肉里，拼命撕扯着，身上的皮肉顺着她的动作不断剥落，脖颈处偶尔有洁白的皮肤在血红色外壳下一闪而过。
她就像要从这副将死的皮囊里破茧而出，终于从血肉模糊的外表下挣脱出一张崭新的，属于少女的脸庞，那张脸上点缀着一双翠绿的眼睛，眼中寒光凛凛，美丽得摧枯拉朽。
即使满头满脸都是血，小酒窝也能从她的神态辨认出来——这是森川结花。
小酒窝被面前这个血人的眼神震了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简直毛骨悚然。
一个瘦长的灰白色人影静静站在几步之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屏障里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比外面表情狰狞的恶鬼还要可怖。
小酒窝看到这个人——或者说男鬼就恨不得闪现到八百米开外。
活着的最上启示就能把他撕得只剩个脑袋，死了的最上更是抬抬手就可以把他原地超度了。
小酒窝不想干送人头的蠢事，但要让茂夫知道他丢下森川结花自己跑了，茂夫也能让他立地成佛。
两难之下的小酒窝只好缩在森川结花身边寻找突破的机会。
好在森川结花挣脱的速度非常快，她从一堆血肉里赤条条地爬出来，嘴唇翁动，突然抬起手握着什么东西指向不远处的最上启示，一束流光从魔杖顶端亮起，急速洞穿了鬼影的胸膛。
最上启示像被点燃的纸人，肢体边缘渐渐化为飞灰。他对胸上那个黑黝黝的豁口熟视无睹，反而看着森川结花，面无表情的脸逐渐皲裂分解，化成一片片细小的尘埃向上飞扬。
但他胸口那个洞并没有随着他躯体的湮灭而消失，它迅速蔓延，就好像森川结花那一下不是击溃了他，而是在这处空间破开了一个洞，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森川结花就像颗坠落的星星一样掉进了飞速扩张的豁口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小酒窝没来得及抓住她，急得原地飘了两圈，扭头看着四周肆虐的恶灵，一咬牙也钻进了黑洞中。
*
森川结花是被什么东西拍醒的，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先看到一团泛着绿色荧光的丑脸：“我到地狱了吗？”
“清醒点！”小酒窝又给了她一巴掌。
她扶着头坐起来，逐渐从半梦半醒的状态脱离，终于从朦胧的黑暗中认清了面前的恶灵：“小酒窝？”
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她们正身处一处山坡上，从下面绵延的墨色树林望过去，能看到远处车水马龙的城市。
天太黑了，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穿得什么衣服，只能摸索着站起来：“我们大概又掉进了最上的精神幻境。”
“你往后看看。”小酒窝意味不明地接了一句。
森川结花依言转过身，她看清的一瞬间，觉得山风都阴森了几分——不远处的树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不知道看着这边多久了。
小酒窝飘过去：“是最上的尸体，我检查过了没有灵力波动。”
森川结花害怕最上启示突然诈尸，站在原地谨慎地召唤魔杖，但手里没有任何反应。
她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魔杖，只外套口袋里有一把带梳子的小镜子和一条绣着小花的粉色手帕，森川结花想起来，这身是自己11岁前往站台的打扮。
她看着前面上吊的尸体，有些怅然地站了会儿。
森川结花这时才忽然明白了当时附身在女孩体内的最上隔着玻璃墙投来的那一眼。
她们都是被困在过去的人。
可……死后做再多事，也弥补不了生前的遗憾。
想到这里，森川结花脱下长袍，把袖子挽到手肘，走上去抱住最上启示垂下来的双腿。裤管里空荡荡的，面前的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愣了一下才开始使劲往上抬。
但就算是这么瘦的人，不论她怎么搬，还是没办法把他从那根绳子上取下来。
她以前听过一种说法，说人死后会比生前要重得多，现在才理解，原来人死了之后真的会变得沉重，好像有千万只手拽着他往下坠，要把他拖进地狱。
森川结花举不动，停下来喘了会儿粗气。
小酒窝转了一圈回来：“找不到出口。这里面封得严严实实，屏障硬得跟石头一样。”看森川结花蹬掉了小皮鞋往树边走，又问：“你干嘛？”
森川结花扒住一根枝条往树上拱，呼哧呼哧道：“爬树。”
她努力了会儿，实在过于笨拙，只能朝绿色恶灵喊：“小酒窝，帮个忙。”
小酒窝骂骂咧咧：“本大爷真是服了，非要费那个劲干什么，你难不成还要刨个坑让他入土为安啊。”却还是飘过来抵着她腿往上推：“不会爬树就别爬……你腿倒是使劲啊结花！”
森川结花很想回怼，忍了，憋着一口气往上蹬。
小酒窝被她踩着，小胳膊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又开始数落把他俩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荒郊野外……”
森川结花也不清楚最上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地方作为自杀地点。她艰难爬上树，坐在枝桠上掏出口袋里的小镜子，在树上磕碎后用锋利的断面一点点磨那条麻绳。
小酒窝跟在她旁边看了会儿就失去了耐心，往四周打量，评价道：“这儿风景不错。”
森川结花抬头，远处城市里千家万户灯火通明，只有这片树林被月光包裹，四处都静悄悄。
天上有一轮弯钩似的月亮。
她扭过头去，继续割绳子，眼泪如同断掉的串珠一样砸在手背上。森川结花抬手抹了抹眼睛，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也许是成为美玲的日子太苦，也许是其他什么，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小酒窝嗐了声：“你疯了，为这种人掉眼泪。”
“我没有！”森川结花狠狠擦了擦眼睛，她按着被喇出一道毛边的麻绳继续下刀：“你光顾着说风凉话，能不能帮点忙！”
“本大爷也在想办法出去。”
“那我也在想办法啊。“
森川结花终于割断了绳子，树下并没有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绳子上的尸体不见了。
与此同时，蓝黑的夜空崩开一道道裂痕，恶灵的哭嚎伴着凌冽的风声从那些裂缝中钻进来，森川结花闭眼感受了一下：“我能感应我的魔杖了。”
小酒窝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出去的办法？”
“赌了一把。”森川结花正在不断尝试召唤魔杖，她顿了下，轻轻说：“……因为美玲也是那么想的。”
小酒窝没听清她嘟囔的那一句，注意力全被从裂缝里伸进来的那只巨大的爪子吸引了：“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那只爪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更像人类的手，只不过由于手指过于细长，整个手臂又呈现诡异的半透明的红黑色，让它看起来脱离了类人的范畴。
那只手第一下没有抓到什么东西，便退了出去，一只眼睛紧接着贴上来，透过裂缝灵活地四处扫视，最后盯住了森川结花和小酒窝。仿佛一个真正的人在看鱼缸里的金鱼。
它急切地扒着裂缝，想要从这一点点缝隙中再挤进一只手，屏障在挤压下裂开更多的纹路，整个幻境都在崩塌。
山坡，树林，都在土崩瓦解。
森川结花在混乱中跌下了树，她没顾得上站起来，手里一沉，握住了终于召唤出来的魔杖指向恶灵：“Reducto（粉身碎骨）！”
幻境彻底坍塌，森川结花那一下击穿了恶灵的眼睛，险而又险地躲过了它胡乱伸过来的手，整个人失去了落脚点猛地向下跌去。
她的头发被风刮得在脸上乱拍，看着一道足以毁天灭地的灵能光波从眼前划过直接吞没了巨型瞎眼恶灵，随即惊恐地发现自己在下坠——幻境原来浮在高空中！
四周还有无数个巨大的怨灵，森川结花一出现，就像往鲤鱼池中投了一把饵料，这些恶灵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想要把她抓住。
她赶紧用漂浮咒止住了自己下坠的趋势，扭头去找小酒窝：“小酒窝！”
小酒窝正避开一只恶灵的伏击，朝刚才发出灵力波的方向喊道：“结花，茂夫在那边！”
她费力逆着风看去，她们回到了最开始美玲所在的幻境中，天空和地面都在融化，底下的城市已经被夷为平地，遍地残骸，而在她正下方有一个恐怖的大坑。
深坑中的恶灵层层叠叠围在一起，偶尔有强烈的能量波穿透恶灵的躯体，但很快这道缺口就会被后来的恶灵覆盖。没过多久，这些聚拢在一起的恶灵身躯边缘逐渐模糊，纷纷向着旁边的恶灵融合，宛如无数肉块糅合出一个巨大的人形。
巨型恶灵渐渐成型，它太过庞大，森川结花甚至觉得它的身体铺满了整片天空。
紧接着无数双手从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体中延伸出来向地面抓去，她猜测它应该在寻找什么东西。
很快，它在深坑底部抓到些什么，高高举起合拢的两只手，巨大的头部也凑上前去看，但因为它根本不想放开哪怕一丝缝隙，所以也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只好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将整只手吞了进去。
小酒窝脱口而出：“完了……”
森川结花勉力抓着小酒窝在涌动的手臂丛林中穿梭，她尽量使自己身上的灵能波动降到最低，努力在巨型恶灵的感知下做一个隐形人。
她抬头看去，属于影山茂夫的能量光点在恶灵腹中一闪一灭，而那绚丽的彩色光点瞬间变得漆黑，好像一颗星球在那一刻湮灭，不过一眨眼之间，巨大的恶灵嘭的炸开，爆炸产生强烈的气浪向四周疯狂涌去。
森川结花在恶灵手臂间被爆炸波及，直到撞上了某座倒塌的大楼才停住身形。在她头顶，原来的巨型恶灵已经消失，但组成它身躯怨灵们因为爆炸重获自由，不计其数的怨灵如同集群的飞鸟，或深海里的沙丁鱼群一样，围绕着中心的少年。
小酒窝看向怨灵中心散发可怖能量的黑发少年，急道：“茂夫失控了，我们得赶紧走！”
森川结花放开手给小酒窝施了护身咒：“小酒窝，趁这里还没有完全崩塌你赶紧出去，我会想办法把影山同学带出来……”她迅速调转方向朝着怨灵群飞去：“要是我俩没有在幻境消失之前出来，你就带着我们的身体去找我外婆。”
小酒窝知道劝不动她，一边往相反的方向飞去，一边回头望了望遮天蔽日的怨灵，喃喃道：“真是搞不懂。”作为掌控人心的原笑教教主，见过太多人性阴暗面，此刻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很笨。
可虽然笨，但也不那么讨厌。
小酒窝大爷决定出去后，尽力救一下这两个笨蛋。
被叫做笨蛋的森川结花此时已经来到庞大怨灵群的边缘，她屏蔽气息向中心飞去，但恶灵实在太密集，就算她隐了身，还是不断有灵体撞到自己身上，越靠近中央，她的隐身就越没用。
因为这些怨灵在攻击身边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是在自相残杀。
它们混乱无序地在空中冲撞撕咬，尖利的哭嚎声近乎要震破森川结花的耳膜。她面前掠过一张又一张的脸，尽管每个恶鬼长相都不一样，可疯狂又哀戚的表情是一样的——世上各不相同的苦难让他们在此刻惊人的相似。
森川结花的护身咒跟不上被破坏的速度，身上很快便绽开一道道血痕，恶灵们宛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朝着森川结花扑来，反而露出了中央的一片区域。
中央的黑发少年安静地悬浮在高空，神情和平日几乎没有差别，带着一点漠然的呆板，只是周身涌动的可怖能量使得他看起来高深莫测。
恶灵们因为本能的畏惧，只是围绕着他转圈，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时眼见森川结花更好下嘴，便转移了目标。
森川结花的护身咒已经彻底失效，她干脆放弃了防护咒语，尽可能快地为自己在恶灵堆里开辟出一条道路，拼尽全力拉住了少年的手。
中心的少年看起来和恶鬼没什么两样，但是没关系，她早在认识影山茂夫这个人之前就记住了他的超能力。
她那时冒着雨在因不明原因破碎又很快修复如初的黑醋中学寻找线索，残留的能量如同庞大而不安的野兽挤满了教学楼每一砖每一瓦，如同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压抑又汹涌。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这样的灵能，森川结花百思不得其解，见到影山茂夫后还久久不能释怀。
因为他外表看起来实在是很普通。
此刻她在恶灵肆虐的漩涡中拽住了少年的手臂，少年歪着头冰冷冷地看着她，手用力一挣，森川结花不肯放松，拉扯间只抓住了他手掌。
森川结花想起天台上他毫不犹豫答应和自己一起冒险，想起路灯下和他的对话，影山茂夫担心自己在未来某天因为超能力犯下大错。
森川结花那时说他是一个好人，此时也依旧对自己这句话坚信不疑。
尽管他看起来如此可怕，她还是紧紧抓着他。
从妈妈怀抱里离开那一刻起，她已经决心做一个不要轻易认输的人——不要因为做不到而袖手旁观。
“影山茂夫”顺着两人的交握的双手望向少女的脸。
森川结花盯着他，冲他喊了句什么。
她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凶狠，碧绿的眼睛亮晶晶。
“不要放手。”
森川结花看着最上启示，她有着和地上女人相似的绿眼睛，但神态很不同，眼睛里的光彩让她整张面孔透着鲜活的生命力，非常生动。那张年轻的脸在昏暗的背景里几乎像一蓬纯白的火焰。
这是年轻的好处。
没有真正经过磨难，没有被平庸击败，即使在这里以美玲的身份生活十年，她依旧会闪光。
最上盯着她，冷笑一声。他伸出手，森川结花以为他要戳瞎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往后缩了下，但后脑勺抵上了某种湿冷粘稠的物体，她还没偏过头去看，最上细长的手指就抵上了她的眼眶。
“你这样的人，最恶心。”他的手从眼眶向下划过她脸上的皮肉，指甲是短的，但手指很凉。
森川结花觉得好像有一条滑腻的毒蛇在自己脸上经过，脸上的肌肉发僵，几乎控制不住表情。
他的语气也冰凉，仿佛吐露着恶毒的汁液：“高高在上的正义比作恶还要可恨，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最上启示对这个人可以说是厌恶了，他看着面前这张脸，都觉得讽刺。仿佛命运塑造出一个过去的影子来嘲笑他的惨败。
她越是发光，就越是让他如今的境地显得滑稽可笑。
他的手滑落到森川结花的脖颈上，隔着一层皮肤，滚烫的生命在血管里奔涌。最上的手缓缓收紧，森川结花的魔杖也抵上了他的心脏。
最上启示想起自己第一次用咒杀人，没有沾血，却还是有种沉重的重量压在手上。那股绵延至今的暗恨一路蔓延至他的指尖，最上启示甚至有种被灼烧的错觉，他冷冷说：“结束了。”
他改变不了她，便想摧毁她。
如同杀死过去的自己。
*
小酒窝拍完一巴掌后紧盯着地上失去呼吸的女人，对方良久没有反应，大睁着的眼睛直直对着巷子里逼仄的天空，小酒窝看了会儿，确认这个人是死透了，不禁有些感慨。
哎，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影山茂夫留下的屏障在怨灵的围攻下摇摇欲坠，很快这里就会被数以百计的恶灵淹没，而他和森川结花就是这群恶鬼的盘中菜。
小酒窝当然不想当恶灵的下酒菜，他仁至义尽，连少得可怜的灵力都分出来救她了，总不能叫他陪森川结花一起躺。
正当他想提前脱离屏障时，地上的活靶子有了反应——已经死去的女人瞳孔缩了一下，接着偏过头呕了一口血，双手抓挠着脖颈，好像被什么东西勒得喘不过气。
她脸涨得紫红，挣扎的过程中身上的裂痕又不断崩裂涌血，手指却深深嵌到肉里，拼命撕扯着，身上的皮肉顺着她的动作不断剥落，脖颈处偶尔有洁白的皮肤在血红色外壳下一闪而过。
她就像要从这副将死的皮囊里破茧而出，终于从血肉模糊的外表下挣脱出一张崭新的，属于少女的脸庞，那张脸上点缀着一双翠绿的眼睛，眼中寒光凛凛，美丽得摧枯拉朽。
即使满头满脸都是血，小酒窝也能从她的神态辨认出来——这是森川结花。
小酒窝被面前这个血人的眼神震了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简直毛骨悚然。
一个瘦长的灰白色人影静静站在几步之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屏障里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比外面表情狰狞的恶鬼还要可怖。
小酒窝看到这个人——或者说男鬼就恨不得闪现到八百米开外。
活着的最上启示就能把他撕得只剩个脑袋，死了的最上更是抬抬手就可以把他原地超度了。
小酒窝不想干送人头的蠢事，但要让茂夫知道他丢下森川结花自己跑了，茂夫也能让他立地成佛。
两难之下的小酒窝只好缩在森川结花身边寻找突破的机会。
好在森川结花挣脱的速度非常快，她从一堆血肉里赤条条地爬出来，嘴唇翁动，突然抬起手握着什么东西指向不远处的最上启示，一束流光从魔杖顶端亮起，急速洞穿了鬼影的胸膛。
最上启示像被点燃的纸人，肢体边缘渐渐化为飞灰。他对胸上那个黑黝黝的豁口熟视无睹，反而看着森川结花，面无表情的脸逐渐皲裂分解，化成一片片细小的尘埃向上飞扬。
但他胸口那个洞并没有随着他躯体的湮灭而消失，它迅速蔓延，就好像森川结花那一下不是击溃了他，而是在这处空间破开了一个洞，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森川结花就像颗坠落的星星一样掉进了飞速扩张的豁口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小酒窝没来得及抓住她，急得原地飘了两圈，扭头看着四周肆虐的恶灵，一咬牙也钻进了黑洞中。
*
森川结花是被什么东西拍醒的，她颤颤巍巍地睁开眼，先看到一团泛着绿色荧光的丑脸：“我到地狱了吗？”
“清醒点！”小酒窝又给了她一巴掌。
她扶着头坐起来，逐渐从半梦半醒的状态脱离，终于从朦胧的黑暗中认清了面前的恶灵：“小酒窝？”
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她们正身处一处山坡上，从下面绵延的墨色树林望过去，能看到远处车水马龙的城市。
天太黑了，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穿得什么衣服，只能摸索着站起来：“我们大概又掉进了最上的精神幻境。”
“你往后看看。”小酒窝意味不明地接了一句。
森川结花依言转过身，她看清的一瞬间，觉得山风都阴森了几分——不远处的树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不知道看着这边多久了。
小酒窝飘过去：“是最上的尸体，我检查过了没有灵力波动。”
森川结花害怕最上启示突然诈尸，站在原地谨慎地召唤魔杖，但手里没有任何反应。
她把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魔杖，只外套口袋里有一把带梳子的小镜子和一条绣着小花的粉色手帕，森川结花想起来，这身是自己11岁前往站台的打扮。
她看着前面上吊的尸体，有些怅然地站了会儿。
森川结花这时才忽然明白了当时附身在女孩体内的最上隔着玻璃墙投来的那一眼。
她们都是被困在过去的人。
可……死后做再多事，也弥补不了生前的遗憾。
想到这里，森川结花脱下长袍，把袖子挽到手肘，走上去抱住最上启示垂下来的双腿。裤管里空荡荡的，面前的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愣了一下才开始使劲往上抬。
但就算是这么瘦的人，不论她怎么搬，还是没办法把他从那根绳子上取下来。
她以前听过一种说法，说人死后会比生前要重得多，现在才理解，原来人死了之后真的会变得沉重，好像有千万只手拽着他往下坠，要把他拖进地狱。
森川结花举不动，停下来喘了会儿粗气。
小酒窝转了一圈回来：“找不到出口。这里面封得严严实实，屏障硬得跟石头一样。”看森川结花蹬掉了小皮鞋往树边走，又问：“你干嘛？”
森川结花扒住一根枝条往树上拱，呼哧呼哧道：“爬树。”
她努力了会儿，实在过于笨拙，只能朝绿色恶灵喊：“小酒窝，帮个忙。”
小酒窝骂骂咧咧：“本大爷真是服了，非要费那个劲干什么，你难不成还要刨个坑让他入土为安啊。”却还是飘过来抵着她腿往上推：“不会爬树就别爬……你腿倒是使劲啊结花！”
森川结花很想回怼，忍了，憋着一口气往上蹬。
小酒窝被她踩着，小胳膊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量，又开始数落把他俩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死哪里不好非要死在荒郊野外……”
森川结花也不清楚最上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地方作为自杀地点。她艰难爬上树，坐在枝桠上掏出口袋里的小镜子，在树上磕碎后用锋利的断面一点点磨那条麻绳。
小酒窝跟在她旁边看了会儿就失去了耐心，往四周打量，评价道：“这儿风景不错。”
森川结花抬头，远处城市里千家万户灯火通明，只有这片树林被月光包裹，四处都静悄悄。
天上有一轮弯钩似的月亮。
她扭过头去，继续割绳子，眼泪如同断掉的串珠一样砸在手背上。森川结花抬手抹了抹眼睛，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涩，也许是成为美玲的日子太苦，也许是其他什么，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小酒窝嗐了声：“你疯了，为这种人掉眼泪。”
“我没有！”森川结花狠狠擦了擦眼睛，她按着被喇出一道毛边的麻绳继续下刀：“你光顾着说风凉话，能不能帮点忙！”
“本大爷也在想办法出去。”
“那我也在想办法啊。“
森川结花终于割断了绳子，树下并没有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绳子上的尸体不见了。
与此同时，蓝黑的夜空崩开一道道裂痕，恶灵的哭嚎伴着凌冽的风声从那些裂缝中钻进来，森川结花闭眼感受了一下：“我能感应我的魔杖了。”
小酒窝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出去的办法？”
“赌了一把。”森川结花正在不断尝试召唤魔杖，她顿了下，轻轻说：“……因为美玲也是那么想的。”
小酒窝没听清她嘟囔的那一句，注意力全被从裂缝里伸进来的那只巨大的爪子吸引了：“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那只爪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更像人类的手，只不过由于手指过于细长，整个手臂又呈现诡异的半透明的红黑色，让它看起来脱离了类人的范畴。
那只手第一下没有抓到什么东西，便退了出去，一只眼睛紧接着贴上来，透过裂缝灵活地四处扫视，最后盯住了森川结花和小酒窝。仿佛一个真正的人在看鱼缸里的金鱼。
它急切地扒着裂缝，想要从这一点点缝隙中再挤进一只手，屏障在挤压下裂开更多的纹路，整个幻境都在崩塌。
山坡，树林，都在土崩瓦解。
森川结花在混乱中跌下了树，她没顾得上站起来，手里一沉，握住了终于召唤出来的魔杖指向恶灵：“Reducto（粉身碎骨）！”
幻境彻底坍塌，森川结花那一下击穿了恶灵的眼睛，险而又险地躲过了它胡乱伸过来的手，整个人失去了落脚点猛地向下跌去。
她的头发被风刮得在脸上乱拍，看着一道足以毁天灭地的灵能光波从眼前划过直接吞没了巨型瞎眼恶灵，随即惊恐地发现自己在下坠——幻境原来浮在高空中！
四周还有无数个巨大的怨灵，森川结花一出现，就像往鲤鱼池中投了一把饵料，这些恶灵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想要把她抓住。
她赶紧用漂浮咒止住了自己下坠的趋势，扭头去找小酒窝：“小酒窝！”
小酒窝正避开一只恶灵的伏击，朝刚才发出灵力波的方向喊道：“结花，茂夫在那边！”
她费力逆着风看去，她们回到了最开始美玲所在的幻境中，天空和地面都在融化，底下的城市已经被夷为平地，遍地残骸，而在她正下方有一个恐怖的大坑。
深坑中的恶灵层层叠叠围在一起，偶尔有强烈的能量波穿透恶灵的躯体，但很快这道缺口就会被后来的恶灵覆盖。没过多久，这些聚拢在一起的恶灵身躯边缘逐渐模糊，纷纷向着旁边的恶灵融合，宛如无数肉块糅合出一个巨大的人形。
巨型恶灵渐渐成型，它太过庞大，森川结花甚至觉得它的身体铺满了整片天空。
紧接着无数双手从这个庞然大物的身体中延伸出来向地面抓去，她猜测它应该在寻找什么东西。
很快，它在深坑底部抓到些什么，高高举起合拢的两只手，巨大的头部也凑上前去看，但因为它根本不想放开哪怕一丝缝隙，所以也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只好张开满是尖牙的嘴将整只手吞了进去。
小酒窝脱口而出：“完了……”
森川结花勉力抓着小酒窝在涌动的手臂丛林中穿梭，她尽量使自己身上的灵能波动降到最低，努力在巨型恶灵的感知下做一个隐形人。
她抬头看去，属于影山茂夫的能量光点在恶灵腹中一闪一灭，而那绚丽的彩色光点瞬间变得漆黑，好像一颗星球在那一刻湮灭，不过一眨眼之间，巨大的恶灵嘭的炸开，爆炸产生强烈的气浪向四周疯狂涌去。
森川结花在恶灵手臂间被爆炸波及，直到撞上了某座倒塌的大楼才停住身形。在她头顶，原来的巨型恶灵已经消失，但组成它身躯怨灵们因为爆炸重获自由，不计其数的怨灵如同集群的飞鸟，或深海里的沙丁鱼群一样，围绕着中心的少年。
小酒窝看向怨灵中心散发可怖能量的黑发少年，急道：“茂夫失控了，我们得赶紧走！”
森川结花放开手给小酒窝施了护身咒：“小酒窝，趁这里还没有完全崩塌你赶紧出去，我会想办法把影山同学带出来……”她迅速调转方向朝着怨灵群飞去：“要是我俩没有在幻境消失之前出来，你就带着我们的身体去找我外婆。”
小酒窝知道劝不动她，一边往相反的方向飞去，一边回头望了望遮天蔽日的怨灵，喃喃道：“真是搞不懂。”作为掌控人心的原笑教教主，见过太多人性阴暗面，此刻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很笨。
可虽然笨，但也不那么讨厌。
小酒窝大爷决定出去后，尽力救一下这两个笨蛋。
被叫做笨蛋的森川结花此时已经来到庞大怨灵群的边缘，她屏蔽气息向中心飞去，但恶灵实在太密集，就算她隐了身，还是不断有灵体撞到自己身上，越靠近中央，她的隐身就越没用。
因为这些怨灵在攻击身边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是在自相残杀。
它们混乱无序地在空中冲撞撕咬，尖利的哭嚎声近乎要震破森川结花的耳膜。她面前掠过一张又一张的脸，尽管每个恶鬼长相都不一样，可疯狂又哀戚的表情是一样的——世上各不相同的苦难让他们在此刻惊人的相似。
森川结花的护身咒跟不上被破坏的速度，身上很快便绽开一道道血痕，恶灵们宛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朝着森川结花扑来，反而露出了中央的一片区域。
中央的黑发少年安静地悬浮在高空，神情和平日几乎没有差别，带着一点漠然的呆板，只是周身涌动的可怖能量使得他看起来高深莫测。
恶灵们因为本能的畏惧，只是围绕着他转圈，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时眼见森川结花更好下嘴，便转移了目标。
森川结花的护身咒已经彻底失效，她干脆放弃了防护咒语，尽可能快地为自己在恶灵堆里开辟出一条道路，拼尽全力拉住了少年的手。
中心的少年看起来和恶鬼没什么两样，但是没关系，她早在认识影山茂夫这个人之前就记住了他的超能力。
她那时冒着雨在因不明原因破碎又很快修复如初的黑醋中学寻找线索，残留的能量如同庞大而不安的野兽挤满了教学楼每一砖每一瓦，如同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压抑又汹涌。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这样的灵能，森川结花百思不得其解，见到影山茂夫后还久久不能释怀。
因为他外表看起来实在是很普通。
此刻她在恶灵肆虐的漩涡中拽住了少年的手臂，少年歪着头冰冷冷地看着她，手用力一挣，森川结花不肯放松，拉扯间只抓住了他手掌。
森川结花想起天台上他毫不犹豫答应和自己一起冒险，想起路灯下和他的对话，影山茂夫担心自己在未来某天因为超能力犯下大错。
森川结花那时说他是一个好人，此时也依旧对自己这句话坚信不疑。
尽管他看起来如此可怕，她还是紧紧抓着他。
从妈妈怀抱里离开那一刻起，她已经决心做一个不要轻易认输的人——不要因为做不到而袖手旁观。
“影山茂夫”顺着两人的交握的双手望向少女的脸。
森川结花盯着他，冲他喊了句什么。
她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凶狠，碧绿的眼睛亮晶晶。
“不要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