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玉接到沈朗的命令必须在医院养伤半个月,否则就扣他半月的工资。但沈之玉是个最讨厌医院的人,这里冰冰凉凉的,被窝跟捂不暖和一样。最关键的是,他在这里有做不完的噩梦。

    住院的第七天晚上。

    “你们做什么?还给我,还给我!”尖锐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大部分时间都温柔的脸庞在她被人抢走VR眼镜时变得暴躁无常,一巴掌用力打在沈之玉的脸上,疼得如同火烧。

    女人抓起沈之玉的肩膀,使劲儿地摇晃,眼神里满是怀疑猜忌地说:“你个小狼崽子,我生了你,你和外人一起来欺负你娘!”

    沈之玉开始哭起来,稚嫩的哭声在巴掌和拳脚里头愈发惨烈。

    “没有……我没有……”现实中的沈之玉睁开眼睛,是惨白的天花板,手里还抓着一双温热软嫩的手。

    江耳朵右手被他死力抓着,左手轻轻拍打他的胸膛。

    沈之玉对上她的眼神——或许关心都不够,得用关切来形容。

    “哥。”

    沈之玉错乱了神志,又被人愣生生地瞧见软肋。他可是公安啊,是警察,全茶乡的人都视他为钢铁一般的人。沈之玉有种脱光了衣服被人瞧的样子……

    但是这个观众还没有笑,反倒在旁边抽了几张纸来擦拭他额头上的冷汗。

    “你怎么来了?”

    “我每天晚上都在。”

    “乔月没有照顾好你?”沈之玉反问,又在寻思自己竟没有发现江耳朵每天晚上都来。他每天六点多就会醒,除非这姑娘早上五点多就走。

    江耳朵的脸庞在医院病房暖黄柔和的灯带下,显得格外Q弹。

    沈之玉竟直接伸出手去捏捏。

    江耳朵也完全没有躲。

    “没有,我就是,担心你。反正我学校那边给我停了课,茶乡又有智能录课功能,我就白天在乔月家里,晚上来看你了。”

    “为什么白天不来?”

    沈之玉接着话问,却发现自己总是在往不该说的话题上靠。

    江耳朵收回两只手来,反复琢磨好久之后说:“哥,我之前……我,我说的那个话,你可以不当真吗?我当时,我以为我要死了,我说的胡话。”

    “什么胡话!江耳朵,哪句话是胡话?你是说我不好看?!”沈之玉气得跳脚,就差从病床上惊坐起。只是稍微猛一抬头,整个背脊连着生疼,刚想起来又被疼得缩了回去。

    “不不不……不!”江耳朵连起身帮忙,软软的双手穿过沈之玉脖子底下与床之间细小的空间,托起他的后脑勺,再帮他整理好枕头,又帮他理顺背部皱起的病号服。

    但沈之玉完全不领情,一脸被辜负的痴汉样看着江耳朵。

    “那你说,你说的哪句话是胡话!”

    “我……我不是说你不好看!”江耳朵被迫反复回味当时的场景,自己怎么就再那么紧急的情况下说出那种话来,“你,你好看的。哥,你很好看。”

    “所以你是不想和我谈恋爱了?”

    “也……不是……我……”

    “那是什么?”沈之玉的心都急到嗓子眼了,面前的女孩儿被他逼问得一脸通红,黑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在他看来就是在想法设法措辞造句来敷衍他。

    “行。你不说算了。不谈就不谈,我有的是人追。”

    “不……不要。哥。”

    江耳朵眼睛里充盈着眼泪,被灯带晃得亮晶晶。沈之玉才软下心来。

    “你不要和别人谈恋爱。”江耳朵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从前她觉得父母是自己永远的依靠,来了茶乡之后,她就沈之玉一个可靠的人,如今若是他也被人拉到了别出去,她会觉得心里被抽走了一块。

    沈之玉逼着自己语气软下来,也尽量柔和地去看向她,低哑地说:“把手拿来。”

    江耳朵无理由照做,把右手摊在沈之玉面前,抽泣着说:“做什么?”

    “放上来。”

    “放到哪?”

    “放在我胸膛上,心脏在哪?”

    江耳朵便把右手附在他的左胸上,这温度和在电梯里时是一样的。

    他看着并没有太壮,但只要手触摸上就知道,薄薄的衣衫底下,那些大块的肌肉有多强硬。她感觉到心脏猛烈地在跳动,无疑,她被沈之玉撩得神志不清。

    下一秒,沈之玉把自己的左手附上来。江耳朵的手指随之一颤。

    “我好像听说,从前的中国人把死看得比什么都大。你是不是觉着,我在你得知你父母的消息后就提出这件事来,不太妥当?”

    沈之玉温柔起来还是很动人的,江耳朵想,要是他平时没那么凶就好了。江耳朵瘪嘴忍着哭意,沉默着点点头。

    “但我们茶乡人不这样。全茶乡的人,把‘生’看得最重要。一段美好婚姻的开始便可能为人类添上一员,所以,我们为爱情歌颂。”沈之玉直勾勾地盯着江耳朵,这也是在教她道理,“但我仍然要向你道歉,小耳朵。当时我太急,没有考虑周全。”

    江耳朵慢慢停止哭意,用袖子擦掉眼泪后,倔强地问一句:“真的?”

    “贴下来,”沈之玉轻声呼唤,左手亲手去揽过她的后脑勺,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让她径直地贴上自己心脏的地方,说:“我以我的心跳发誓,我没有说谎。”

    “我会保护好你,也愿意等你。”

    江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想她儿时贴着土地那样安稳。

    “你会情不自禁地爱上我。”

    *

    防备部的大楼内。

    这里四处都是蓝色,也有一些外国人进出。但这里是外国人最不密集的地方,江耳朵好像四处都看见是中国人。

    江耳朵跟着陈留一起走在去见沈朗的路上。

    沈朗这个名字,江耳朵来茶乡的将近一个月里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但从未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不过,茶乡的治安水平很好,江耳朵想,那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陈留显然在防备部已经轻车熟路了,根本不需要引路人,他走在江耳朵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小耳朵,陈叔叔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你父母他们,哎……他们铁了心,不愿意离开。但你要知道,你父母都是英雄,你是英雄的女儿。你爸爸也不希望你浪费自己在学术上的天赋。”

    “陈叔叔,我虽然还不能理解这样的博爱,我也必须承认,如果我是他们,我做不到……但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江耳朵尽其全力挤出一个苦笑来,“父母把生的机会给了我,让我来了茶乡,在茶乡也有人为了救我差点没了命。我这条命这么珍贵,我自己会好好珍惜的。”

    “沈之玉?”陈留停顿了一步,转头瞪大了眼睛。

    随后他又带着小耳朵走进一个电梯。

    “那小伙子看着不错。”陈留长舒一口气,随后又小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你爸跟我说过这人。”

    江耳朵完全没听清他的嘀咕,歪着头去问:“叔叔,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我这个月太忙,抱歉小耳朵,原先你跟我也不熟,来了茶乡算是唯一的熟人,但我却没有照顾好你。”陈留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丝毫不客气显露他的年龄。

    江耳朵无声尴尬微笑。

    陈留跟她确实不熟。她只是知道他爸有一个跟他一样迷恋科研的朋友,他俩都看着呆呆的,像一种不近人情的书呆子,但两个人都很温和。

    江耳朵见过陈留和他爸相处的样子,俩人一相遇会跟说相声一样相互打趣。想到这儿,江耳朵特意去看了看陈留的头发,短短一月——白发丛生。

    “沈部长,我把小孩儿带来了。”

    映入江耳朵眼帘的,是一个和沈之玉长得很像的人,同样伟岸高大,即便已经有些老,但依旧精神矍铄。一身蓝色的警服上头素净,江耳朵很纳闷儿,难道这种年龄的人不应该功勋满身了吗?

    “你就是小耳朵?”沈朗眯着眼睛,看着很温和,“快坐吧。我给你们倒水。”

    “谢谢。”江耳朵随陈留规矩坐下。

    这间办公室虽大却朴素,除了待客的沙发和茶几还算体面,这个防备部部长的办公桌都够简陋,看上去有些年岁了。江耳朵想,这么大一个部长,不至于穷成这样吧?

    “那张桌子,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沈朗笑着,那一双眼睛一笑起来根本看不见眼白。

    江耳朵被人揭穿了心思,双手接过温水,也只好浅笑着。

    “陈先生已经和我交谈很久了。你刚来的时候就进了医院,我想着让你好好休息,就现在才见你。江耳朵同学,我代表全茶乡的人欢迎你。”

    沈朗黝黑且手纹深刻的手朝江耳朵伸去。

    放在从前,她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是一个年轻人很不值钱的时候,别说部长待见,走出校门,就没几个大人看得上大学生。

    但沈朗给她一种,她被国家领导人接见,下一秒要给她搬贡献奖章的感觉。

    这种心情很难说明,这是一种,被人重视到不敢辜负的心情。

    所以她也郑重地伸出右手去:“谢谢您。”

    “陈先生,我们带她去见见你们带来的物种和资源吧。”沈朗说。

    接下来,江耳朵进了防备部的一层,每一间房里都整齐有规划地安放着植物或者动物。这便是陈留这一个月忙碌的成果了。

    江耳朵走进一个摆放好小株植物的架子,每一株都由一个玻璃罩给罩住,罩子上显示出温度和适度。不用想便知道,那是适宜的最佳温度和湿度。她拿起一旁手写的字迹。

    温度:

    金银花适宜生长的温度一般在15°C至25°C之间。

    生长温度过低会影响生长发育,过高则易引起叶片萎蔫。

    光照:

    喜光,但也能在半阴环境下生长良好。因此,适宜放在阳光充足但不至于强烈直射的位置。

    湿度:

    喜湿润环境,湿度应保持在60%-80%之间。

    干燥的空气会导致金银花的叶片枯萎和花朵凋谢,因此需要适当增加湿度。

    土壤:

    金银花喜欢疏松、肥沃、排水良好的土壤。

    建议使用腐殖质丰富的土壤,以提供充足的养分和保持土壤湿润。

    ……

    江耳朵突然意识到这些东西对茶乡人来说有多珍贵,它们就像地球上那些价值数百万的珍宝被人珍贵储藏。不对,人类早该意识到,生命比珠宝珍贵了。

    爸爸,这就是你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东西。江耳朵伸手擦掉眼角即将伸出来的一滴泪。

    “那边还有。”沈朗从这间房里出来,“多亏你的父母,茶乡上才会多出这么多样的植物。这样走下去恐怕要逛一天了,我们去那边看看动物们吧。”

    江耳朵随着他们走,看到一间房外贴着“马”标签的门,便立刻开口说:“我可以去这里看看吗?”

    “当然可以。”沈朗吩咐一旁的随从工作人员开门。

    “飞鸿!”

    “滴星!”

    江耳朵飞扑过去。

    它们在这里被照料得不错,整间房都是它们的,还模拟成了马厩的样子。

    “这?”沈朗不解,看着江耳朵亲昵地贴上它们的脸,伸手触摸它们的身体,像看见老朋友一样。马儿也因亲人的到来而喜悦,四蹄止不住地浅跳,发出一声声马鸣。

    “它们都是我的亲人。”江耳朵有些哭腔,但此刻是幸福的。她知道,这是她父母为她准备的礼物。

    “你们会照顾好它们吧?”江耳朵问,“我目前没有地方可以安放它们。”

    “小耳朵,放心吧,这里会照顾它们的。”

    回到防备部长办公室时,沈朗拿了一串钥匙,在坐下来时递给了江耳朵:“这是我们送给你的房子。离防备部很近,很安全。”

    从前在家里,江耳朵连收亲戚的红包都要得到父母眼神的肯定,现下她只能看向陈留。陈留只笑嘻嘻地点头,江耳朵便接过来了。

    “谢谢。”

    “小耳朵,我欢迎你的到来。同时我听陈先生说,你对农学有极高的兴趣和天赋,我希望你好好学习,为我们茶乡的归途计划做出一份力。”

    “归途计划?”江耳朵想起自己在医院电梯外看见的那两个字。

    “是的。”沈朗那一双官员特有的深不可测的眼神望向她,“我们希望能对地球进行修复工作,返还家乡。”

    原来不止死了才能回去,茶乡的人都在为归途努力,包括活着的人。

    江耳朵在地球上看了那么多科幻片,好像已经默认了,人类会把地球糟蹋之后,抛弃地球。

    原来不是……

    陈留看见江耳朵有些震惊的眼睛,连连解释说:“小耳朵。这是真的。你不信的话可以改日坐飞船去看看,地球上还有许多茶乡派遣去的科研人员和公安人员。”

    沈朗道:我听说你原本学的是农学里的作物学,不如你先修完本科课程,然后投身于土壤科学?我们计划五十年内在地球上复原第一片绿洲,但在那之前,需要修复土壤。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

    “我知道了。”

    江耳朵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去,也要让以后的人都能回去。

    这就不是父母的用意吗?

    “那沈部长。我们先走了,剩余的工作我会尽快做完的。”陈留起身道别,江耳朵也随之起身。

    快出门时,江耳朵突然转身,看见低头整理文件的沈朗说:“沈部长,您爷爷的桌子有一天一定会立在地球的土壤上的。”

    沈朗抬起头来,依旧笑得不剩一点眼白,温和平稳。

    “沈部长。您让沈之玉出院吧,好吗?”江耳朵说出口后又立刻解释道,“他在医院里每天晚上都做恶梦,喊着他没有、对不起这样的话。或许回到家里会睡得安稳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江耳朵多心,她看见沈朗的脸上闪过一丝忧郁。

    “我担心他回家没有人照顾他。”沈朗又笑着解释道。

    “我可以去照顾他。”沈朗浅浅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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